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昨夜不同，今夜布雷德先生是被一阵巨大的混合嘶鸣声惊醒的。光鸟的叫声像音乐，这些叫声则像愤怒的呼喊。他钻出睡袋的时候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多钟。安南禾和多里安已经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不远处。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精神不济，竟然落在了这些孩子们的后面。哈肖贝恩的头班士兵已经换了班，这一次值班的六位士兵半伏着身躯，蹲坐在营地的外围。
巨大的嘶鸣声不断响起，夹杂着剧烈的震动声。布雷德先生能够听出来那种声音像是一种大型动物，但他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听起来，有些像野象。那些声音一直回响在水源的右边，布雷德先生接过一名士兵的枪，利用夜视仪观察着。遗憾的是，夜视仪并不能观测到那么远的位置。痛楚的狂叫声、疯狂的咆哮声、尖锐的悲鸣声，环环相扣，不绝于耳。布雷德先生回头看了一眼，只有两三个人还在安睡，其余的人都站了起来，神情比光鸟来临时更加紧张。布雷德先生把枪还给了那名士兵，告诉他继续观察，便坐了回去。他听出了野牛群的闷声嚎叫，也听出了骷髅石怪的尖利呼啸，那边或许是一个战场，参加的动物不仅仅是白天见过的这两种。
嘶鸣声一直没有中断，延续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地消失。布雷德先生要所有人继续休息，还有三个小时天就亮了，他们还得动身。但这些人已经没有了睡意，小声地交谈着，猜想着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布雷德先生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他见多识广，早就见过非洲大草原上的群兽大战，所以，即便感到讶异，他依然心静如水。
然而，天亮之后，他就无法心平气和了。昨夜里响声迭起时，那三个没有起身的同伴，已经再也无法起身了。他们的面部青紫，双眼翻白，舌头肿胀，已经死了。哈肖贝恩从他们的睡袋里发现了杀人凶手，是几十条土黄色的蛇。这种蛇不同于其他蛇类，体长四寸，见到人也不觉惊怕，反而仰起头来“嘶嘶”地挑衅着。布雷德先生带上防护面罩，刚刚蹲下去，其中的一条蛇就猝然发难，叮咬在面罩的玻璃上。哈肖贝恩手起刀落，那条小蛇就变成了两截，安南禾活捉了两条，其余的却被哈肖贝恩统统杀死了。
布雷德先生心中颇为不满，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理解哈肖贝恩的愤怒和惊恐交加，但他认为这些蛇并没有罪。杀戮，本就是这里的生存常态。那三位同伴两个是菲尔顿的手下，一个是兰伊的手下。他们两个咬牙切齿，骂个不停。然而，其余的成员除了伤感之外，却没有更多的表情。仅仅过了一两天，他们就已经学会了接受突如其来的死亡。布雷德先生叹了口气，他衷心地希望不要再有更多的伤亡了。
他给这种蛇起名为地衣蛇，因为它们的保护色像土地的表层颜色。这个名字概括了它们的特点，当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成。
生命还得延续，行动还得继续。安葬这三位成员的时候，哈肖贝恩发现了一个地衣蛇窝，那个蛇窝像地下隧道一般，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住着数条小蛇，下层是一连串蛇蛋。哈肖贝恩浇了一些汽油，打算让它们葬身火窟，却被布雷德先生厉声制止了。兰伊对布雷德先生愈发不满，抢过火种，直接丢了下去。火苗顿然而起，幼蛇只翻了一个滚，就命丧火苗中了。布雷德先生怒气冲冲地看了兰伊一眼，忍不住大骂了一声。兰伊没有还口，扭头就走，边走边解气地哈哈大笑。
安南禾只能像旁观者一样冷冷地看着。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憎恨这些蛇的同类杀死了自己的同伴，又觉得这些蛇实在无辜。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就算在兰伊那张可恶的肥脸上打出一个洞来，也无法改变它们的命运了。
布雷德先生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走吧”。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拼命压抑心底的怒气。兰伊俨然已经忘记了这回事，不停地采集土样，专注的工作态度让人发现，这个家伙还是有一点优点的。
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发现那条水源在这里分成两处。菲尔顿查看了带下来的实景图像，建议大家继续沿着主流前行。但他们处在下游，实在分不清楚哪一处才是主流。照片上的水流隐在森林中间，无法判断。菲尔顿满头大汗地抱怨着，不过兰伊替大家做了正确的决定。他指着右侧那一条水流，信誓旦旦地保证那条就是主流——这是他擅长的领域，没理由不相信他的判断。但布雷德先生突然想起来昨天夜里各种争斗的声音，这些声音的来源，岂不就是在这条水流的上方？
他要求哈肖贝恩的士兵们做好战斗准备，又要求所有的成员做好应对准备。兰伊冷笑着说了一句，“草木皆兵”，却自觉地扯了扯外套里头的防护服。此时，哈肖贝恩的一名士兵发现有些东西跟着他们，但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那些东西隐藏在腐叶下方，用树枝挑开腐叶时，却一无所有，只有一些靠腐叶生存的小虫子。如是再三，连布雷德先生也开始有些麻木，暗想是那名士兵惊恐之下太过多疑了。
又走了一段路，发现前方有一处开阔地带。然而，此时安营扎寨，未免太早了些。布雷德先生与菲尔顿、兰伊、哈肖贝恩商量过后，决定穿过这片开阔地带继续前行。但是走到了跟前，他们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个血腥的战场。此前骷髅石怪和野牛相斗的场面，和这里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开阔地带并不很大，可到处都是不同动物的尸体。那些尸体七零八散，就像被绞肉机加工过一般。野牛依然是最大的受害者，占了尸体的绝大部分，可看起来，这种动物并不甘心自居弱者，每一次争斗都有它们的影子。骷髅石怪也没能幸免，不知被什么动物扯成了碎块，石块一样的肢体之中，没有多少肌肉和血管，密密麻麻的丝状物体缠绕着空空的骨管，里面的髓汁已经被别的动物吸去了。
布雷德先生有些难以置信，他和这些同伴们亲眼看到骷髅石怪捕杀野牛时的力量和速度，还有什么动物能够将它们撕成碎片呢？他们忍耐着冲天的血腥味，绕在尸体的边缘前行。雷翅隼和其他食肉的猛禽只顾着低头寻找合适的美味，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活物的擦肩而过。只有几只担负监视任务的雷翅隼尖叫了两声，却也只叫了两声，便任由他们远去了。
碧茵丽和朱莉一直扭着脸，不敢去看那些血腥的场面。布雷德先生看了看孩子们，发现他们的脸上都写着不忍和同情——他很欣慰，不管他们的职业是什么，不管他们的天赋如何，这种悲天悯人的善良，才是最珍贵的。欣慰之余，更多的是讶异，他越看越觉得惊恐，那种像天生的猎手一般的骷髅石怪，在这场战斗中竟然没有占到上风，按照它们捕猎野牛时的状态，它们不应损失那么多的生力军。但他的眼睛没有欺骗自己，在远离水源的一个小块区域内，十多个骷髅石怪的残体散乱地躺在地上，跟刚才那只一样，死状很惨，骨髓同样被别的动物吸去了。
还有一些猫科动物——像猎豹，却长着宽宽的耳朵和下巴，体态极不协调，大概以重量取胜，而不以速度见长——躺在骷髅石怪的隔壁，肚腹被利爪剖开，内脏已被取走。在它们的另一侧，一些小型的动物同样成了死难者，被踩成了肉泥。布雷德先生没有找到野象的踪迹，也许他错了，这里根本就没有野象。可是，他看到了另一个奇怪的东西，他无法判断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在一棵大树的树皮上，他看到两把长剑一样的牙齿，深深地刺进树干里。他让哈肖贝恩把这两枚牙齿拔了出来，才发现这两枚牙齿长约30厘米——什么动物的牙齿能有30厘米，是天生的蛮荒怪兽吗？布雷德先生莫名其妙地想起来那个全身褶皱的动物，就是那张胶片上显示的怪物，大约七米高——这是不可能的，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这两枚长剑一般的牙齿干净锋利，不可能藏在某种生物的身体内部。
“这是什么，教授？”菲尔顿看着布雷德先生阴晴不定的脸色，忍不住出声问道。
“不知道，走吧。”布雷德先生摇了摇头。不管是什么，他们都得先行离开，继续在这里逗留，可不是明智的选择。
他的脸上不像孩子们那样写满同情，因为他还有更多的问题要思考。当然，最大的原因还在于他知道这是丛林里的生存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本是自然界的规律。至于弱肉强食，在人类的世界里都屡见不鲜，就更不必怪责这些以生存作为首要目标的动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