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信任、想念和出汗，密集的事情还有很多。
譬如失望。要寻找的地址始终不出现，又或者并不知道走错的方向，越走越远离找寻的目标。具体的事情总隐喻着更为庞大的主题。我总觉得，阳光里含着密集的目光，光是阴谋的一种，它将时间分成性别分明的两半。每每黑夜来临，我都会觉得陷入时间的猜测里，那是一种密集的消失。
我们被各自的生活吞没，食物或者爱情，这不关时间的事情，但是时间依然密集地布满你的身体，只是，用黑夜的方式。
相对于躲藏，我宁愿寻找。找到属于自己的字词或者衣裳，找到属于自己的河流或者内心地址。我相信，我们一生都在找寻东西的道路上，获得的同时减少了内心的仓储空间。
我常常想做一个周游世界的人。我给和我擦肩而过的人编号，这一定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若是我有充分的时间，我想跟踪他们，看看他们最终通往哪里？他们会不会走出我的猜测？
生活像个巨大的骗局，用微不足道的利益便使得我们钻入某个圈套里，多数人的一生都站在某棵樱桃树下，他努力跳跃了一生，却始终尝不到樱桃的滋味。其实，他只要放下利益，转过身，往另外的地点走上一走，便会发现超级市场、哲学书和催人舞蹈的音乐。
不得转身，是源自内心密集的信任。信任生活的湖水里有鱼，树林里有风吹树叶的音乐，床上有故事曲折的女人。时间擦着我们的肌肤远去，我终于并没有给所有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编号，又或者，我只是编了部分号码。对如云朵般繁多的陌生人，我除了选择路过，别无更好的办法。
个体对抗时间的方法有很多，但却无法隐匿于时间之外，这就是悲伤，密集且无法稀释。
将日记本上的数字涂改，将钟表摔坏，将窗帘拉上，将电话线拔掉。却仍然被时间密集的锋芒击中。这些锋利如同饥饿、孤独、欲望和胡须一样，固执而充满体温。
人在时间的河里，需要变换多少姿势，才能不被河水呛着。这是我在意的事情。
姿势与表演的距离模糊，有些表演本来便是真相，而有些真相却是被时间制造的姿势。喜悦常常像色泽鲜美的水果一样，到了第二天便显得暗淡。对于密集的时间来说，一切都有腐烂的危险，包括我们的信仰。
如何才能让时间慢下来呢，它们过于密集了，像花朵，像春天飞翔的蜂，像融化过后的水。
速度常常得益于参照。速度也是让人厌烦的。用力地，快速地追逐一个目标，之后呢，获得喘息。其实，若是时间允许，不妨让速度减下来。或者为了放慢速度，我们从前天开始启程。这样，也一样能赶上阳光出来、火车停下。
在灰尘里分辨清洁的精神需要慢一些，在河水里找到细小的蝌蚪需要慢一些。
忽然就想起那些极端的人，是什么样的孤独洞穿了他们，时间把他们洗成雕塑，呆板、寒冷。
一个把自己关牢笼里的画家，他用一年时间的和孤独相处，时间一点一点剥去他的矜持，他不看报纸，不与人交谈，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写信。他漂浮在时间的真空里。
他到底想要寻找内心里藏匿的什么？
是羞耻吗？是母亲的小名吗？是佛祖的舍利子吗？是第一次进入女人身体时的那一声沉闷的频率吗？
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心矿藏支撑着他来到这个悬崖上静坐，沉默的一侧是绝望，饥饿的一侧是恼怒，空虚的一侧是无聊……稍不注意，便会从孤独的悬崖上迭落下去，摔成内心的粉碎。
后来，这个孤独的人做了更为极端的事情。他和一个女画家用一根八英尺的绳子拴在一起，整整一年的时间，一起吃饭，一起洗澡，睡觉，一起演讲，接受采访，一起上厕所大小便，一起谈论哲学和飞行的高度。但是，他们不能有任何身体上的碰触。自然，包括性生活。
再也没有比两个捆绑在一起的人更具有比喻意义了。两个清高的人，有学识的人，被时间捆绑在起，他们比喻了婚姻、工作、创业以及所有的男女关系。然而，当时间密集在两个人身体上，一天二十四小时捆绑在一起，每一天都被无限多的放大，差不多，一天里两个相互看的时间就超过正常夫妻的数十倍。
时间在两个人感到疲倦的时候停了下来，那是被参照过后的一种错觉。时间并没有为他们两个人设置软卧车厢，但是，两个人总是感觉时间如一只拖了重物的蚂蚁，走走停停，终点在悬崖的遥远处，绝望而无法抵达。
时间是一个无法折断的树枝，尽管，它像其他普通的柳树杨树一样，分为春夏天秋冬，分为白天和夜晚，时间甚至是阴性的，它长时间呈现出妖娆妩媚的模样。但是，它无法物化地停泊下来。仿佛是一列被设定了无穷尽的火车，所有在上面的乘客都不能中途下车，直到被火车甩下来。
火车，或者其他交通工具是时间的一个近义词，他常常用速度和时间赛跑。那是一些小范围的赌注，庄家在暗夜里微笑，因为他故意输掉了一些没有地方摆放的散碎银两。
找到了丢失的物品、遇到缘分的恋人、用奋不顾身的奔跑终于让亲人避开了一场事故……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时间的狡黠。
昏黄的光线下，我们被时间扮饰成风物。在更为阔大的空间里，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一个碎片。碎片，可能会被废弃，也可能会被当作补丁，打在耀眼的广场里、图书封面上、河流里，甚至更为坚固的桥基里。但是，我们该如何摆脱碎片的命运，这是最重要的挣扎。
要在时间的画布上画出自己。要吃苹果。要背叛自己。要念诵经书的前半部分。要喝苦涩的水。要融化自己的身体，变成泥土或者带刺的黄瓜。要在毁灭的路上拯救自己。要有良知。要笨拙。要让时间在自己的身体里发芽，春天发芽，夏天也发芽。
时间不是河流，不是食物，不是恋情，不是身体，不是哲学书中后部分的深奥部分。它种下一切，却不收割，它收割一切，却不告知，它告知一切，却不解释，它解释一切，却不预示，它预示一切，却不改变，它改变一切，却不知疲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