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没风景。
唯一的风景是嵯峨不齐的房子，和不在房子里的人。城市的景就是人看人，不看是看透了，看不够是还没看透，进入一个城市，你只是进入了它的通道而已。任何城市的任何街巷，都是由房屋夹峙而成的通道，走在城市中，就是走在过道上。过道好，意味着流通。在城市的通道中你转头转脑，悠闲张望，闻着汽车的屁味，看着花红柳绿的颜色和层出不穷的房屋形状，遂有身在世界大潮中的感觉，其实你在通道中。到了山地，常会看见两山夹一水的险峻，你会说，哇，风景真好！而城市是楼山夹一街，街上人流如水。城市是人造的山林，楼房高低错落有致，要说风景，这就是风景了。任何地方一旦长住，就没风景。在一些城市人的心中，能把这城市当作过道便令人羡慕，那意味着蜻蜓点水之后的远走高飞，外地大都市，甚至外国大都市，永远是个梦，梦中的风景最美。烂熟于心的地方没风景，风景只在新奇中。
在夜的静谧中，楼山所夹峙的通道空荡了，像干涸了的河道，人如鱼儿似的游回了楼山的洞房；而白天，都挤在街上，挤的匆忙而兴奋。马路上不走马，走人，现在成了汽车的通途，城市人太懒，几步路都得车驮着。当然是有钱有权的人，体面而科学的说法是，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为了生命和钱，汽车就越来越多，人呢，给挤到街边儿上去，当然，搬着脚走路的人，是不在乎生命的，没钱只能什么都不在乎！
到城市里寻风景，是因为道听途说或初来乍到，看各式各样的房子，就是看风景了，连绵起伏逶迤不止。一路看下去，就看出一个城市的水平了，当然是建筑水平，建筑也是艺术嘛！可你看着那些熟悉的房屋街道，总觉得与艺术不挨边。城市土人也就土，土气的人捣鼓出的房子更土，第三世界的含义不光是说经济，当然包括了土人和土房子。黄土高原尽是土，土得一塌糊涂，连鼻子眼窝都是土，我们曾以此为荣，以为这就是革命的全部内容。现在城市人都住进了楼房，当然洗净了鼻子眼窝的土，要和世界接轨嘛。城市的房子千奇百怪，这使式样单一的乡下房子难以望其项背。最大的房子里可以坐黑压压一片人，数不清，看着电影或什么剧，流着眼泪看，人们花了钱就是来流泪的。最小的房子只容一个人，还得站着，你常见的，是岗亭。还有不住人的房子，一片一片新崭崭像刚刚发行的钞票，价格坚挺不衰仿佛美元。不住人的房子没看头，少了人气就是一片死气，让它死气好了，看风景得看有人气的房子。
有些房子不能随便看，得买票，还得怀着崇敬，如同看孔府。孔府其实也是一片房子。买票才让看的房子往往是城市的见证，若没点历史知识，看得你一头雾水，脑子里一片糨糊，出来到了阳光下就好了，所看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仍然过你的声色光电生活。还有一些房子外貌平平，甚至有些丑陋，但坚如磐石，什么他的拆建规划，什么他的房地产开发，统统被它碰的粉碎。一块煞有介事而且堂堂正正的牌子，是它的“铁券丹书”，牌子上标明这是×××故居，由不得你便肃然起敬了。
你是这城市的人，城里当然有你的故居，准确地说应该是旧居，但现在难以寻觅了，那地儿成了废墟，后来变成了空旷的平地，满是纸片片垃圾，塑料袋随风飞舞，仿佛海水中漂动的水母，姿态优雅而散漫。再后就是打桩机的声音，每响一下地皮就忽闪，好像在给大地捶背或打针。之后就立起了楼房，咬着耳朵肩并着肩密不可分地立着。在你的旧居还是废墟的时候，你去看过，心中满是感慨，甚至闪过一丝儿虚幻：倘若我成了名人或今后伟大起来将如何是好？拿什么给我的后人，或崇拜者或死党或死敌或研究者来参观？他们一定会跳脚诅咒或难过或高兴。不要紧，自然会有人另选一所我的故居，摆上几样破旧家具，再弄一张我儿时穿着开裆裤的照片挂上……你的旧居和很多拆到一半的旧房使你惊愕而久久回味，砖土木头，竟然那么耐久，一点儿泥巴就使它们互相拥抱的十分紧密，竟然经住了世纪的风雨，而一些水泥钢筋却弄成了豆腐渣。这让你犯了糊涂而难以明白。然而，你更多的是对旧居的怀恋，还有不屑再加上鄙夷，当然还有些羞愧和恍然大悟。因为你发现那些残垣断壁竟然薄如纸板，那是为了节省和尽可能利用空间的缘故。因此你羞愧当初夫妻生活的孟浪，那是太年轻的过；也因此而恍然在你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何以总会在半夜听到隔壁一些古怪而异常的人声。长大你结了婚，才明白这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过的太龌龊，缺少人性活动所必需的空间，那几乎不算是人的生活，至少不正常。于是，对着残垣断壁你感到了毁坏的快意，你朝着废墟吐了口痰，心想，倘亲手来摧毁旧居，定会有杀戮般的快感。当然，这并不是你全部的思绪，只是瞬间的念头，因为在这些烂土坯房子里，你毕竟有过愉快的童年，童年无论多么苦难，在记忆中都是金色的。
在大人们锁紧眉头过日子的时候，你童年的生活充满了欢乐，一张烟盒纸叠的三角，所带来的欢乐使你入痴入迷。长大了你才明白那叫赌，是人的劣根性之一。你还明白那份童年的欢乐是基于纯洁，而纯洁从哲学上说去，就是愚昧。后来你发现，凡是愚昧无知的人，都有难以被掠夺的欢乐。黄泥土屋形成的狭巷中，昏暗的路灯老远一个，使幽暗的巷子一节亮一节黑，金环蛇似的。你们一群傻尕子争着比着把鞋撂的老高，说是套夜蝙虎儿。这是大人教的法儿，还说那物儿是老鼠吃了盐变的。当你能作深刻的思考时，才明白前人许多自以为是的说教大多并不正确。夜蝙虎儿像抽筋似的，东一折西一折地飞，就是不钻进鞋壳篓里。终于在一次猛力的甩撂下，你的鞋上了房顶，愣怔之后，你哭着回家。第二天上房顶找鞋，惊异中你发现这个城市像个黄土平原，准确地说，像你后来插队见到的打麦场。原来我就住在黄土底下呀！远处青影遥遥，有一两座楼，孤零零地像电影中的鬼子炮楼。你便心存妄想，这辈子若能住进那楼就幸福了，如今，那老式灰砖楼算个狗屁，没有上下水，请你都不住。坚决不住！
你总有这样的感觉，城市的房子式样是一种强烈的表现：摆脱历史的陈旧。然而它的格局很快就陷入新的陈旧，成为新的历史缩影。或许人们不知道，这一切都将成为一种相对的永恒，它向所有的人，外地人外国人，以及我们的后代，顽固地展示我们现在时的水平和居住环境。当我们活到把这些都看成过去时的时候，便会有一种叫做羞愧或后悔的东西产生。羞愧包括面对新的全国发展及世界格局，和重新投入资金拆建所造成的浪费，还有渐渐明白建筑是艺术的常识，后悔那时所缺乏的超前意识，以及溶入建筑中的人文思考。这些你没法知道，也无从知道。
你现在住在很洋派的新楼里，就是住在了城市的风景里，你推窗眺望，无论是嬉皮笑脸或是面无表情故作深沉状，别人看你那窗，仿佛在看一幅画，你便是画中人了。当然你看那车流如水、人如过江之鲫的街道也是一景，不过看惯了就不当一回事了。人性如此，凡是看惯了的东西都不是东西，厕所蹲久了也就不臭了。所以城市人爱去寻那没见过的房子。诸如山地的茅草屋，草原上的蒙古包，西南边陲的竹楼，等等，要在那房中睡一睡，其实熟睡如死，和家中没什么两样。
什么是城市？很多很多的房子挤在一起，那就是城市。有时你会离开你的房子，去另外一个城市，住在那儿的房子里，抽烟喝茶睡觉打呼噜，当然也放屁。但你会巴心巴肺地赶回来，赶回你的房子里，闻着你先前留下的气味，屁味臭袜子味烟味，这会使你感到亲切。在千里万里之外，一想到这个由拥挤房子堆砌起来的城市等你归来，心里就踏实而安宁，因为这儿有你的一切。其实这是你的错觉，这个城市不等你，所有的城市不等任何人。这个城市已经很老了，你才多大？城市会继续老下去，而你却是要死的，这实在让你有些憾恨。老了的城市不要紧，拆了旧的盖新的，一折腾它就新生了。你年纪不小了，一辈子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房子里挪腾，还填写许多莫名其妙的表格，每每都先写这个城市的名字，仿佛它是你的。到了外地，作自我介绍时，你也提这个城市，人家听了会恭维几句，你也很聪明地恭维人家的那个城市。其实你心里明白，恭维来恭维去，都是在恭维一大片拥挤堆垒着的房子而已。
你顺街一路逛下去，高楼大厦栉比鳞次，个个像西装挺括的绅士，板着面孔作出富贵样。那也叫房子，高入云霄也是房子，楼房而已。你仿佛没看见似的从它们面前走过去，它们与你无关，但那份气派使你退避三舍，你只是一个市民而已。有次朋友邀你吃饭，是家大酒店，你去了，保安却挡了驾，说了半天，是因为你穿的老头衫。你对朋友说，这家酒店性别歧视，女人穿背心都可以进，我这老头衫比她们还多两只半截袖呢！朋友满腹学问，此时却仿佛耳聋，只是说喝酒喝酒。从此，你对酒店商厦有了肃穆二字的印象。街上房子挨排看过去，当然不全是肃穆，大多都很媚俗，比如歌厅。歌厅之类的房子里少亮光，白天也用厚窗帘捂着。到那儿去的人就是冲着那份昏暗，昏暗能使人生出情愫，如果说生出欲望就有些太直白了。门口大多站着小姐，模特儿似的亭亭玉立，那叫门迎。你一走过去她就躬身说，先生请进。当你从那暗暗的房间出来要走时，门迎小姐就变了称呼，说大哥走好，欢迎您再来。那些房子里的女人都被称作小姐，遂使小姐的雅称臭了街，于是一些白领女人便自谓我们女孩子了，其实很多人年龄都可以做女孩的妈了。这有些肉麻，肉麻好，城市里有钱或有权的人都喜欢肉麻。所以，不论你鸡皮鹤发或是青头白脸，小姐们一律甜甜地叫大哥，叫到你掏钱为止。她们就在那些黑房子里上班，行话叫坐台。当然不是坐台板上，无论坐沙发或坐在你腿上，都叫坐台。这些房子看上去都很媚俗而艳丽，她们指这个挣钱。
倘你初入城市，觉得自己确实进了城，实则是在一个通道上瞎逛。到处是放着臭屁跑来跑去的汽车，临街的居民楼上，有女人探身而出。披发或缀一头塑料卷，晾衣服或尿布片，那就是你看到的风景了。那就是些现在时的城市人，会排斥你，而街边的商厦，进去就得掏钱，但你属于穷人之列，不掏钱进去干吗？那不是你的。但商家还是用笑脸欢迎你进去，掏钱的给他捧了钱场，你没钱，就给人家捧个人场，被人利用了你还傻乐，纯粹的没脑子！城市人管你这号的叫傻×！港台人叫三八，长点脑子吧老兄！你感觉是在逛一个巨大的展览会，五光十色眼花缭乱，都与你没关系。形容风景常用风和日丽，日丽不日丽无所谓，城市人不看太阳，太阳在他们手腕上，金的银的宝石的闪闪放光，他们只认时间。街上那些华丽门面后边，白天也是暗光重重，更别说晚上了，太阳被隔在了门外。黑暗使人蠢蠢欲动而放肆，所以城里人淡漠日丽。太阳一下山，城里人全涌了出来，没有了白天的沉寂，活泼泼地这里那里钻，小兽一样不安分。
有个说法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城市人不这么说，他们是少生孩子多盖房。大房小房高房低房，排着挤过去，没地方种草长树了，便在墙上画草画树，也算风景，假风景。当然也有真草真树的地方，但圈起来卖票，那地方叫公园。公园的动物也住房子，样式怪异，但也叫房子。动物和草木集中在一个地方，要看得掏钱，那地方草木还像草木，老虎却像大猫。乡下不稀罕的牛羊驴马，城里人都圈起来卖票，麻雀可以随便看，但城市里没有了，郊区还能见到。麻雀是城市唯一的飞禽，其他的鸟儿们呢？死光光了，不死也飞远远的。它们知道这是人的城市，就留给人吧，但现在人们又想它们，而它们却不知道这份想念，早先唯一的家畜是老鼠，现在有了狗，很小巧的一些种类，城市人的怪癖是愿意与狗为伍，侍候爹一样侍候它，用精肉和牛奶侍候。
天快黑了，别老这么逛，该回去了你。不想回？问我对这城市的看法？我当然爱这个城市，爱是不讲道理的。你爱你的母亲，还爱你的女儿，没有道理可说。当然，我也爱我自己，我的脸不漂亮，但我爱它绝对胜过爱世界上任何明星名模的美脸，这样说你就明白我对这城市的爱了。说这些仿佛多余，因为很多人为了表示心怀高远、志向不凡，说他们不爱这个城市，他们夸一个人就说你一点不像这儿的人，而像北京上海的人。被夸的人很受用，巴不得不像这城市的人。我不，这个城市土头土脑没风景我爱她，一片洋楼风景优美我还爱她，她是我的丑母、糟糠之妻和爱女，爱，不需要道理！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