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干活很卖力气,但仍然脸色讪讪的不爱讲话。石院长似乎无意地聊天:“说起种白菜来,我想起小时候办的一件荒唐事。我们家是菜农,家境比较好,我爹种了各种新鲜蔬菜,赶着牛车拉到城里去卖。我们家种的大白菜远近闻名,当时我才十二三岁,心里就喜欢上了邻居家的女孩水仙,暗暗地想:等我长大了一定娶她做媳妇……”
立春听到此话眼睛一亮,惊奇地问:“您也那么小就喜欢女孩子了?”
“当然!咱们都是男子汉嘛!”石院长亲昵地朝立春眨眨眼睛,又扭头朝楼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别叫她们女的听见,哪个男人不是如此?只是人家外国人敢说,咱中国人内向,不敢说罢了!听说大文人郭沫若自己承认,他从六七岁就喜欢上他的舅母还是婶婶了。”
“是嘛?那么小?”立春阴沉的脸变得生动了,眉飞色舞笑嘻嘻地问:“刚才您说十二三岁时就偷偷地喜欢上邻居家的女孩子水仙,后来怎么样了呢?”
石院长又朝楼里看了一眼,凑到立春耳边小声说:“我一直想向她献殷勤,也找不着个机会。大年三十,家家都准备包饺子,因为我家的白菜有名,年年都送给乡亲们做饺子馅儿。爹妈从菜窖里取出白菜来吩咐我去给乡亲们送去,每家两棵。我抱着白菜走出家门,心里想:别人家都有白菜,干嘛还要给他们送?水仙家里穷,没有菜地,多给她家一些,够她全家人开春吃的了。于是,我就跑了一趟又一趟把堆在院子里的白菜都给她家送去了。”
立春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拄着锄头肩膀笑得直颤:“后来呢?”
石院长笑道两家父母知道了这件事,说要给我和水仙订娃娃亲。”
“真的?那太好了,后来订亲了没有?”立春迫不及待地问,石院长却说:“大人们不过说说笑话儿,说等俩孩子大一点再说。”
立春仍然不甘心地追问:“后来您长大了,娶得是不是水仙?”
石院长摇摇头说:“小时候的事儿,哪有准儿呀?我十八岁当兵离开了老家,跟着部队在福建那边呆了好几年,后来又去上军校,后来又复员在咱们市里民政局工作。水仙早嫁了人,我也在外面成了家。男子汉四海为家,人这一辈子,路长变化大呀!”
立春听了个似懂非懂,觉得有些遗憾,又觉得有些道理。不管怎么说石爷爷拿他当个男子汉,肯把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告诉他,和他做男人之间的谈话,他觉得很骄傲。石爷爷说的哪个男人不是如此?’更是使他放下心头的重压。
这时幽兰做好了早点,从窗口探出脸来喊他俩去吃饭。他俩表示地里的活马上就完,等一会就去吃。幽兰怕早点凉了,一遍又一遍地唠叨着来催促。餐厅里传来了青凤大菊的吵闹声,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冲突。石院长又朝立春眨眨眼睛说:“唉,三个女人一台戏!”
立春开心地笑了,享受到成年男人式的平等交谈,顿时他感觉自己长大了许多。
他俩把花坛周围打扫干净,来到水龙头旁洗了手,亲亲热热往楼里走。石院长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住立春小声说:“哟,差一点忘了,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立春一听院长对自己竟然用“拜托”二字,受宠若惊地挺起了胸脯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我一定做好。”
石院长郑重地表示:“请你替我向梦虹、晚珠、小锁、牛牛、雁来、玉莲他们道个歉,你们几个人的父母都是唐山大地震遇难的,我却疏忽了七月二十八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往后,每年的“七二八”这一天,咱们院里都要举行纪念活动。”立春没有料到院长会向孩子们道歉,更未敢奢望院方会把自己父母的忌日列为纪念日,热泪一下子涌满眼眶,感动地连声致谢:“谢谢,谢谢爷爷,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他转身就要跑,石院长一把拉住他:“先吃早点,不然你妈妈又要着急了。我还有一件事请你们帮忙呢!”
立春迫不及待地问:“那您快交给我们吧!”
石院长说:“你们七八个是院里的大哥哥大姐姐,请你们帮我摸清楚一些底数:“第一,每家的孩子要知道妈妈的生日,记着给妈妈过生日,妈妈带你们不容易,要从小学会孝敬妈妈。”
立春高兴地一拍胸脯行,这事包在我们身上。”
石院长继续说:“第二,问清每个孩子的生日,弃婴和拐卖来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生日的,以民政部门收留他的那一天算作他的生日,每家每年要给每个孩子过生日。吃顿面条儿啦,切切蛋糕啦,唱唱生日歌啦,体现家庭温馨,促进姐妹兄弟之间的感情。”
立春一蹦老高,拍手笑道:“太好啦!”
石院长又说:“第三,还要记下来每个孩子父母去世的日子。既然咱们是个大家庭,兄弟姐妹的亲人就是每个人的亲人,到了那一天,每个小家庭可以为这个孩子的父母举行一些祭奠活动。爱人之所爱,痛人之所痛,这才像是一家人啊!”立春见石院长为孩子们想得这么周到,激动得蹿上来搂住了石院长的脖子,把脸蛋紧紧地贴在他的胡茬子上亲昵地叫着爷爷!好爷爷!”
石院长被他扑得直趔趄,呵呵地笑了。
立春蹦蹦跳跳地跑走了,石院长舒了一口气。他心里刚刚松弛下来,转而又长吁短叹了,想起了梦虹。他对梦虹还是不放心,女孩子比男孩子心思重,等到放暑假时让她妈妈陪着她回老家看看,能不能使她快乐起来呢……
七号楼的危机过去,谷幽兰的情绪特别好,这个星期日要给孩子们包饺子吃。她给展晴打电话,邀请她来共进晚餐,展晴最爱吃饺子了,也正在跟谷幽兰学包饺子,所以她高兴地应邀:好呀,什么焰儿的?”
幽兰问:“你想吃什么馅儿的?”
“嗯……好几种馅都想吃。”展晴干脆开了菜谱猪肉三鲜馅儿的,放韭菜、鸡蛋、木耳,多放些海米。再放些芝麻油就行了,别放味精,要这些东西的天然鲜味。”
“好嘞!冰箱里有猪肉馅和冻虾仁,一会儿我去小卖部看看有什么菜。”幽兰干脆地答应着,又问:“还想吃什么馅儿的?反正我这儿孩子多,爱吃什么馅儿的都有,你就点吧!”展晴连忙说:“你别去,我这就开车去镇上采购,嗯……买点羊肉馅怎么样?西葫羊肉!”
幽兰热烈响应:“好极了!立春特别爱吃西葫羊肉馅的饺子!”
展晴笑道:“有一种馅儿大概你们没吃过--羊肉洋葱头!”
果然,幽兰表示奇怪洋葱头能当馅儿吃?不辣吗?”
“嘿,尝尝吧!”展晴极力推荐:“煮熟了一点都不辣!我去美国时在亲戚家里吃过,可好吃呢!”
展晴知道立春和雨生都不会包饺子,青凤大菊又指望不上,于是又问:“要不要请山梅、大妮过来帮忙?”
幽兰略作停顿,说:“不用了,咱们两人慢慢包吧,正可以说说话儿。”
“好,下午见。”展晴的语气表示出某种意会,轻轻地放下了电话。
幽兰愿意和展晴说说女人之间的私房话。她是个离婚女人,离婚女人比起老姑娘们来说另有一种守活寡的苦楚。山梅大妮虽说也有过婚史,但山梅闭口不谈自己的过去,别人和她也就没有倾诉心声的默契。大妮的观念又太封建,听了稍微“过分”的话都会脸红。展晴虽然未婚,但她不避讳自己在美国和北京都曾有过同居的男朋友。有一次幽兰跟她提起过自己的心境,吞吞吐吐羞于说出那一份难言之隐。展晴却大方地表示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理解。没结过婚的姐妹们,一些话不好对她们讲,我虽然没领过一纸婚书,却是个过来人,你有话可以跟我说……哪天有时间我去陪你聊聊。”下午三点多钟,展晴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七号楼,两个人挽起袖子忙了个不亦乐乎。功夫不大,一切准备就绪,面案旁边摆了三盆香味各异的肉焰。她俩坐下来喝了一杯绿茶,离晚饭时间还早,可以消消停停地包饺子了。
星期天,做完功课的孩子们在屋里呆不住,立春带着雨生亮亮到山上玩“侦探逮贼”去了,青凤、大菊去找女孩子们跳橡皮筋去了。偌大个小楼只有两个女人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家常,幽兰问:“听说你在市里找到房子了?”
展晴说:“是北京一个朋友在这边一处长期不住的空房,锁着也是锁着,就借给我了。我家在北京,回去一趟太费时间,何况北京家里房子也空着,回去也只有我一个人,没什么事先不回去了,在这边市里安个落脚之处。我这人到哪里都热闹,北京的朋友已经介绍这边一大堆朋友给我了,一到周未他们就打电话叫我进城。来山庄没清静几天,交际应酬又越来越多了,没法子!”
“我真羡慕你!当初我要是能找到一间房子安身,也许就不来这儿了。”幽兰叹息着,又问:“那天你说自己也是过来人,又听说你至今也没个正式的男朋友,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么漂亮,有高等学历,有思想有能力,家里又富裕,亲属还都在国外,条件太好了,哪个男人见了不喜欢?怎么也……”“嘿!这五样算叫你说中了!”展晴把擀面杖往面板上一敲,笑道:“女人别说具备这五样条件,只要有两样就找不着好男人了--漂亮加有思想!如果是只有漂亮没有思想的小花瓶儿,男人们都抢着要把她摆在客厅里,摆在社交场的餐桌上、茶几上、花架上、摆在哪儿都好看,又没大妨碍,夺不了男人的风光,只能为男人增添风光。男人把拥有漂亮女人当作自己成功的标志,要的就是那种‘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睡床’的好太太!”
几句话下来,幽兰笑得把手里的饺子都挤破了:“什么话到你嘴里就热闹啦!”
展晴愈加滔滔不绝地继续宣泄说:“漂亮加思想,坏啦!别说你比男人还有思想,你就是和男人有同等水平的思想,男人都不敢娶你!别看男人身强力壮的,心胸特狭窄,别说你夺了他的风光,你就是和他平分秋色他都不舒坦!面对这么一群脆弱的男人,本小姐还能找得着丈夫么?不是我说话狂,具备我这五个优越条件的女人能有几个?有好几个男朋友都恭维说我是天鹅,可是你知道天鹅的命是什么吗?天鹅遇到的不是癞蛤蟆就是猎人,癞蛤蟆咱当然看不上了,猎人把你逮了去养在家里当玩物!《天鹅湖》里的那个白马王子,可以说世上难找!真正的爱情,正因为世上难见,文艺作品里才从古写到今从古唱到今。要是现实中的男人都成了白马王子,人们还巴巴地奔到剧场去看《天鹅湖》做什么?”
她说一句幽兰笑一阵,听完这一大套高论都快笑出眼泪了,用筷子指戳着展晴说:“我算是服了你了!明明是心中的苦恼,你却能够当笑话说。我要是能像你这么看得开,也就不至于苦着自己了。”
展晴忽然严肃下来,长叹一声:“你以为我心里就不苦么?因为闷在心里太苦了,才说说笑话发泄发泄。”
“我要是也有你这种本事就好了,可我连发泄发泄的本事也没有……”说着,幽兰又低下头包饺子了。
展晴言犹未尽:“其实,发泄出来也就是心里痛快痛快,什么现实问题也改变不了。你问我为什么至今没有正式的男朋友,这也正是我的苦恼,不是不想找,是很难找到理想的人啊!在一般人看来,我那个阶层的好男人是很多的。我也交往过几个真正像样的。可是,真正成功的男人都想找个温柔贤惠的太太,他们已经不需要女人的拼搏去帮助他的事业了。他们只愿意和我做情人,说到做太太,你猜他们说什么?”
幽兰不解地反问:“说什么?”
“说我太棒了,应该去当女外交官,女学者,女富商,只当个太太太屈才了!”展晴的嘴角笑着,眼睛却笑不出来了,一改自我解嘲的口气娓娓倾诉:“七姐呀,你有你的苦处,我有我的苦处呀……遇到过几个中意的男朋友,相好一场都是刚才说的那种结局。那好,咱们克服‘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面向平民罢!只要真正相爱,不计较金钱地位,本小姐下嫁!你以为,下嫁就容易么?后来,我又认识了几个下层出身本人出色的贫寒子弟,自以为找到了纯洁的爱情。起初,每个人都表白只爱我这个人,别无贪图。同居久了,跟夫妻一样无话不谈了,他们不是剜着心眼儿哄我的钱花,就是提出要我把他办到美国去……一次又一次让人寒心,后来我就决定只恋爱不结婚了。正当我苦恼的时候,遇上了镜智法师……”
幽兰点点头:“唔,我说呢,你怎么就跟着镜智法师来咱这里了呢!可是……像你这样活跃的人儿,这里怕不是你的归宿吧?”
展晴诚实地回答:“我没有想以这里为归宿,只是想找个歇息身心调理精神的驿站。我答应法师山庄创办期在这里工作一年。”
幽兰惊讶地表示:“是吗?我们可真舍不得你走呀!”
展晴笑了:“离走还远着呢,没准儿到时候真不想走了!”
幽兰佩服地说:“我要是能够像你一样,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就好了!我这心里总是……”
展晴发现她几次欲言又止,同情地开导:“我知道来山庄工作的姐妹们在个人经历上都是有一些原因的,只听说尔离了婚,具体情况不清楚。离了就离了呗,你这么年轻,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呗!”
幽兰学着她的腔调嗔怪:“再找一个呗!说得轻巧!论各方面条件我是不如你,可你也别把我们这等女人找男人看得太轻便了。你自己找男人高了不行低了不行的,还不是追求个精神层次?我就那么容易碰上合适的了?”
展晴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刺伤了幽兰,慌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你心事太重了,劝你想开一些。”
幽兰未及道出心中的苦水,眼圈一红先落下泪来:“我知道你是好心!你一个‘找’字说得我好伤心!唉!我那次失败的婚姻,原先瞒着背着,就怕这里的姐妹们知道了瞧不起我。自从那次吵架的大会上把什么老底儿都抖落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倒想找个人说说,心里一想起过去的事就憋得慌……我原先的丈夫叫彭程,前程的程,我们两人打上幼儿园时就形影不离,一起上小学、中学……连这样亲如兄妹的情义都靠不住,半路上找来的更没把握了……我恨自己贱骨头,明知彭程伤我伤得太狠了,可还是不由自主去想……原先我以为来山庄住久了,有小亮亮开心解闷,慢慢就会忘了过去,可是这心里总是……”
展晴直截了当地断定这说明你心里还在爱着他!”
幽兰的脸颊羞红了,含糊其辞地表示:“爱,不爱,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俩关系就是爱情,两家老人都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我也就认为他就是我的男人。刚离婚时我恨过他,恨不能把他和他那个女人杀了……慢慢地这份恨也淡了,反倒常常想起小时候他待我的好处。否定了他,就是否定了我的少年时代,青春时代那份纯洁的情感,难哪,太难了……”
她一五一十地诉说了自己的恋爱、结婚、离婚的经过,诉说了发现丈夫有外遇的痛苦与绝望。诉说了回娘家以后的窘境,吐了长埋胸中的苦水之后,心里觉得畅快多了。
展晴听完她的经历之后,沉吟良久,表示费解:“按理说你们的感情基础够牢固的,彭程怎么就到外边找女人呢?那个贺金芳,是怎样的女人?”
幽兰又把那天在家里撞见彭程和贺金芳的龌龊事详细描绘一遍。展晴听了抿嘴一笑嗯,听明白了,你和彭程在性生活方面可能不太和谐。你是不是……有点性冷感?”
幽兰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羞于回答,展晴见她这般窘状,哈哈笑道咱们中国人真逗!难怪人家美国人说,对于性爱,他们是又说又做,中国人是只做不说,别看不说,做出来的人口比哪个国家都多!西方早已把性当作一门人类认识自身的科学来看待了,中国人连女人之间还羞于出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