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处，丁宗威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他总想从别人身上制造口舌，捞点把柄，作为向上峰讨好卖乖邀功请赏的本钱，但事情的结果又往往适得其反，他对黄达吾所说的有关方韬梦境疑点及其迁居老裕德的话，让黄达吾通到沈哲那儿，跟着发生了廖省三和贾岩拜访夏世雄的事，结果，惹得夏世雄怪罪沈哲，沈哲詈责黄达吾，黄达吾又遭廖省三和贾岩非议。
别看黄达吾长得像个侏儒，却是老牌“息烽”的，自从沈哲将他网罗进二厅之后，在三处，曾有一位上校处长被他挤走。一年前，正当第二任处长另有重任调离，他一心巴望补缺之际，孰料贾岩翩然来临，这使得黄达吾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但他知道贾岩与上官烨关系并非寻常，尽管耿耿于怀，却又不便发作，两人表面维持，各司其职，但他一直在窥测时机。姚逸民调来三处，他既捉住其把柄，又多方怀柔，安排姚逸民到贾岩的同一四合院住下，他知道贾岩有个远房亲戚在民主同盟做事，便想让姚逸民在这方面做点手脚，他关照姚逸民留心贾岩的来往客人，“听壁脚”收集情况，甚至要姚逸民注意是否有人贿赂贾岩……总之，想在鸡蛋里面挑骨头。可是，姚逸民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他在二厅无任何背景，官衔比他高的，他谁也不想得罪，这样，对黄达吾也就一再搪塞、敷衍。
姚逸民外放之后，住房空了下来，黄达吾首先想到了方韬，他知道方韬甚得贾岩赏识，方韬住进之后，跟贾岩的往来势必频繁起来，如能窃得两人有悖党国的言论，正好一勺烩。他想，在事实面前，上官烨即使发违心之论，也不得不予他以褒扬，以表彰他对党国的忠诚，于此，将军从党国根本利益出发，能不改变对他的看法？升迁自然指日可待。
于是，他找了方韬，说是从军情保密观点考虑，希望他回到国防部来住。黄达吾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方韬不清楚。但是，每天跑堂子街确也多有不便，何况此番又是跟贾岩毗邻，正可利用这个保护伞麻痹他人。在征得夏雨的同意后，他便搬了过来。那天，他以夏世雄的名义给贾岩捎来两瓶陈年花雕，以消除上回贾岩造访老裕德时留下的芥蒂，联络联络感情呗！
黄达吾破例地帮方韬打开房门，而后将钥匙交给他，在方韬看来，这都是多余的。黄达吾走后，方韬留心了一下房间的摆设，只见挨着墙壁放着一张湘竹书架，上面零乱地堆放着一些书籍。床头柜上方挂着美人图月份牌，像是葛丽亚嘉逊的倩影，只是这位影后胸部隆起的地方被烟头烧了两个窟窿，显然是姚逸民想发泄什么而不得，搞了一场低下的恶作剧。临窗的写字台上，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墙壁四角蛛网缠绕，方韬不得不花了半日打扫了一遍，这样，才算住了下来。
大约一周之后，那天，方韬下班回来，“得”地拽亮电灯，环顾了一下房间，只见一本王云五主编的《四角号码字典》显眼地凸现在一排书外，凑近一看，字典倒放着，顿时，他感到不对，上班时，书架上的书明明是齐崭崭地放好的，莫非有谁来过？他蹲下看看地板并无脚印，或许自己过敏？
他忖度着慢慢站起来，不意，门脚下一团指尖大的灰白色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一步跨了过去，哦，烟灰！这地板中午刚拖过，而自己在非应酬场合是绝不抽烟的，这烟灰？啊，像是有人来过？他立即联想到黄达吾，不，也许是贾岩，再有，两人串通起来也并非不可能。
事情不简单，他急切地需要跟夏雨接头。
听了方韬的汇报，夏雨并不急于回答，却在明故宫午朝门城券和五龙桥之间悠闲漫步，像是染上了考古癖，在考察明初南京紫禁城的旧殿残痕，想像着当年官阙的庄严崇闳。
这一带属黄埔路东，离国防部不远。在这冬日，遍地枯枝败叶，游客罕至，是夏雨让他在这儿见面的，这会儿夏雨不吭声。方韬知道他已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忽然，他碰了一下夏雨的胳臂，原来在午朝门外有两名值勤的宪兵骑着摩托戛然停下，夏雨这时却躬身扶着古老的青石桥栏，捏着一只烟斗指点着、评说着，俨然是个历史学家，方韬横立一侧，目光正对着午朝门。他看到后座的那个宪兵往这边走了几步，愣了一下，就又倒回去跨上车，摩托“嗡--”地哼了一声，“噗噗噗”地飞驰而去。
“老夏，你倒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方韬不能不折服这位上级临危时的少有镇定。
“我呀，陷在你那个三处出不来啦，脑袋瓜好乏好累，”说着，夏雨叼起烟斗“吧嗒吧嗒”吸了两口，“要晓得国民党的特工系统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帮派林立，各怀鬼胎，为了趋奉各自的主子，相互监视、找碴、栽赃的事是经常有的，因而，这次有人乘你外出而登堂入室，我想，极有可能属于这种情况。如你所说，似乎不会对你单独产生怀疑。”他转过脸，“你说说，三处的贾、黄关系如何？”
“表面上敷衍维持，实际上各有一帮。处长贾岩为人世故，但谨小慎微，副处长黄达吾刁奸残忍，对贾处处掣肘。贾属军校系统，对上官烨忠心不二，是上官的‘四大金刚’之一，而黄则是沈哲带进二厅的。”
“你乎常是不是跟贾岩接近多些？”
“自然是，我的职责是登记、誊写文电，通常都是送呈贾岩，除非他不在才找黄达吾。再有，贾毕竟是上官的人，如今，在国民党内谁不知道上官是军情首脑，我也得抱粗腿啊！”
这话把夏雨引得直笑，在他的记忆中方韬原是个不苟言笑的内向型的人，可见时代的风雨确能磨砺、铸造人的性格，他向方韬投以满意的一瞥，这才问道，“贾岩对你如何？”
“挺不错，”方韬说，“在一次三处全体人员会上，他特地嘉许了我的勤勉和文电处理的井然有序。又说我的小楷如何如何，只是没有点明这话乃是出于上官烨之口。”
“贾岩的嘉许可视为一层薄薄的保护色，但我们的地下工作者应当具备的重要条件之一，是学会混杂在复杂的人群之中而不引人注意的本领，这是一种可贵的渗透性……”
“您是不是说，贾岩对我说的嘉许，客观上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了我？”方韬立即有所领悟，他显得有点不安。
夏雨对方韬的机敏甚感欣慰，他拍了一下方韬的后背，两人向监委会车站走去，他说：“我看贾岩未必有意，不过，古人说过：‘气忌盛，心忌满，才忌露’，又说，‘默默者存’，都不无道理，要提防，嫉妒如刀，是会杀人的。”
“对于来自上官烨之流的赞赏，我一直漠然置之。”方韬像在申辩。
“不尽然，”夏雨摇摇头，“也得学会见风使舵一套，俗话说上了谁家的码头得说谁家的黑话么，穿他的衣，端他的碗，干我们的事，咹？”
方韬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笑了。
“你再说说黄达吾……”夏雨犹不满足。
“此人城府忒深，至今我还摸不透，”方韬抬头看了看天色，“总之，贾、黄之间，犹如这密云不雨的天空。闹不清什么时候暴风雨来临，我担心会被卷进他们的火并中去，您看怎办？”
“我又不是百科全书，你熟悉情况，办法自在你那儿。”夏雨鼓励道，“说说你的打算。”
“若无其事，静待事情的演变和发展。”方韬说。
“不，”夏雨接过话，“怎么好静待？目前的战场形势，蒋军已从一般防御被迫改为重点防御，节节败退之势已无法挽救，这就要影响到最高统治集团的派系倾轧愈演愈烈，因此，我们不能隔岸观火，而要想方设法，促使其进一步分崩离析。”
说到这里，夏雨收住脚步，注视着方韬，“这样，我以为，你最好仔细检查一下房间的角角落落和所有物件，寻找更多的疑点，如果能得到什么证据，那么，你就可以做一篇绝妙的文章了。”“好吧，我再酝酿一下这篇文章的布局……”方韬应道，却站着不动。
“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夏雨瞥视过去。
“噢，没，没什么……”方韬有点慌神。
“瞧你这样子，不正表明你肚子里还有话吗？说说无妨。”
“不说了，不合时宜。”
“想必是潘漪的事了？”夏雨一眼洞穿，“说吧！”
“老夏，组织上对她的审查还要有些日子吧？”方韬泄露了心声。
“你认为有没有这个必要？”夏雨又瞥了他一眼。
“有必要。”方韬回答得倒也干脆，“不过，我希望这个过程能尽量缩短，我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当然。”夏雨赞同道，“是不是又想她了？”
“一直在想，”话题既已拉开、方韬便不想在夏雨这位最了解自己的战友和上级商前隐瞒什么了，他虽不免羞涩，却并无顾忌，“晤，我多么想跟她一起战斗，一起生活啊I先前，分在两地倒也并不觉得怎样。如今，在一座城市，反而越发思念，”他无力地笑笑，把头埋下去，声音很细很弱，“说句丢人的话，我甚至想起跟她那个……”说着，头猛然一抬，一束痛苦的目光投向夏雨，“老夏，我赤裸裸地将这一切抖落出来，您批评吧！帮我清除这些杂念，让我轻装上阵。”
“哈哈哈……”夏雨猝然发出一阵有节制的笑声，伸手打了方韬一把，“为何要批评，这些想法不是很自然的吗？”他顺手摘了一根柳枝，在空中悠悠地拂动着，仿佛在自言自语，“上帝给了我们大脑、四肢和性器官。喂，你不要惊吓地望着我，”他盯了方韬一眼，眸子里闪着庄严的光泽，“我们用大脑思考人生、社会和历史，进而确立信仰。我们用四肢展开每一个具体的行动。性器官呢？自然使我们产生动物性的本能，亦即性欲。如果我们从科学的角度审视，你的那些想法，实在是成熟的人格的表露。你渴望爱与融合，我理解。但是，”柳枝从他手中脱落，声音凝重得像锤击一般，“请记住，爱一个人并不仅仅是一种强烈的感情，如果是这样，永远相爱就只能是一句空话。也就是说，性爱不仅是纯感情的，这里面需要用一系列的行动去作出决定、判断和承诺，总之，不能忘记性爱中的意志因素……啊，你或许认为我在进行哲学的说教了吧，而恰恰又是选择在紧张斗争的间歇。”
“不，您说得很好，”方韬的确被夏雨的这番宏论惊服了，“过去，我很少这样想过，您这一说，使我知道如何来控制自己，因此，在展开最初的斗争行动之前，对我来说，这些话很有必要。”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正做到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夏雨笑笑，“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忘了我们的身份和肩负的任务，是吗？”
“对，对。”
回城的东郊汽车慢吞吞地开了过来，停靠在监委会站，方韬目送着夏雨上了车，而后转身回国防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