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韬和尹娜乘船沿运河,经江都、高邮、宝应而抵淮安。逆风,船行了一天一夜,于第三天清早在靠近镇淮楼的一家“坤记”成衣铺见到了店主扈坤。
方韬他们到的时候,扈坤正在接待第一个顾客,那人指着一件竹布长衫嘀咕着。
“退货?不碍事,”扈坤满脸堆笑取钱付上,“货不好,没让您称心,真对不起。只是,您光顾小店,已是瞧得起我,好,慢走,慢走……”
竟有这样殷勤待客的。方韬循声细瞧,这扈坤四十出头,五短身材,慈眉善目,唇下有一处明显的豁口,不知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后天造成的?但并不使人讨厌,他见人总是拱手让礼的谦恭足以弥补了他这个生理的缺陷。因而,在淮城一带颇得好评,中年以上的亲昵地唤他“坤哥”,青少年则喊他“坤爷”。
“坤哥,”方韬依例叫道,见人去店空,问,“我有中山装,批发价,要吗?”
“哪里的货?”扈坤凑近问。
“南京。”
“要,要,屋里谈……”扈坤让儿子照应柜台,便领着方韬和尹娜进了内室,悄悄地说,“早盼南京来人啦,嗨,这里防谍锄奸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啊!”
“啧!”方韬不耐烦地咂了咂嘴。
“哼,”-直不开口的尹娜嘴一撇,“坤哥像是神不守舍,吓住呐……”说着兀自点燃一五烟。
“不是我胆小,车桥、泾口,黄集几个点都被共匪拔除啦!”扈坤沮丧地摇着脑袋。
“我们的人呢?”方韬一把揪住扈坤的衣领恼怒地问道。
“全叫共匪抓走了,”扈坤眨巴着眼,“现在只剩这块和王营两处……”
“哼!”方韬闷雷似地哼了一声,“清江乃共匪麋集之地,厅本部急于知道他们的组织系统、人事变动和部队移防等情报,可你们近一个月却毫无建树。”
尹娜见扈坤翻着白眼,笑得是那般勉强,难堪,便转圜道:“不过,多少提供了一些民工支前的情报。”
“就这也是提着脑袋干呀!人不够……”
“人不够为何不发展?”方韬怒目而视。
“没把握的事,前些日子听说灌云那边发展了一个,哪知是匪干,结果被连锅端。”
“那好吧,由厅里直接派!”方韬想到二厅即将实施的潜伏方案,便来了个顺水推舟,“哪些地方牢靠?”
“板闸,这是去清江必经之路,我已物色了一个二轮车贩子,厅里最好再派一个得力的人去。”扈坤摸了一支烟抽着,“此外,朱村、小白楼、鼓井这几个地方也行。”
“好吧,我们得实地去看看,”方韬说着斜乜了尹娜一眼,“行吗?”
“你看着办得呐!”自从发生过前天晚上的事后,她仿佛成了一个嫌疑犯,精神一直萎靡,似乎感到缺少一种力量,她并非不愿而是不想发表与方韬相悖的意见。
第二天,方韬和尹娜在扈坤店里换了衣裳,俨然是一对走亲戚的青年夫妻,兜来转去,挨着几个庄子的边儿走了一遭,大体上知道了其地形地貌,而后到了清江铺,在一家小弄堂的“淮风客栈”落脚。这家客栈店面不大,盘查不严,他们胡诌了一个兄妹关系,便开了两个房间。这天晚饭过后,方韬从尹娜携着的蜡染老蓝布挎包里取了洗换的内衣裤,对尹娜说:“我上澡堂子泡一会儿。”便出了门。
“等等,我也去。”尹娜像生怕他跑了似的,手忙脚乱地拣了两件衣服一步不拉地跟了出来。
方韬既佩服这女人的机灵,却又在心中窃笑,尹娜并不知道,他们所要去的“沧浪池”并不同时接待男女顾客,而是单日接待男子,双日接待女子,今天正好是单日,也正是夏雨确定方韬前去接头的日子,但方韬不想点破。他们边走边聊,很随便的样子,很快转入城西南的一条偏街,“沧浪池”已在眼前,尹娜一见门口的告示,又一想日期,怯步不前,脸上红白相间,拿眼嗔了嗔方韬,作一娇态:“你真坏,怎么不告诉我?”
“我哪儿知道这家澡堂开放的日期是男女分开的呢?”方韬笑笑。
“你带错了路。”尹娜还在嚷着。
“这里就一间浴室,我还能把你往哪儿带?”方韬并不恼,还是笑着说,随即又压低声音,“注意人多眼杂,你还是回到客栈去吧!”
尹娜像小姑娘似地扭了扭身子,很不情愿地埋着头,脚踢着碎石子回去了。
方韬转身进了“沧浪池”,卖筹码的窗口,正晃动着…顶毡帽,忽然毡帽一抬,方韬看到了一双惺忪的眼睛和左颊上一粒长毛的黑痣,他的心怦然作响,凑上去低低地喊道:
“老施!”
“是你!”老施惊喜交集,眼皮一张,放出一道热烈的白炽的光。这人叫施宁,他跟方韬原是临大同学,曾在首都警察系统千过地下工作,后来因故奉调清江铺,在城工部做事。
施宁唤来一个跑堂的,临时替代他卖筹,便领着方韬拐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绕过锅炉房来到尽后的一间屋,掀帘进去,见一个壮年男子正待在里面。经施宁介绍,方知是华中工委城工部副部长黎青,免不了握手寒暄。
“啊,方韬同志,我知道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文谦,对吗?”
黎青像是跟他颇为熟稔似的,“说此行任务。”
“视察特情,搜集情报,布置潜伏。”
“不愧为少校特情专员,啊,哈哈哈……”黎青笑过之后,“有收获吗?”
“在淮安见到了敌特潜伏组组长扈坤。”
“扈坤?你是说那个坤记成衣铺的老板?”
“对!”方韬说,“这家伙人缘忒好。”
“是啊,”黎青用手按了下额角,像在回忆,“曾有人告发他早年在豫西拉过杆子,说他那鼻子下面的豁口就是被八路军打的。可是他到淮安已有十多年,淮城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这年把,我们也怀疑过他,派人访过,却难以掌握杆子,即土匪真凭实据。”
“他的狡猾正在这里,”方韬说,“昨晚我变着法儿盘问他,据他说,在这儿,清江铺,还有一个埋得很深的人,代号088,由扈坤发给二厅的情报大半是此人提供的,但他从不露面,以至连扈坤也没见过他,我琢磨这代号也可能表明他是第88号潜特,也可能是人名谐音,比方叫林三三……”
“啊,让我想想,”施宁拍着自己的脑门,“我小女儿有个同学就叫凌珊珊,不过这个小女孩才九岁,总不会是她吧?”
“她父亲是谁?”黎青急问。
“王璜,民政局的一个科长。”
“那怎么孩子姓凌?”黎青又问。
“对了,王璜的老婆叫凌雁,孩子跟母姓……”施宁眨巴着眼睛,“噢,我想起一件事来,昕我家小兰说,有一次她到珊珊家玩,珊珊拿了一只会说话的小盒子给她看,不小心掉在地上跌坏了,这之后,珊珊不再跟小兰玩了。我想,这小盒子大概是只袖珍收音机……”
“王璜是怎样一个人?”方韬蹙起眉头。
“平常倒也不显山不露水,听说他有个连襟在国民党联勤总部当无线电技师。”
“看样子,083肯定是他。”黎青略作沉思,“瞧,我们的工作有漏洞呀,早该给他立案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方韬问。
“两个月前。”施宁回答。
“这就对上号了,两个月前,083一直有情报到二厅,当然也有可能是扈坤借这代号发的,但自那以后断了线,这才引出我衔命过江。”方韬沉吟道,“你们一直未惊动他?”
“没有哇……”黎青说道,他望了望施宁,“我想,现在可以动手了,施宁,你部署一下,晚上九点行动。”
“慢!”方韬作了个劝止的手势,“还不到时候。蒋已下野,大军渡江在即,但半壁河山仍在敌人手中,斗争仍将是相当艰苦的,因此,极需有一批忠诚、干练的同志打入敌特机关,这是夏雨让我务必要向组织报告的。”
“好,说说你的打算。”黎青重又坐了下来。
“具体做法是不是可以这样:我还要到北边几个县去转转,明天,我给上官烨发报,提供敌特目前情况,以安抚他。对扈坤等潜特,先不惊动他们,而是严密监视起来。我已布置扈坤变换密码给二厅发报;此外,我还让他在我返京后直接跟我联系,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麻痹上官烨和沈哲。一俟时机成熟,夏雨会电告这里将扈坤抓获,令他交出电台,以他的名义向二厅发报,佯称083叛变,板闸、王营、朱村、小白楼等几处潜特危在旦夕,请求立即撤回南京。这样,将我方人员冒名顶替渡江打入敌特内部,在这同时将王璜捕获。”
“方韬,你多少时间跟二厅联系一次?”黎青忽然问道。
“临来时,上官烨亲自交代的,五至七日一次,用潜特的电台发报,”方韬有点疑惑地问,“怎么?”
”我想,让你发报自由,”黎青笑笑,“但是,我不能让你如入无人之地,太轻易了,上官烨会有所怀疑,因此,我决定在你到灌云之后将你涉嫌临时拘捕,你只要在我驻军门外张望一下即行,关你几天,让你与二厅断了联系,而后,以查无实据为由放出,你看行不行?”
“好,太好了。”方韬兴奋地望着黎青。
“这事就让施宁去办,让他将你拘捕。”黎青说。
“这就得委屈你了……”施宁抱歉地呵呵笑道。
“行!”方韬亲热地在施宁的肩胛上砸了一卷。
“再有,”黎青想了想说,“我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在离开这儿之前,我得送你一二件礼物……”
“我正需要,”方韬感到被同志理解的欣慰,“我非单独行动,还有一个‘尾巴’,娥的随行是临时决定的。老夏也不知道。”接着,他把尹娜的情况和刚才一道来浴室的事说了一遍,黎青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
“那么,在灌云将你与尹娜一道拘捕,在这儿是不是这样……”黎青说出自己的想法。
“好啊!”方韬极为赞赏,但又变得迟疑,“只是不便携带。”
“我会通知各处关卡放行的。”
方韬当然未忘洗澡,回到“淮风客栈”,时辰还早,尹娜什么也没问,事情像是很正常,并无破绽。
一宿醒来,两人在客栈吃了早点,稍加收拾之后便上了街,漫无目标地溜达。街面上店铺林立,物资丰实,行人熙熙攘攘,却也秩序井然。只是脏得出奇,甘蔗皮、花生壳、糖纸、草屑到处都是。风起处,尘土飞扬,让人躲避不及,难怪这儿人们的衣着都由黑、灰、黄三种色块组成,又以黑为主调,而式样自不免土里土气,缺少活力,更谈不上美感了。
“土八路,名不虚传……”尹娜咕咕着,方韬碰了她一下,让她慎言。两人经过几家日杂、杉货、烟酒、酱园店,而后拐进门面宽敞的书店。
“瞧!”尹娜指指“解放社”出版的毛泽东著作,“买几本带回去。”
“家里有。”方韬低声说,心中窃笑这女人对情报的无知。
但他没有心思在这里耽搁,表面文章似地转了一圈又回到大街。往东,信步踅入一条偏巷,在巷口见有一家废品收购站,方韬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尹娜见眼前地上尽是狗屎、马尿、碎石,掏出手绢掩鼻迟疑不前。
“啧,来么!”方韬以目示意,她这才踮着脚走了过去。两人在一摞废纸堆里翻寻着,方韬不时剔出几本油印的小册子塞到尹娜手里,尽是些《苏皖边区政府财经收支汇编》、《一年来的民运工作》、《防谍除奸指导》……之类的油印本。
“哎哎,同志,这是非卖晶。”一个店员伸手来取。
“笑话!”方韬绷起面孔,“你这明明是废品收购站,我来买废品,岂不是天公地道。”
“说不卖就是不卖,”店员横蛮地说着,一把从尹娜手中夺了过去,又“呸”地往地上吐了日痰。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凶,好没道理……”尹娜气恼地拉着方韬一扭身欲走。
“不行!”方韬一动不动,态度强硬,冲着店员说,“走,咱们到民主政府去!”
“喂,我说同志,”一个中年妇女从一旁急冲冲走过来,像是个头儿,“不就是几本小册子么,”她接过随便翻翻,“算啦,算啦,卖给他……只是,价钱,这个……嗨嗨嗨……”
“我对折买,行不行?”方韬大大咧咧,颇为慷慨地说。
“好,咱们买卖成交,不伤和气。”店主满意地递上小册子接了钱,打发客人出门。
方韬办成这件事,使得尹娜又一次打心眼里服帖他的才子。三天之后,他们又去灌云、宿迁一带转了半个月,其中包括被拘捕了七天。而后,依照来时的路线返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