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日呋斜晖,妈妈山寥廓静谧。
从东山坡松林里和西山坡柳林里分别上来了两个女人。她俩是从相反的两条山路爬上来的,彼此被山顶高耸的“乳头”挡住了视线。晚来的谷幽兰没有发现坐在柳林边缘的肖晶,而肖晶已经独自呆在这里很久了。
肖晶听见对面上来了人,从脚步声和喘息声断定是个女人。是啊,来这里的都是女人,是来为孩子求奶水的母亲。大概只有我没结婚,更没有孩子,一个老姑娘跑到这里来……她这样想着,仰望苍穹默默苦笑了。天空旷蓝旷蓝的,连一丝寄托愁绪的白云都没有,让人的目光无处附着。
谷幽兰娇喘吁吁,把手里的石头往地上一放便瘫倒下来歇息,好容易喘匀了气,掏了手帕来擦汗。她那单薄瘦弱的身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飞落在这里,一会儿又不知随风飘到哪里去。她定下神来,便感到山顶上的凉意,身上的汗一下子收敛了,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荒草簌簌,漫山遍野都像在低低诉说着什么,侧耳聆听却又寂无声息。从纷繁闹市来到这无边无际的空寥境界,望望四周无人,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神经一下子舒张迸裂了,积郁已久的委屈苦楚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肖昌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心中好生奇怪,这个女人怎么了?她看不见新来的女人的面容,听这沉闷的哀号可以猜出女人有刻骨铭心的隐痛。但是,她并没有从柳丛旁站起来走过去劝慰她,素不相识,不该去打扰人家。多年的独居生活,使她的心灵封闭从不袒露心事,也从不探听别人的隐私。再说,独自一人面对大自然,最容易敞开心扉宣泄积郁,刚才自己上山来时,把写给妈妈的祭文压在石头底下,不也是跪着大哭了一场么?现在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如果这个女人哭一哭痛快,任凭她哭去好了。
谷幽兰抖抖瑟瑟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写好字的纸条,来到“乳头”跟前用石头把纸条压好,又抖出一块餐巾,在上面摆好一只装满牛奶的婴儿奶瓶,旁边摆上橘子汁瓶,小围嘴,婴儿衣服和一叠尿布。她一边摆放这些东西,一边哭着念刃:“孩子,妈妈来看你来了……请求你原谅妈妈,妈妈有罪,你能宽恕妈妈吗?要是你能够出生,预产期就在这两天了今天就是你的……你的生日吧!妈妈来找你,妈妈来接你……我的儿子……”
肖晶听见“乳头”那边的女人的哭诉,心里一激灵: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出生的孩子,生日?今天……她发现自己无意中窃听了别人的隐私,知道不该再听下去了,便想站起来离开这里,但是那女人哭得正伤心,此时又不忍惊动她。或许她祭奠完了会很快离去,如果让她先走可以避免她发现自己时的难堪……或是现在悄悄离开好一些,脚步声会不会惊动她呢?……肖晶正在踌躇,忽听那个不知什么模样的女人又痛彻肺腑地哭起来,只好呆坐不动。想到自己陷人偷听别人隐私的不光彩境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谷幽兰跪在祭品前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低泣着:“天那,我一时糊涂做了什么事呀……一定是个儿子……儿子,你的小身子还没来得及……你光着身子冷吧?妈妈给你送衣服来了……你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娘的奶,就……饿了吧?妈妈给你送牛奶来了……本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好妈妈呀……一念之差就……把你给丢了……儿子,你去哪儿了?原谅妈妈吧……”
肖晶越听越糊涂,却禁不住泪满双腮。不堪回首的遭遇和多年的形单影?,虽说早已造就了她心冷如铁,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啊!怎么经得起一位母亲,准确地说是一位本应做母亲的女人如此这般撕心扯肺的哭诉呢?这女人有些语无伦次了,孩子究竟是未能出生,还是丢了……由这位伤心的母亲,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乳头”顶端石块儿底下压着她刚才放上去的纸页,纸页上只有两个端端正正的字:妈妈,还有一片泪迹。石块儿下面露出纸页的一角,在风中刷刷作响,好像有人颤抖着双手捧信阅读。这篇只有两个字的祭文,放在这荒郊野岭之巅奉给苍天一阅,任凭风吹雨打消失在大自然了。祭奠的话语无须写在纸上,早已刻在心上,那是发自女儿心底的呼唤……
妈妈,今天是您的忌日,二十一年前的今天,那是个寒冷的春夜,您含冤去世了……那时我才十三岁,我不该出卖您。那件事,毁了我的一生,也毁了爸爸的一生……妈妈,我很想保存一件您留下的东西,哪怕是您的一根头发。但是,关于您的任何一件纪念品都没有了,书信、日记、照片、衣服什么都没留下。有的东西被红卫兵抄了去,剩下的东西爸爸全给烧了……我想向您忏悔,想求妈妈原谅,连个寄托哀届、的物件都没有,我心里感到很空,很空……
我知道这是爸爸对我的惩罚,他已经惩罚了我二十多年,终生都不会宽恕我了……他是那么爱您,是我毁了你的幸福……但我多么希望您能宽恕我,我那时太小,不懂我不知道当年向红卫兵交出照片会逼您走上死路……是我毁了咱们幸福的家,可是我是多么爱您,多么爱爸爸啊……你说过我出生时奶水不够吃,您曾来妈妈山求娘娘保佑……您没有留下骨灰,今天是您去世二十一周年,我只有来这里--妈妈为我祈求奶水的圣地叫一声:妈妈!您能原谅我吗……
“孩子,你能原谅妈妈吗?不是妈妈心狠,是你那狠心的爸爸把我气糊涂了……那些日子,我就像疯了一样,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谷幽兰泣不成声的倾诉着,说了一遍又一遍。她抹着眼泪满山遍野瞅啊瞅,似乎孩子就躲在哪棵树后和她捉迷藏呢!她痴迷地抓起婴儿奶瓶,用手指挤着橡皮奶头朝垒满石头的“乳头”这一侧转了过来,一滴滴牛奶洒在了地上。
啊!有人!她一下子惊呆了。上山时小路上明明没有一个人呀!看这女人静坐的样子已经来了好久了,这么说,一切都被她听见了……
谷幽兰万分惊恐地僵立着。
肖晶站起身来,万分尴尬地僵立着。
两个女人犹如两尊雕刻的石像。
山野神秘的回响震耳欲聋,却又沉寂得怵人。
两个女人离得这么近,彼此听得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两个女人都嘴巴张大双目圆睁盯着对方。
这个忽地一下子的从阴影里冒出来的女人个子好高啊,一身黑衣阴沉着脸好吓人!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岁吧,皮肤已经褪去了青春的光泽,但还属于那种引人注目的女人,冷嗖嗖像一座冰雕女人!论容貌谈不上漂亮,细端详有许多可挑剔之处,明显的缺点归于一个“高”字--高挑的眉尖,高挑的眼梢,高峭的颧骨,髙鼻梁撑着高额头,一双瘦削的陡肩拥着高耸的胸脯,再加上足有一米七的高个子,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冰傲。真该死!偷听了人家的话,还用这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人,紧闭的薄嘴唇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敌意。今天碰上这样一个女人真是晦气,还叫她窃听了自己心底的秘密……
能发出那么大的哭声的原来是个这样瘦弱的小女人!白白细细简直像个面捏的病西施。眼睛已经哭成了红桃儿,看不出本来的形状了。小巧的鼻子和嘴唇儿,再配上尖尖的瓜子脸儿,算得上个楚楚动人的东方美人了。只是脖颈这么细,下巴底下松弛的皮肉暴露出不再年轻。手腕也枯瘦得可怜,还有这单薄的腰身,若不是穿着风衣,简直像一片儿半透明的纸人儿!这是怎样一种惶恐遽猝的目光啊,受惊的小鹿似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一只狼,一只老虎。这事情真讨厌,难道怪我偷听吗?谁叫你上山来就又哭又嚎呢……
终于,高个子女人恢复了一丝活气,喃喃地嘟咹了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说罢,她转身拾起自己的衣物,朝着丛林中的小路下山去了。
剩下的女人“石像”仍然一动不动,只有双眸在闪烁,目光追随着下山的女人在丛林小路中时隐时现的身影。糟糕,不知后山还有这样一条羊肠小道。老天保佑,今生今世别再遇见这个可怕的高女人!
风止了,松涛叶语沉寂了,万籁无声中却犹如雷鸣当空。夕阳,为丛林的梢梢叶叶都镀上了一层熠熠红金,山野却显得分外薄明清冷,透着一种空灵恬淡的韵律。大自然冷漠地注视着尘世的纷扰,却又无处不散发着摄人心魂的美。
普爱山庄的施工速度很快,一座一座小洋楼顺着山坡显出了框架。盖房子的同时,修路工人在修山路,水电工人在接通电线和自来水管道,园艺工人在种花草,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大门人口的小广场上,搭起了一个木棚子,里面从早到晚叮当作响,那是一位雕塑家在创作一组汉白玉石像。在作品揭晓之前他不许任何人看,连工程总管石黑玺也无权进入工作棚。
石黑玺是个黑瘦矮小的半大老头,细如席缝儿的小眼目青隐没在沟坎深陷的皱纹里,蒜头鼻子大嘴叉,紫色的厚唇,总像挨饿受冻的样子,秃头顶,窄瘪肩背出细脖儿,火柴棍般的胳膊腿儿,整个一根腌蔫了的黄瓜。他是市民政局的干部,自从局长派他来当普爱山庄的院长,他就搬到工地来住了。虽然他心里对这个要和女人孩子打交道的新职务感到困惑,但复员军人的身份使他早就养成了以服从为天职的素质。普爱山庄的设计图纸是经捐赠人审定的,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一丝不苟地完成施工,然后把山庄办成一座孤儿们的乐园。
这些日子,不断地有一些官员坐着小轿车来工地视察,却不见那位捐赠人海外尼姑和陪词她来奠基的时髦女郎。石黑玺心里很纳闷,他还没有见过她们。过去,他只习惯于民政局社会福利处的工作方式,不知怎样和海外华人特别是佛教界人士相处,这也是个新的难题。
有一天,石黑玺从城里捧回一块黄灿灿的铜牌。牌子制作得很精美,上面用中文和英文刻着醒目的大字--“普爱山庄”,在大字下面刻有几行娟秀的小字:
献给普天下渴望母爱的孤儿们。
释镜智
1988年2月17日
石黑玺这才知道那位海外尼姑法名释镜智,至于那位漂亮女郎与镜智法师有何瓜葛,还是无从知晓。石黑玺叫人把牌子镶在大门右侧的大理石门柱上,站在门外久久地端详着它。铜牌在阳光下闪闪夺目,照亮了他的眼睛。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孤儿院院长,可倒是如何当法呢?带孩子,一点经验都没有;五十开外了,一切得从头学起。更难办的是,普爱山庄不同于一般的孤儿院,对孩子们将不采用寄宿学校式的养育方式,这里要建成一片真正的山庄,一座有许多家庭组成的村子!我的官职很奇怪,统领一群女人孩子,每一栋小楼都将住进一户村民。一般孤儿院有老师和保育员管几间大宿舍就行了,镜智法师却追求母爱温暖,手足温情,邻里温馨”的家庭气氛,要在山庄里建立十几个模拟式家庭。他赞成这个计划,但对未来的一个个家庭是什么样子,会出现什么问题,心里还是感到茫然。如何去实施这一建立村庄的理想,他不仅缺乏经验,还有许多具体事项难以解决:家庭式领养孤儿,既有法律公证手续要一一办理,也有伦理道德方面的观念争论。按照规定来山庄担任“爸爸”“妈妈”的人必须符合两个条件:要么由不能生育的夫妇或决心不生育的夫妇组成双亲家庭,要么由终生不嫁的独身女子来组成单亲家庭。要组成双亲家庭首先遇到一个难题:“妈妈”的工作实际上是家庭教师加保育员,山庄里好安排,但如何安排“爸爸”们就业呢?这里离城市很远,交通不便,附近没有厂矿企业,“爸爸”们不好找工作,这就影响了不孕夫妇报考应聘的决心了。因此,民政局打算分两步走,第一批招考人员先考虑独身“妈妈”,组成一些单亲家庭摸索一下经验,再慢慢物色组建双亲家庭的合适人选。为了使孤儿们来了能够上学,市教育局指示桃李镇学校接收这些孩子。如果能物色到职业为中学教师的不孕夫妇为普爱山庄领养孩子,“爸爸”白天去中学任教,“妈妈”留在家里照顾孩子们,那里最理想不过的了。
目前,石院长面临的是个女人们和孩子们的王国。或许,局长正是考虑到女儿国的环境,才找我这个又黑又丑的老头子来当院长呢……想到这一层原因,他禁不住苦笑了。
石黑玺从军队复员到民政局,一直在社会福利处工作,照顾照顾孤老病残,发放发放救济补助费,很得人缘,叉不担风险,乐乐和和过了十几年。原以为这样安安稳稳混到退休了,没想到有一天局长对他说:“我把这些孤儿寡母交给你了!”
他是个心软如水的男人,再苦再累也不怕,怕的是处理感情问题。他想到,不论是单亲家庭还是双亲家庭,经过法律公证确定了领养关系,家长与孩子们就应该是真正的一家人了,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以后,不仅幼儿认定这就是妈妈或爸爸妈妈,大孩子也会逐渐加深对家长的信赖。到那时候,一旦有“妈妈”或“爸爸妈妈”要求离职,叫我这当院长的如何向孩子们解释呢……对于应聘人员来说,来山庄工作也是一种职业,当然要给他们辞职的自由,但爸爸妈妈哪能辞来辞去换来换去的呢……怎样才能减少新的“家庭离散”给孤儿们造成新的创伤……第二轮、第三轮上任的“妈妈”或“爸爸妈妈”要想和孩子们建立真挚的感情,将会是更加艰难更加漫长的过程,自己又能给他们什么帮助呢……想到这些,石黑玺忧虑地长叹一声,一时也找不到答案。看来,这第一批招考的“妈妈”一定得严格挑选,只有找到适合来给孩子们当妈妈的女人,才能尽力保持未来家庭的稳定。他在山庄里呆不住了,把工地的事情交给一位助手负责,自己坐上汽车进城了。副院长田淑贤正在市里主持招聘工作,听说报名的人很多,有未婚姑娘,也有离婚女子,都具备高中毕业以上文化水平。第一批备选人员已经通过了文化考试,明天就要面试了,这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呢?他有些不放心,要亲临面试考场把一把关。要知道,这是在为孩节们选妈妈啊!女人,总是能够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表现出棉大崇高的母爱,但让他们去当别人的孩子的妈妈,那句就没有把握了。
“你为什么报考这里?”
“我喜欢孩子,这个工作对我合适。”
“你怎么知道普爱山庄需要孩子妈妈?”
“我看了报上的招聘启事。”
“这么说,启事全文你都看了?”
“看了好几遍。”
应试回答问题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姑娘,面如满月,肤色白净,穿戴素雅,举止稳重,一双清澈的眼睛闪着与世无争的温和笑意,眼角隐约可见的鱼尾纹却难以掩饰淡炎的哀愁。
主考官继续发问你姓端名仪,这个姓可不多见!”
“我是满族人。”
“有必要再强调一下,这是一项非常特殊的工作,不同于幼儿园教师,也不同于孤儿院的保育员。你要来当妈妈,组成一个家庭,经过法律公证收养几个孩子,是真正的孩子妈妈,懂吗?”
“懂。我会像对待亲骨肉一样对待孩子。”
“可是,你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会带孩子吗?”
“会。在家里我是大姐姐,做饭洗衣服,照顾弟弟妹妹,都是我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