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暴风雨之夜的转天早晨,肖晶勉强打点起精神给孩子们做早点,叫学生们起床,叫了几次梦虹都不起来。这是少有的事情,平时梦虹总是第一个起床的。肖晶到楼上来叫她,只见她头发蓬乱满脸通红昏睡不醒,一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这才发现她发烧了。
肖晶打电话叫来了郭山梅,山梅给梦虹做了检查,量了体温,打针吃药,肖晶用湿毛巾给梦虹擦了脸,端来漱口水给她,又帮她梳好了辫子,问她想吃什么早点,她摇了摇头又面朝墙里躺下了。
郭山梅说是伤风感冒,退了烧就好了,又嘱咐了一些护理事项。肖晶送她下了楼,悄声说昨晚下雨时,梦虹给我送伞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放在门外两把伞,是不是她自己淋着回来了?我真怕她听见了……”
“但愿没有吧!”山梅安慰道:“这孩子心眼好,备不住多送一把伞让姨们用?也许夜里贪凉晾着了。过一会儿我再来看她。
肖晶这才稍稍安心了。
梦虹这一躺就一个星期,可把肖晶急坏了,这几天学校里该考试了。令人生疑的是,梦虹生病第二天就退烧了,却一直推说有病不肯去参加考试,她一向看重学习,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不肯下楼,不愿见人,整天闷声不语躺在床上。田院长来看望过她,她面朝墙里装睡觉一声未吭。各家的妈妈们都来探视梦虹,送来各种慰问品。她们绝口不提那个雨夜会议的事情,却不约而同地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端详梦虹,好像梦虹一下子长大了成了个风流女人。梦虹感受到这种无形的压力,更加郁郁寡欢了。
肖晶做了各种清淡可口的饭菜,每天变换着花样端到楼上去,她却不肯动筷,谁劝也没有用,眼看着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可意常跟妈妈一起上楼送饭,见到姐姐总是不吃饭,端起饭碗捧到姐姐跟前,哭着说:“大姐,吃一点吧!不吃饭人会死的……”
他这一哭还真奏效,梦虹安慰着他,喝了一碗面汤。从此,劝饭的任务就落在可意身上。
可意和梦虹的感情这么深,唤弟在一旁看了怒火中烧。自从梦虹生病家里人来人往太多,她没有机会惩罚可意,妒意和报复心越积越深了。本来,前些天她心里挺高兴的:原先以为梦虹犯了错误一定会受到处罚,大家都不会喜欢她了。没想到,她这一装病,大家都来看她,给她送好吃的,她倒成了香饽饽了!可意这个小杂种跟她这么亲,小杂种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肖晶察言观色,暗自思忖:看情形梦虹不像只是生病,倒像是心病,莫非那天晚上开会的事,她真的听见了……立春来看望梦虹时,两个人的脸色都讪讪的,也令人生疑。唤弟这些日子显得特别高兴,整天哼哼唱唱的。她从来不关心梦虹,立春来了她却一直在跟前凑合,也没见梦虹立春单独说什么话,反而只听唤弟咋咋呼呼又说又笑喧宾夺主地表现一通,立春也就怏怏地走了。这三个大孩子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谷幽兰这一边也揣着满腹心事,梦虹病了她当姨妈的本该去探望,碍于刚跟肖晶吵过架也不好去六号楼了。立春天天阴沉着脸,也不帮妈妈做家务活抱小亮亮了,放了学就钻进卧室插上门不出来。老师打来电话说他的考试成绩大大滑坡,几门主课都勉强及格。
幽兰是个细心的人,个中原因早已揣摩清楚。自从那个风雨之夜后,立春就像变了一个人,梦虹也是从那以后病倒的。那天幽兰在办公楼会议室门外发现了自家的雨伞,回家后又在浴室看见另一把湿淋淋的伞,还有立春洗过刷过的衣服鞋子,显然是挨了雨淋。那么,显然是他和梦虹一起去送伞的,显然他俩什么都听见了……既然如此,幽兰觉得自己应该和立春好好谈谈,但又不知如何捅破这一层窗纸。在成年人社会与少年儿童社会之间,在很多方面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她苦苦寻找着和养子倾心交谈的契机。
这一天清晨,孩子们还没起床,肖晶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忽然看见梦虹笑眯眯地下楼来了,径直朝门外走去,肖晶擦着手追到走廊问:“出去走走?”
梦虹回过头来点点头,肖晶高兴地说:“好好,散散步就好得快了。”
梦虹一甩长辫子飘然而去。
肖晶又惊又喜,急忙跑到客厅的大落地窗前,掀开窗帷一角观察梦虹的动静。只见她走到向日葵花坛那里,围着花坛转悠了一圈,用手指轻轻拂着葵叶,又摆弄着一个个结子的花盘观看,掰出一粒嫩子放人口中尝了尝,很喜欢的样子,然后顺着小路下山,朝着小广场喷泉塑像去了。肖晶又跑出家门朝山下观察了一会儿,看见梦虹围着塑像转悠着,也就放心了。
肖晶回到了厨房做好早点,叫唤弟他们起床,照料他们的洗漱用餐日常事项,又督促他们检查书包里的书本文具是否齐全,催促道:“快,马上就要开车了!”
她正在送三个学生出门,忽见司机小杜呼叫着跑上山来说;“肖姐,快看看你们……梦虹去吧!”
肖晶忙跑出门外顺着小杜的手势往下看,喷泉塑像那里只有银白的水花没有人影,她正在奇怪,小杜说:“我在大门口检査汽车,看见梦虹越过喷泉石阶跑到水池里,在喷泉里淋着还不算,又爬到石像身边,摸那个喂孩子的妈妈的奶子,还……还趴到那石头奶子上去亲那奶子!我怎么叫她她也不出来!”
肖晶脸色灰白,立刻随着小杜飞奔下山。
喷泉周围来了好几个背着书包准备上汽车的孩子,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地笑着。
肖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一看,隔着层层水帘只见梦虹坐在高高的塑像台基上,依偎在石妈妈怀里。要不是她的手在抚摸那石头乳房,真能够加人到周围各种姿势的儿童雕像中去了。肖晶焦急地召唤:“梦虹,快下来!看你浑身都湿透了,感冒刚好别再病了!好孩子,快出来!”
唤弟也跑来了,幸灾乐祸地又蹦又跳拍着巴掌叫喊:“哈哈!神经病!神经病!”
肖晶顾不上斥责唤弟,脱下鞋子爬上石阶要去拉梦虹,忽见水池另一侧有个人影把书包一扔钻进了水帘,利索地攀上塑像台基。等他从水花中闪身而出,肖晶才看清楚他是立春。
立春拉住梦虹的手只是简单地说走吧!”
梦虹乖乖地站了起来,随着立春下了台基,两个淋透的水人儿走出了喷泉。
这时,谷幽兰闻声赶来,见到这种情状说立春,快回家换衣服,马上就要开车了!”
立春没好气地拎起书包往家就走,斩钉截铁甩出一句话还上什么学?不去了!”
谷幽兰一遛小跑追着他苦苦规劝着,母子二人回家去。
田院长,郭山梅等人闻讯都赶来了,梦虹一见田院长就大哭起来,山梅好说歹说劝着她去了医务室。田院长催促学生们上汽车出发,肖晶跑回家拿了梦虹的衣物送到医务室,大家好一阵忙乱。
田院长送走了学生们,来到医务室査问梦虹的病情。梦虹已经平静下来,肖晶正在帮她换衣服鞋袜。可是,她一见到田院长又大哭大闹起来,口口声声嚷着:“我要回老家!我想家!你们赶紧送我回家!”
山梅哄劝道:“傻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呀!老家没有亲人了,回老家找谁去?这里有妈妈,弟弟妹妹……”
梦虹仍然哭叫:“这儿不是我呆的地方!我要回家!我家还有姥爷留下的小屋,我一个人去住!我可以一个人生活!姥爷呀,我守着您老人家的坟,总算还有个亲人……”
田淑贤示意郭山梅出去说话,她俩来到隔壁房间,田淑贤问:“你看她犯的是不是精神病?”
郭山梅憋着一肚子气,田淑贤在那个大会上含沙射影地对我们几个人横加指责,当时真想顶撞她。但她没有点名道姓,自己也不好发作。再说,自己拿不出履历证明,去与留的决定权掌握在她手中。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石院长出国去了,我们有意见也无处反映。其实,即使石院长在家,院部分工由田淑贤主管妈妈与孩子们的事情,石院长也只能委婉地提出一些希望。再说,即使批评了她她也不会接受,她这种人永远也不肯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展晴却无法容忍田淑贤这种侵犯人权的行为,非要去民政局交涉此事。她原来答应等石院长回来的,但山庄里这几天又发生了这些新问题,今天一早她就开车进城找局长去了。虽然她有着能够代表捐赠人镜智法师的身份,但这个洋学生也太不了解中国国情了。田淑贤的丈夫在位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在市里上上下下根子很深……
听到田淑贤怀疑梦虹有精神病,郭山梅更是不以为然。看梦虹这些日子的情状,是不是孩子听到了什么……但是,她不想得罪田院长,含糊地沉吟道:“目前还说不准,也可能是心理障碍或是癔症,我没有学过精神病学。”
田院长说:“那就送她去市里精神病院检查一下,照这么胡闹下去,出了事我可担不了责任。”
郭山梅表示好吧!”
田院长说:“你和肖晶送她去吧,石院长不在家,家里一大摊子事,都得我一个人盯着。”
田淑贤打电话叫司机小杜备车,郭山梅回到诊室和肖晶商量去医院的事。她俩哄着梦虹说要陪她去城里玩玩,顺便请医生检查一下她的感冒是否完全康复了。梦虹听说要进城玩,没有表示反对。不巧此时隔壁房间传来田院长给司机小杜打电话的声音:“……去精神病院,你认路吗?那好,你陪她们去吧!”
梦虹一听又哭闹起来:“我没有精神病!我只是想妈妈……想知道妈妈的模样……想摸摸妈妈的乳房……我喜欢石像妈妈,我不是疯子!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肖晶和山梅左哄右劝,说只是陪她进城逛逛,说去精神病院看病的不都是疯子,那里还有心理咨询中心,儿童心理门诊,有一位老专家特别理解孩子,孩子们心里有什么疙瘩都可以对他讲,他会替孩子保密……她俩费尽唇舌终于把梦虹哄上了汽车。
谷幽兰追着湿淋淋的立春回到家里,听见小亮亮醒了正在哭叫着找妈妈,一边朝楼上跑着一边吩咐立春:“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我把干衣服放在浴室门外,一会儿到客厅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到卧室去抱亮亮,立春闷头不语进了浴室。她抱着亮亮给立春送去衣服鞋袜,又忙着给亮亮洗脸喂早饭。等到立春换洗干净出来,她把亮亮交给他说去客厅等着我。
立春一语不发抱着亮亮去了客厅,幽兰忙着洗刷孩子们早点用过的餐具,然后擦着手来到客厅,说:“我一直想找个没人的机会,跟你好好谈谈。这些日子你变化很大,能对我说说心里话吗?”
立春抱着亮亮低头不语。
幽兰又给亮亮在地板上摆满了玩具,让他自己玩。然后,她坐到了立春对面,母子二人沉默了好一阵,她艰难地开口了:“下大雨那天开会的事,你都听见了?”
立春默认地把脸扭向窗外。
幽兰正要继续说下去,电话铃响了。她忙去接电话:“是我,田院长呀……我到的很晚,前面的情形没看见……送医院了?好,这样大家都放心了……嗯……他还好……”
田院长在电话里说了一些话,幽兰下意识地瞅了立春一眼,无可奈何地表示好,我这就去。”
她抱起亮亮说田院长找我,回头再谈吧!”
她抱着亮亮走了,寂静的小楼里只剩下立春一个人闷坐着。不知呆坐了多久,他烦躁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当他走近落地窗时,止住了脚步--他望见了门外那片向日葵,黄灿灿的花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灼人眼目的金光。
他一跺脚跑到厨房拿起一把锋利的菜刀,嗖嗖嗖蹿到了葵花坛旁,挥起菜刀嚓嚓嚓,把一棵棵即将成熟的大花盘全都砍下去了。向日葵种得那样密集,他砍呀砍呀,累得筋疲力尽,才完成了这不到成熟季节的毁灭性的“收割”。现在,花坛里只剩下一株株光秃秃的葵杆了,被砍杀的顶端渗出一滴滴白色的血液。
立春看也不看遭殃的葵田,提着菜刀跑回楼里,进了厨房把菜刀冲洗干净放回原处。
他跑进自己的卧室插上门,一头扎在床上,发出低沉的窒闷的却无助的哀号……
谷幽兰抱着亮亮从办公楼回来了,受到田院长好一顿盘问,一边走一边生着闷气想心事,忽听亮亮哭叫起来:“妈妈,花!花,没!没!花子子!我要吃花子子!”
幽兰顺着亮亮伸出小手的方向看去,发现葵花坛里一片凌乱,所有的花盘都被砍落了。她猜出这准是立春干的事,“咯噔”一下心中一片空白……
石黑玺出国考察才半个月,回到普爱山庄大吃一惊,家里发生了这么多棘手的事情,使他穷于应付一时找不到扭转局面的良策。他在国外访问了好几座孤儿院,带回一箱人家的管理经验的资料,归途中在飞机上就草拟了一些新方案,雄心勃勃准备来一番改革。不料,他回到办公室还没有坐稳,就不得不扮演起“难断家务事”的“清官”角色了。
田淑贤坐在石黑玺对面办公,见了面未及多问国外见闻,就一五一十地讲开了“烧纸钱”“递纸条”“两家妈妈互揭老底”等一连串的事件。然后,她郑重地表示我认为组织上不能牵就这些不良倾向,应该抓住这几个典型,批评教育,好好整顿一下纪律了。”
石黑玺只是含混地说:“我刚回来,先了解一下情况,究竟该如何解决矛盾,回头咱们再商量。”
他的话音未落,电话铃就一连串地响了起来,肖晶、谷幽兰和那些参加“烧纸钱”的大孩子的妈妈,都打来电话反映孩子们近来的抵触情绪,郭山梅也来电话介绍梦虹的病情。她们都不约而同地要求和石院长单独谈话,他都笑呵呵地答应。
田淑贤坐在对面有所觉察,脸上立刻变颜变色,不无醋意地甩出酸话:“既然都信你这尊佛,我就省心了。你是一把手,水平比我高,办法比我多,得,我矛盾上交!”
石院长还是满脸堆出菊花纹儿笑道:“我走了这么多天,先听听再说,先听听再说。”
考虑到自己和田院长共用一间办公室,在办公楼里找人谈话而又回避她是不合适的,为了给她留面子,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回来了,也该去看看各家的孩子。”
他扮演了巡回大使的角色,准备逐座小楼遍访一圈。经过考虑,他想还是先易后难,最后再拜访六号楼和七号楼。他先听取了其他妈妈们的意见,虽然大家各有看法其说不一,但已经基本掌握了事情的概况。
只剩下肖晶与谷幽兰两家没有去了,这时巳是夕照时分。他不急于去职工食堂吃饭,漫步在杨树林里思考着对策。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和田院长在办院风格和思路上存在着很大的分歧,多年来她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思维模式和工作习惯,要想改变她是很困难的。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成年人之间的矛盾是有办法解决的,不管怎样他还是院长,可以拍板说了算。何况这次出国考察是叶局长率队,叶局长非常支持他提出的“给孤儿一个真正的家”的办院方针。即使是肖晶与谷幽兰之间的严重隔阂,一时不好解决还可以冷处理搁置一段时间,再寻找弥合的契机。相比之下,更加棘手的是如何面对孩子们,尤其是如何消除大孩子们对院方的敌视心理。妈妈们都反映那几个参加过“烧纸钱”的大孩子都站在立春梦虹一边,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抒发思乡之情,诉说妈妈的坏话,还搞了一些恶作剧报复田院长,给她起了一连串绰号“狼外婆”“大肚囊”“大龇牙”什么的,偷偷编了顺口溜,低龄孩子们不知道内情,也都跟着唱:“狼外婆,大肚囊,鼓着龃牙骗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