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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张英才知道这风俗,人走夜路受到惊吓,一定要赶紧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气或魂魄失散了,人会大病一场。张英才小时候胆子特别小,家里人一直认为是他受过惊吓而没有回去找魂,他自己则是从来不相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而且还是老村长的。界岭小学就是当年老村长拍板,让全村人,那时叫大队,勒紧裤带修建的。过去余校长常叹息说,若是老村长在世,学校也不至于像现在这种破样子。叹息归叹息,大家也都体谅老村长的为难之处,他自己的大女儿生下来就是女苕。老村长却不承认,非说是读书少了。这也是老村长坚持要在界岭修建小学的重要原因。老村长在位时勉强张罗将女儿嫁了人,生了叶碧秋,叶碧秋过了启蒙年纪,九岁才报名上学。当然,这些都是老村长去世之后的事情。

这时,孙四海开口说:“老村长,你爱教育爱学校我们都晓得,可你这样做就是爱过头了,你要是将余校长吓出毛病来,事情就会非常糟糕。你老的外孙女叶碧秋早就上学了,书也读得很好,我们都有信心,觉得她一定能够考上大学。你要想爱得正确,就请保佑我们这些民办老师早点转正吧!”

余校长在一旁说:“孙主任,你可别像邓校长,为了转正,不论是神是鬼,见到了就烧香磕头。”

孙四海苦笑一声:“余校长放心,我这是开玩笑。”

余校长说:“人死了多年,你还敢与他开玩笑,这也怪老村长当初太宠你。老村长将你从别的村弄过来当老师时,大家都以为他是招上门女婿,两个女儿由你选哩!”

孙四海说:“人的事太难预料。老村长如果真的开口,说不定我会答应他,那样的话,我也算有个家了,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一个人睡觉,全家人做梦。”

余校长说:“这话又说过头了,小心有人听了心里难过。”

于是大家又说墓碑的事。老村长的坟墓早就在这条路上,这一带的人没有不熟悉的,当年下葬时,余校长还站在新坟前亲自念过祭文。怪就怪在连余校长都会在视觉上出错。孙四海和张英才一致认为,是余校长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种可能是遇上了磷火,加上心里太紧张,出现了幻觉。

末了,余校长说,这种事山里常发生,不用大惊小怪。

大家刚刚平静下来,墓地里忽然传出一种像是女鬼的笑声,说哭不是哭,说笑不是笑,听起来很近,找起来很远,最恐怖的是,每一声响到最后,都会在一种狰狞的感觉中变得虚无缥缈。

从来只将鬼神当成笑谈的张英才,下意识地一把搂住孙四海的腰。

孙四海也没有沉住气,同样一把搂住余校长的腰。

就像学生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余校长站在最前面,冲着黑糊糊的墓地吼了一声:“我们都是知识分子,你就不要用这一套来吓唬人了!”

黑暗中真的走出一个人来。在暗处发出怪笑的女人,竟然是叶碧秋的母亲,也就是刚才余校长说的老村长的大女儿。

余校长和孙四海晓得她是个女苕,也不好生气,只问她这么晚躲在这里干什么。

叶碧秋的母亲嘿嘿一笑,说自己想爸了,顺便将最近学会的一篇课文,背诵给他听。说话时,她很得意地亮了亮手里拿着的小学一年级课本。

哭笑不得的余校长让开路,由她先走。经过孙四海身边时,叶碧秋的母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还说:“我认识你,你是孙四海,我爸最喜欢你!”等她走远了,余校长才笑话孙四海说,别以为女苕什么不懂,她也善解风情。

孙四海伤感起来,若不是老村长非要他来当民办教师,真想不出自己现在流浪在何方。到这一步,张英才才弄清楚,原来孙四海是另一个村的孤儿,偶尔遇上老村长,老村长见他有文化,就将他弄到界岭来当民办教师。

说着话,就到了邓有米的家。余校长在门外喊了一声。成菊出来答应,邓有米还没有回来。邓有米送学生的路最远,有个学生离学校足有十里,来回一趟整整二十里,三个人进屋去说了一会儿话,邓有米就在外面叫门。开门进屋,四人一凑情况,不由得吓了一跳。

倒不是因余校长遇上怪事,而是邓有米撞着一群狼。

真是蹊跷事不凑成一堆,就算不上蹊跷。邓有米将最后一名学生送回家后,转过身来,刚绕过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面冲过来,他吓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间一动也不动。那些狼也怪,像赶什么急事,一个接一个擦身而去,连闻也不闻他一下。其中一只小狼,被两边的大狼夹着没路可走,竟然直接从邓有米胯下钻了过去。邓有米让大家闻一下。几个同事站在那里没有动,倒是成菊,弯下腰,真的往他裆里嗅了一阵。站直了时,见孙四海在笑,她也忍不住说笑,邓有米跑了二十里山路,出了许多臭汗,分不清是狼臊,还是人臊。

邓有米先前对张英才说成菊的丹凤眼被狼舔成疤瘌眼,因为张英才的疑问改口说不一定真的是狼,也可能是野狗。这一次他又说遇到了狼,张英才马上认真地说,以界岭这片大山所存在的食物链,不太可能繁衍出一群狼。邓有米遇上的野兽,顶多是从小就没有人驯养的野狗。邓有米再次认同了张英才的话,他说,山里的人,说起山里的事,总是有些夸张。

孙四海一听就说起风凉话,界岭小学的教学计划应该修订一下,增加对指狗为狼或者指狼为狗这一新典故与新成语的专题教育。

说到这儿,大家都在笑。

成菊揉着泪汪汪的眼睛说:“真是应了老古话,穷光蛋也有个穷福分。”

余校长添一句:“穷人命大,但八字小。”

老村长的小女儿出嫁后住在邓有米隔壁。

大家一齐过去,与她说了刚才的事。老村长的小女儿,也就是叶碧秋的小姨,说今天是她父亲的忌日,姐姐一定是去上坟。姐姐总是这样,一天当中总有一会儿是清醒的,过了这一阵,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二天一早,张英才刚睁开眼睛就起床往家里赶。从山上往山下走,几乎是一溜小跑。二十里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开始吃早饭。

路上碰见了蓝飞,他也是回家看看。两人内心的复杂明摆在那里,见面时只是相互点点头,没有说一个字,好在一到岔路口就自然分手了。

一进家门张英才就问:“妈,我爸呢?”

母亲说:“你爸一早就到镇上拉粪去了。”

他正想问父亲有没有寄一封挂号信,一扫眼发现灶头上搁着一封信,信封上用很娟秀的字写着“张英才亲启”,并且也是挂号。拆开一看,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张英才先是一怔,很快明白其中意思。他一高兴,也不管母亲在不在旁边,就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到底是学艺术的,一句话都这么浪漫有诗意!”

因为儿子回来了,又因为有女同学寄来一封信,让儿子高兴得一跳三尺高,母亲欣喜地进厨房做了一碗腊肉面。

张英才吃得正香,忽然听到外面有停放自行车的声音,跟着就有人进了大门。张英才将一口美食吞咽下去再抬头时,万站长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

万站长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回了,就连忙赶来,有个通知,正愁送不及时,你赶紧带回学校去。”

张英才说:“刚到家,就要返回?”

万站长说:“这是大事,贯彻义务教育法的精神,下下个星期到你们那儿搞贯彻义务教育法工作的检查验收,要争分夺秒,一天都不能耽误。”

张英才接过通知,吃完剩下的面条,就上路了。

上山的路走得并不慢,歇气时,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来读,信纸上有股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贴在鼻子上一闻就是好久。这样就耽误了时间,还在山腰上,就看见路旁独户人家开始吃午饭了。张英才不着急,从包里抠出两只熟鸡蛋,剥了壳咽下去,依旧走走停停。走到邓有米家的后山上,他想到,反正一会儿还要来通知邓有米到学校开会,不如现在就去说一声。

张英才于是弃了正路,从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一到邓有米家门口,就看到几个人正在忙碌着,将他家粪凼里的土粪,一担担地往一块地里挑,地头上已出现一座黑油油的粪堆。张英才认出其中两个人,上次帮孙四海挖排水沟时也来过。

邓有米挽着裤腿在一旁走动,脚背以上却一点黑土也没沾。

见到张英才,邓有米有些不好意思:“马上要秋播了,家长们担心我到时忙不过来,就自动来帮我一把。其实,这土粪再沤一阵更肥些。”

张英才说:“现在你和余校长、孙四海摆平了。”

邓有米说:“其实,那天我那话没说清楚。”

张英才抢白道:“那天你是想说民办教师本来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

邓有米说:“你可不要对我有什么看法!”

张英才说:“用不着怕我。你洗洗手吧,然后到学校去开会!”

邓有米非常敏感,马上眉毛一扬:“是不是有转正的名额下来了?”

张英才说:“可不能先透露,等大家当面了再说不迟。”

邓有米走在前面,乐得屁颠颠的,这个样子让张英才觉得很好笑。余校长不在家,领着余志他们上菜地浇水去了,只有孙四海坐在门口,用笛子吹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又是将快乐吹成了忧伤。

邓有米冲着他喊:“孙主任,到张老师屋里来开会。”

孙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还开会?会开得越多,女苕和男苕越多。”

邓有米说:“来吧来吧,亏不了你。”

等余校长时,张英才将熟鸡蛋分给他俩一人一个,他自己也吃一个。一边吃一边将姚燕信中写的话当做上联,作为无意中想到的机智问题说出来,要大家对上下联。

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这句大实话,初时让邓有米和孙四海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以为随便就能对出下联。真的开始思考,才发现并非易事。这时余校长来了,邓有米说开会,张英才不急,要余校长帮忙对下联。余校长听后表示,这个上联很难对,主要是那个“你”字有些作怪。邓有米也跟着分析,能对上“你”的字太少了,只有“我”和“他”。余校长比邓有米想得更全面一些,他认为邓有米说的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还在于,“你”用在这里表示两人在互相盼望,下联只能用一个“我”,就是用“我”来对也很勉强,所以,下联想要对得非常工整几乎不可能。

张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说出来,就岔开话说:“万站长让我捎回一个紧急通知,要你们按通知上的要求,尽快执行,做好准备工作。”

余校长接过通知看了看,顺手递给将脖子伸得老长的邓有米,让他读一遍。

邓有米接过去,咳一下,清清嗓子响亮地读道:“西河乡教育站文件,西文字第31号,关于迎接全县贯彻义务教育法工作检查验收的紧急通知。”刚读完标题,邓有米脸就变色了,最后几个字几乎能听出一些哭腔。

余校长问:“邓校长,你怎么啦?”

邓有米实在忍不住沮丧:“还以为是通知民办教师转正。前几次的文件,总是这个季节发下来。”

邓有米不愿再读。孙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过去读起来,读得余校长一脸的严肃。

孙四海一合上文件,余校长就说:“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天时间,没空讨论研究了,今天我就独裁一回,从星期一起,咱们四个人这样分工,张老师正式带五年级的课,孙主任将一三年级的课一担挑了,我和邓有米抽出来,专门突击一下相应的工作。”

张英才打断余校长的话:“我不懂,十天时间怎么能扫除文盲呢?”

余校长头一回用不客气的语气说:“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后可以慢慢学,现在没空解释,这事关系到学校的前途,一点也放松不得。”

余校长还宣布了几条纪律:一切为了界岭的教育事业,一切为了界岭的孩子,一切为了界岭小学的前途。张英才听不懂这叫什么纪律,他想说这倒像是誓词。余校长一认真,就显示出领导者的风范,让张英才心生畏惧,不敢乱插嘴。

余校长话不多,说完后就叫大家补充。邓有米提出,要村里派主要干部参加准备工作。

孙四海说:“来个人又不能帮忙做作业、改作业,不如乘机叫村里将拖欠的工资补给我们。”

邓有米连声叫好。

余校长苦笑一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各位也得出点血,借此机会请村长余实和老会计来学校吃餐饭。每人十块钱,怎么样?”

邓有米说:“可以是可以,在谁家做呢?”

余校长看了大家一眼,才说:“就在我家吧,明老师做不了饭,另外请个会做饭的女人来帮帮。”

孙四海低声说:“我没意见,还可以让村干部感受一下学校里艰难的气氛。”

至于请人,商量半天只有王小兰合适,她做的饭菜又省料又清爽。

这一切都定下来,天就黑了。

吃过饭后,张英才就趴在煤油灯下冥思苦想,如何才能使姚燕的那句话锦上添花。他将那本小说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关爱情的话,都细细品过,既没有可供参考的现成内容,也没有找到任何灵感。枯坐到半夜,余校长又在窗外察看,见他没睡,就打个招呼走了回去。张英才灵机一动,冒出一句话来:敲门太费时,我要直接翻进你的窗户。写了这句话后,他很激动,也不怕外面的黑暗,跑去敲孙四海的门。刚敲一下,孙四海还没醒,他就觉得没意思,这样的话怎么和孙四海说呢,说了也不会有共同语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屋内孙四海醒了,问:“谁呀?”张英才学了一声猫叫:“喵--”

村长余实和老会计是星期二来学校的,加上王小兰与学校本身的四个人,刚好一桌。王小兰做的菜作料放得很重,大家都称赞说有口劲,吃得过瘾。吃饭之前,村长余实先说了一个好消息:尽管经济困难,村里还是决定将拖欠教师的工资发一部分。当然,他也希望全体老师能在这次扫盲工作中,为界岭村的领导和群众增光添彩。大家都为这话鼓掌,余校长的妻子明爱芬,也在里屋鼓了掌。

酒至半酣就开始逗闹。老会计死死拉着王小兰的手,非要王小兰和他干一杯。学校的人都替她说情,说她真的不会喝酒。老会计不答应,不能喝的酒,自己可以代她喝,但是每喝一杯她必须亲他一下。也不等王小兰分辩,老会计抓过王小兰的酒杯,一口喝干,并将老脸往王小兰嘴上凑。

孙四海的脸色顿时涨得像一大块猪肝。

邓有米见势不妙,起身解手去了。

余校长怕出事,一边不停地用手扯孙四海的衣角,一边用眼色示意张英才。张英才本与此事无关,又有万站长做后台,村干部们一直对他很客气。见老会计闹得有些过分,张英才本来就想出面干涉,加上余校长的暗示,他便挺身而出,插到两人中间,一手分开王小兰,一手将酒瓶倒过来,斟满桌上的空酒杯:“我代小兰姐和你连干三杯。”也不管老会计同意不同意,一口气将酒杯喝干了三次。老会计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见张英才血气方刚的样子,只有甘拜下风。

孙四海的脸色也开始平和了。

张英才岂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间老会计叫起了头晕,说:“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从桌子底下爬过去行吗?”

老会计以为,在界岭的地盘上,自己说出这话就算给了对方老大的面子,没人敢让他真的那样做,没想到张英才要他当场兑现。

村长余实见了道:“行了行了,就这样,意思到了就行了。”

张英才心里早就对村干部有意见,自己来这儿教书都好长时间了,谁也不来看望。听到村长余实打官腔,他就来了气。张英才也不说话,绕到老会计的背后,双手抵住老会计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对面坐着的孙四海,将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后移了移,露出空当,好让张英才将会计推过来。

恼羞成怒的老会计,爬起来时手里攥着一只肉骨头,要砸张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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