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楼和七号楼妈妈的卧室都亮着灯,今夜,谷幽兰和肖晶谁都甭想睡觉了。
谷幽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到自己的隐私暴露在众人面前,她感到羞恼交加无地自容。起初,她恨透了肖晶,恨不能冲出去砸开她家的门和她以死相拼。肖晶的谩骂,像一把利刃扎在了她的心窝,一下子揭开了她最为脆弱的伤疤。她那颗原本就很脆弱的心流血了,一滴一滴鲜红的血,止也止不住。
她走到窗前,把窗帷掀开一条缝朝六号楼窥视,发现肖晶的卧室也有灯光,知道她也无法入睡。想到自己也狠狠地骂了她,也揭了她最见不得人的伤疤,她的心也在流血,谷幽兰胸中的怒火平息多了。
稍稍冷静一下,她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个莫名其妙的会上大家都发疯了似的丧失理智呢?仔细地回忆争吵的起因和每一个细节,都怨田院长把事情闹大了!想到这里,她也记起来是自己先骂肖晶“害死亲娘,拆散人家夫妻当第三者”的,自己一向做人以善为本,这回怎么如此恶语伤人呢……
她望着对面窗口彻夜不息的灯光,心里对肖晶涌起一丝歉意。
她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头脑却变得更加清醒。往昔的痛苦经历,一桩桩一件件重现在眼前……
女人们哪里知道,幽兰把亮亮视如己出,除了亮亮年幼容易建立真正的母子感情之外,另有一层内心的隐秘。
她与彭程自幼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两家父母又是老邻居老朋友,一对小伙伴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同学,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几乎形影不离。彭程爱好体育,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以后又上了体育学院,长成了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九的黑铁塔。幽兰成年以后却仍然像个瘦小的小女孩,两个人站在一起,她的头顶还够不到彭程的肩膀。尽管如此,双方父母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说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彭程也说他就是喜欢娇小玲珑的姑娘。婚后,幽兰把小家庭收拾得优雅洁净,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她在幼儿园当教师,工作不用多费脑筋。彭程在运动队先是打篮球,年纪大些了当教练,收人不菲,家里什么都不缺。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丈夫经常去外地集中训练或比赛,不能常住家里。幽兰独守空闺也心安理得并无怨言,她可以到双方父母那里去吃饭,并不觉得孤单。她性格内向温柔平和,像一池在无风天气里不起波澜的秋水。在夫妻性爱方面她也欲望不高,甚至……难以适应身强体壮的运动员丈夫的要求,彭程常常住在训练地或比赛场,她倒也……乐得清静省事。就这样,相安无事五年多的光阴过去了。
然而,生活不是一台恒温箱。
她从未料到平静的日子会突然掀起惊涛骇浪,当她在无意中撞见丈夫与一个女运动员通奸时,简直惊得目瞪口呆。她不会吵架,更不会打人骂人,只是泪流满面默默地退出了。自幼相伴的知心人都做出了这等背叛行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还有什么架可打呢?
她提出离婚时的口气也是平和的,只有文明地分手才能保持最后一点女性的尊严。他不同意,再三表示自己从未想过离婚,说这是两码事。”
她无法理解彭程的观念,这怎么是两码事呢?爱情与婚姻怎么会是两码事呢?她百思不解,但她知道问不清楚,问了他也说不清楚,她也就不再问,只默默地收拾属于自己的东西。房子是他的,她今天就搬回娘家去住。
他给她跪下了,流着泪央求:“我保证和她断,请你给我一次机会,咱们重新开始。”
她相信了他的誓言。不相信自幼相伴的知心人,还能相信谁呢?他真的回到她身边来了,只要不出差,他连运动队的营养餐都不吃了,尽量回家陪她吃晚饭。床笫之上,他热情如初,似乎什么感情裂痕都不曾发生过。她虽然不甚情愿,为了笼住丈夫的心,也只好勉为其难曲意温存。
可是,几个月以后她发现彭程并未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她可以原谅丈夫的过错,但不能容忍和另一个女人争夺男人的屈辱,再次提出了离婚。
或许因为是老同学的缘故,彭程对她有些“熟不讲理”了,又一次痛哭流涕地请求:“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这一回她说什么也不牵就了,不吵不闹搬回了娘家。两家父母是老邻居老朋友,如何肯断了这门亲?公爹婆婆押着儿子来到亲家跟前负荆请罪,让儿子给儿媳跪下,公爹当着亲家的面抽儿子的耳光,婆婆老泪横流也要陪儿子跪下,央告亲家母:“看我们的老面子,再给他一段时间。”
她的母亲急忙把亲家母拉起来,以后的事情已经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了,爸爸妈妈把她押回了她和丈夫的小家。她是个连说话都不会大声大气的温柔女子,心软如水经不住别人的几句好话,再加上毕竟割舍不下这段自幼的情缘,明知彭程是个被父母宠坏了的自私任性的大男孩,仍然委曲求全地留下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好景不常,彭程还是经不住那个女人的勾引,再一次故态重萌了。
离婚的结局已经不可挽回。
不料,偏偏就在双方达成离婚协议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一纸妇科检查的诊断书犹如晴天霹雳,震塌了她的精神支柱,她的身心彻底崩溃了。此时此刻如果多了一个孩子,无疑会使离婚问题变得复杂化,这可怎么办呢……
她恍恍惚惚从医院走出来,横穿马路时险些被汽车撞上。司机吓坏了一个急刹车,蹿下车来骂她她却呓呓怔怔埋怨司机:“你怎么不撞死我?你真该撞死我呀!撞死了都省事啦!
“神经病!寻死别拉我当垫背的呀!”司机骂骂咧咧开车走了。
她在马路中央的车流中茫然呆立,引起过往司机们一声又一声惊呼,她仍然如人无人之境,不知该往何处去。
交通警察闻讯跑来了,把她扶到了人行道上,问她家住哪里,要送她回家。
她这才想起来该回家了,可是回哪一个家呢?她不愿意让父母发现自己的新情况,一旦老年人知道怀孕的事一定又劝自己委曲求全;她更不想让公婆介入这件事,彭家上溯三辈人都是一脉单传的独生子,他们肯定会把我当成为他们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为了不使双方老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她决定回到小家去休息一下,调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再作定夺。听说彭程出差,那套房子空无一人。
她作梦也没有想到,她回到当时还属于自己的家里躺下不久,就遇到了一桩对爹娘都羞于启齿的龌龊事,使她蒙受了难以容忍的奇耻大辱。
幽兰步履艰难地往家里走着,一路上觉得心房发颤浑身发软双腿沉重只想找张床铺歇息一下,恍惚地凭着直觉和习惯摸进家门之后,又被一种透心彻骨的凄凉感所侵袭了。这里曾是她与丈夫共同营造的安乐窝,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摆设,都记录着新婚时的欢乐。可是,这个家很快地就不属于自己了……
她躺在记录着往日温情的婚床上哭了个昏天黑地,捶打着肚子喃喃自语:“不识时务的苦命孩儿呀,你怎么偏巧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呢?你明明知道自己不是爱情的结晶,为什么还要投胎到这个恩断义绝的家庭来呢?你那个寡情薄义的爹一次又一次伤我的心,我们分手已成定局,你来了只能成为我的累赘,只能给我带来更大的痛苦啊……”
她正在肝肠寸断之际,忽听有人打开门锁的声音,听熟悉的脚步是彭程回来了。她猜想他可能是出差回来了,转身朝里躺着不理睬他。
岂料,随着彭程打开房门传来女人的说笑声,他把那个姘头带回来了!幽兰的心评评地激跳起来,但她克制住自己的气恼一声不吭,琢磨不出自己该如何高贵地应付这个尴尬场面。
彭程没有发现卧室里有人,高高兴兴地领着女友来看房子,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商量重新装修布置房间的事。
在卧室里躺在床上的幽兰听见他俩的谈笑好生气偾,这边的离婚讼诉还没办利索,那边就急着张罗办喜事了,这也欺人太甚了!她曾在无意中发现过那女人给彭程写的‘清书,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叫金芳。后来,她又从运动队的朋友那里打听到那女人姓贺,那么今天彭程领回家来的一定就是他的姘头贺金芳了……
幽兰正在寻思,又听彭程低声下气地央求:“你看这些家具都挺新的,卖掉仨瓜不值俩枣,多可惜呀!重新油漆一下行吗?”
贺金芳撒起娇来不嘛,换新的嘛!”
彭程劝道:“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香港订购的外国家具,要不是经常出国比赛,一般的工薪阶层的老百姓谁能妥得起呀?你看,真正的欧洲式样,市场上可没有这么好的货色!”贺金芳嗲声嗲气地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你的鬼心思!看见这些家具,你就会想起她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听说你们一块儿长大,哪能舍得下呀!说,你还想不想她?”
彭程赌咒立誓了:“看你,又多心了不是我想她干什么?想她不得好死!她怎么能跟你比,你是我的宝贝儿……”贺金芳故意追问:“那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我不要她?她到底什么地方不能跟我比?”
“我这就告诉你她什么地方和你不能比……”
幽兰听见彭程竟然如此贬低自己,气得浑身打颤,本想夺门而走,又听见后面这句话,她很想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话,于是躺在床上没有起来。只听贺金芳催促:“你可倒是说呀!都是女人,你老婆跟我怎么个不一样?”
彭程说她是一块冰,你是一盆火!”
幽兰听了此话一激灵:我待他这么好,把他伺候得无微不至,怎么还是一块冰呢?若不是不愿撕破脸皮吵闹,幽兰真想冲出去当面质问他。
贺金芳浪声浪气地大笑起来,故意刨根问底:“冰怎么样?火怎么样?”
彭程说我这就告诉你!”
幽兰正待听出个结果,他俩却都不说话了,客厅里悄无声息。难道他俩走了?没有听见关大门的声音呀……她正在猜忖,忽听贺金芳挨杀挨宰一般嚎叫起来,吓了她一跳,慌忙下床穿鞋好应付紧急情况。
“哎哟……哎哟……快,快……求你了……”贺金芳像是得了急病,颤声哀叫着。彭程却狠狠地下命令说!不用换家具了,说你很喜欢!”
“不嘛……就不嘛……就换……换……”
“我叫你换……叫你换……我还不知道你这两下子?不改口甭想……”
“就不……哎哟……”贺金芳的嘴被堵住了,客厅里又寂静下来。
这一回幽兰知道了他们正在接吻,脑袋嗡地一下子发胀了,立刻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可是自己被堵在屋里,该如何脱身呢……此时出去撞见他们抱在一起,双方都会感到难堪,等一会儿再找机会离开……
贺金芳又颤声叫唤起来了:“快决……求求你了……受不了……”
彭程鄙夷地讥笑:“瞧你这点出息!一盆火这么容易就点着啦?也够不值钱的!说!”
贺金芳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哎哟……不换了我喜欢……还不行吗?”
彭程继续追问:“不换什么?喜欢什么?你不说我可走啦!”
贺金芳简直像乞丐似地哀求了:“别走,求你了……妈呀,我活不了了……不换家具了,我喜欢这些家具……只换一张床行吗?那是你们的婚床呀……我总不能睡她剩下的旧床呀……”
彭程却毫不退让,斩钉截铁地说:“床也不能换!你给我滚出去!”
贺金芳立刻让步了:“行,行,怎么都行!挨千刀的你太损了!你把我……这盆火点着了,净等着看乐儿呀……”
客厅里出现了响动,两个人不再斗嘴,只有粗重的喘息和互相抽打的声音。
幽兰一刻也不能忍耐了,必须马上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她抖抖瑟瑟穿上外衣拿起提包正要夺门而去,卧室的门却被人撞开了,彭程抱着一丝不挂的贺金芳进来了!
彭程不曾料到屋里会有人,一下子惊呆了。
这一对尚未离婚的夫妻四目相视僵立着,失去了说话能力失去了思维能力失去了呼吸能力艰难地僵立了一个世界。
幽兰苍白的脸儿胀得通红,冷冷地直瞪着丈夫,随即把目光移向他怀里的女人。
幽兰从未在近距离看见过如此丰健的裸体女人,这女人浑身的肌肉几乎要绷破皮肤流出来了!尤其令人惊骇的那一双硕大的乳房,乳头尖挺在发酵般膨胀的双峰顶上!更加令人难堪的是这女人闭着眼睛瘫在他的臂弯里,竟然没有发现情况的异常!彭程从脸到脖颈都臊得紫红,惊慌中踉跄了几步把怀中的女人往床上一扔,她就像一口死猪似地瘫倒在床上,喉咙里还哼哼唧唧地呻吟。
幽兰乘机冲出房间,砰地一声摔门而去。来到了楼梯口,她双腿发抖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了,只好瘫坐在楼梯上定一定心神。彭程没有追出来,只听贺金芳大声浪笑着叫喊:“刚才跑出去的是谁呀?怎么屋里还藏着个女人呀?你这挨千刀的,是想三人同床呀?哈哈哈……”
幽兰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下一层又一层的楼梯的了,恍惚中只觉得脚底生风跑啊,跑啊,逃啊,逃啊,哪里才是寂静的角落?逃到哪里才能洗刷自己蒙受的这莫大耻辱呢……她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却于不知不觉中像个梦游人一样奔向了妇产科医院。她的脑子一团纷乱,只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发号施令:打胎!打胎!打掉他的孩子!一定要打掉他的孩子……
离婚以后的谷幽兰在娘家居住并不愉快,虽然父母艮疼爱他,她还是觉得自己是家里的一个不和谐音符。
种种烦恼与不便缠缠绕绕,使幽兰穷于应付,心力交瘁。
造成离婚的责任虽然不在她,但她与彭程的离婚破坏了双方父母多年的友谊。两家是近在咫尺的老街坊,原先四位老人经常来往聊天,围在一桌打麻将,现在双方儿女离了婚,两家老人也不好串门聚会了。幽兰回娘家居住出人总是觉得不自在,前婆家离娘家的距离不出百米,双方在街上碰面的机会是很多的,见了前公婆是叫爸爸妈妈还是恢复未嫁时叫伯父伯母的称呼呢?为了回避尴尬的见面,她总是缩头缩脑躲躲闪闪左顾右盼像个怕人家逮住的小偷似的,这么不舒心的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呢?
这还不是让她心里别扭的主要原因,更加令人气恼的是还得看弟媳的脸色。娘家只有两室一厅单元住房,她出嫁以后不久,弟弟也娶亲了。大间房子住着两位老人,小间房子住着弟弟夫妇,她搬回娘家只得睡在过厅里。过厅面积不小,搭个单人床并不显得拥挤,她没结婚以前住在小屋,弟弟就住在这里,自己的亲弟弟,那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但是现在不同了,别看只多了弟媳一个人,全家的人物关系角色认知都变了,大家出门进门,去厨房去卫生间都得经过这里,有个大姑子睡在这里十分不方便。这些虽然都是生活琐事,但家庭生活的乐趣就在于安闲舒适随意自在,人们上班累了一天回到家里还得小心翼翼顾虑重重,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还能容忍,大姑子与弟媳之间就不好相处了。幽兰是个寡言少语的闷嘴葫芦,骨子里是何等纤细敏感?在自己家里反而成了寄人篱下的多余人,内心深处又多了几分无奈与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