透过潭上白茫茫的寒气,隐约目见潭边行来一袭黑色身影,端的是体态修美,风姿绰约,一头墨发不羁地倾泻而下,邪魅威仪一如既往。
只见那抹身影褪下如魅黑衣,只剩了白色单衣着身,随即掠空而落,于潭中石岩上盘腿坐下,静阖双目,凝神练功,再无半点风吹草动。
流瀑从绝壁之上腾空而下,在他身后泻成万顷流沙,恍若千万匹银练纷垂。
然而他身处水雾之中,衣衫却丝毫不受其浸染,整个人静如一片凝云。
我藏身水下,紧捂口鼻,憋闷难受至于此极,却不敢惊动分毫,天蓝缎带不知不觉间在水中松开,满头青丝三千,恰似水草一样飘散成画。
纵知干等绝非良策,但无论如何,我也不愿现身,不敢与之相见,本想默默来去,却不料天算不如人算,老天竟让我们不期而遇……
内息逐渐把持不住,潭水的寒冷趁虚而入,迅猛侵袭四肢百骸,恍若一瞬间冻结了全身血脉,连每一寸肌肤都僵硬石化,身体亦愈渐变得麻木。
闷声不响地苦忍了一刻,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神智亦随之点点抽离……
全身的脉动,在一瞬间化为静止,遥不可及的一切,在视线中淡化模糊……
冥冥之中,我正自酣然入梦,隐觉一缕沛然真气自腕间灌入,火然泉达地流遍全身,一分分地融入血脉之中,逐渐驱散了满身僵冷麻木。
自混沌中幽幽苏醒,映入眼帘的,乃是一间偌大雅致的房间,镂花梨木的床榻描金绘彩,雪白的纱幕轻轻飘扬,四角流苏垂帘被风惊乱了空响,东侧半掩的雕窗之中,偷入的那一抹日华如此凄凉,竟似染寂了整座楼榭。
我骇然惊醒,本欲坐起身来,却觉浑身若被无形锁链钳住,根本无法动弹,心知乃是穴道被封,却闻一道不含悲喜的磁性嗓音,冉冉潜入耳中……
“你醒了。”
这魂牵梦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袭耳而来,霎时惊煞了满面素颜!
我忐忑不安地转眸顾盼,只见轻纱微开处,一抹幽魅的修影依案而坐,白璧如玉的修指间,浅持一道长长的画卷,一眼看尽千年沧桑。
这不经意的一瞥,恍如隔世,却宛如一把利刃,硬生生将心绞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如果我不这么做,怕你会再次消失在我眼前。”
熏香缭绕中,依约浮现出那邪魅撩人的侧脸,俊美得几令人窒息,柳眉凤目,一颦一笑,胜似画作,如墨黑发泻了满肩,一场寂寞凭谁叙。
两月未见,他竟是消瘦了不少,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但见那画卷笔墨未干,千笔描画风尘朱砂,浓淡笔锋勾勒出少女纯净无瑕的睡颜,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恍似都记载着跨越千年万载的思念。
他竟趁我昏迷之时,将我的样子整个画了下来!
苏游影放下画卷,飘渺的目光穿越雕窗,望处归雁双双影凌乱,“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你就那么不想见我么,甚至宁愿被淹死?”
我默然不语,心中不觉狂跳如雷,急出了满面汗影,不知如何是好。
他自案边起身,不徐不疾地步来,墨染华袍在微风中起舞。
我顿时慌乱已极,苦苦挣扎想要逃离,却奈何动弹不得,伴着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一颗心随之越跳越快,直似要从胸腔中蹦将出来!
他在床边顿步,我呼吸一滞,一颗紧缩的心,亦堪堪悬在了嗓尖!
两人的目光,就此在白纱日影之中,惊鸿对接!
绯花染遍白阡陌,犹记当年初相逢,缠绵依稀如昨。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黑发掠过邪美绝伦的面容,魅动凤眸中若有千言万语欲诉,却被尘封在心底深处,风中飘洒泯灭不散那温柔余香。
他握住我晶莹的柔荑,一股柔暖真气即应手而生,流泉般化入我的四肢百骸,经脉之间犹如有冰雪春融,涓涓流淌,却驱不散满腔如灼惊惶。
“侵入你体内的寒气,我已经帮你清除了,应该不会有事了。”
迎着我惶乱的目色,他就着床沿坐下,玉指缓缓伸向我的脸庞,蔷薇花瓣似的薄唇轻启,带出一种诡秘的魔性,“消失了两个多月,你总算回来了。”
眼见那只手愈渐逼近,我越觉百爪挠心,却避无可避,索性闭上双眼。
我亦不知这份惊慌从何而来,只想一味地逃离他,逃离不堪回首的过去。
截玉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我的脸庞,细细描摹着面部的轮廓,指尖的温度,犹残留着无限眷恋,魅音不掩三分霸气,“我一直在找你,为了找到你,我不惜把天下都翻过来了,却始终没有你的消息,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紧闭双眼,只觉如骨鲠在喉,凝涩难言,心中却如擂鼓似的,七上八下。
“不要对我这么冷漠,睁开眼来看看我,我知道我那天伤了你的心,但是我更恨自己没能保护好你,伤害你的那人,我绝不会放过!”
他静静描摹着我的容颜,那份深沉的执着,仿似要将我的模样铭刻于心。
奇迹般地,我心惊渐去,徒留悲凉似水的心境,无端风起泪斑驳,清透的眼泪恰似断线之珠,不受控制地滚溢下来,在白棉枕上落了一腔殇惘。
并非我愿离开,只是不得不离开,因为,有我不得不去做的事。
他微微一怔,神情在瞬间软化,随即俯身靠近我,如墨发丝柔柔垂落在我身上,温热的唇瓣,恰如轻风拂面一样,轻柔地吻去我眼角的泪痕。
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
谁,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
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
他吻去我的泪水,继而情不自禁地吻着我的脸庞,浅尝深啜一路蔓延,越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玉手穿过我漆黑的青丝,唇齿间越见低迷,“不要怕,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别再离开我……”
我依旧静默闭眼,寸寸心如裂,滴不尽相思清泪抛红豆。
我无法丢下唐门不管,如今的我,已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很多人都因我而遭遇不幸,我的存在,只会伤害身边的人,不配得到幸福……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只可惜造化弄人,一切已物是人非,所谓美梦,不过是镜里观影的虚幻……
便在此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门外却不合时宜地闯入一道声音,隐隐间焦急若漏瓮沃焦釜,瞬间击碎了满室旖旎……
“禀教主,大事不妙,山下紫竹苑突然起火,火势正向山上蔓延过来!”
苏游影凝眉敛容,霍然坐起身来,隐隐震慑的威仪,手轻抚过我的面容,言语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他黑袍一展,已如风一般扬长而去,直到气息全无,我方才松懈下来。
彤霞欲留,玉檀轻瘦,望断离愁。
正待无措间,忽有一声呼唤突如其来,宛然近在耳畔,“四妹……”
我霍然睁眼,却见雅室空无一人,心下正狐疑不定,眼前只见广袖一拂,竟随之凭空浮现一道人影,月白轻袍,玉树临风,正是去而复返的白修!
他于床边俯视着我,修指如电,点中我肩上两处大穴,我顿时如蒙大赦,猛地坐起身来,不免轻咳了两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信手弹了弹衣上灰尘,一派漫不经心,“我都拿到蓬莱枝和火云鳞了,回到岛岸边等你,却迟迟不见你出来,猜到你肯定被发现了,所以就过来找你,幸亏我懂得归影术,可以隐身片刻,否则都没法踏入这里。”
“紫竹苑的火是你放的?”
“当然。”
“你做得太过火了。”
“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能顺利引开苏游影么?再说魔教教主神通广大,这点事对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摆平,还用得着你担心?!”
我无奈地摇摇头,复又以缎带将青丝束成马尾,起身向门外云步而去,“寒蟾露我已经取到了,此地不宜久留,等他回来便再也走不掉了。”
两人联袂出了房间,昔日戒备森严的天城,此时竟空虚了不少,山下紫竹苑却是一片沸反盈天,纵目远眺,只见浓烟滚滚,直上九天。
趁着岛上空虚混乱,我与白修顺利逃出了圣天岛,御剑掠入九霄之上。
我抱腿而坐,望着愈渐远去的海上岛屿,思绪随着片片飞絮飘远。
白修伫立剑柄之上,一改往昔怠懒舒暇,敛息垂目,“舍不得?”
“我若是舍不得,就不会走了。”
“虽然我们蜀山不该管江湖事,但是最近苏游影的做法委实太过疯狂,搅得武林腥风血雨,如果你能劝劝他,说不定他就不会这样了。”
我淡淡摇首,无端心起万盅愁,“他连开口的机会都不曾给我,而且高傲如他,睥睨天下武林,怎会被别人左右自己的想法?”
“其实你不必这么辛苦自己,尽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而为,没有人会怪你。”
“我答应过云隐,要保护他三个月,便要说到做到,更何况,我和苏游影,已经回不去了,从此以后,只能各安天命……”
即使不能相守,彼此还能相思,如此,足以。
“哎,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傻妹妹,从来不懂得为自己想想……”
一日下来,我们回到唐家堡,已时至黄昏,云隐亦已取得碧磷砂,等候多时。
如此一来,五行俱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