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都逃不过岁月侵蚀。凡人靠养生延缓衰老。修士则通过修行,壮大生命本源,从根本上突破寿元限制。
只是这修行之路却非坦途,越往后就越艰难。在不考虑血脉,体质等特殊因素的情况下,每一个境界,都存在着一个相应的寿元极限。若不能一路逆行而上,再强的修士也会有衰老垂死的一天。而越是临近寿元大限,生命潜能流失的也就越多。届时,想要再有突破,更是难上加难。
万年以来,朝阳宗强者辈出。其中存世最久的一位前辈,据说修为已经达到了神照境。在他所处的时代,梁国境内几无抗手。即便如此,他也在一千九百二十八岁高龄时,坐化于朝阳主峰。
与天夺命路难行。但不管怎样,修士尚有余地可供挣扎。至于凡人,若能长命百岁,便属不易。再想活得更长久一些,也唯有依靠灵药延命了。
梁国有明确记载的,寿元最长的一个凡人,出现在四千多年前。这人也是天生无法修行。但幸运的是,这人出生不凡。而他的亲族又不惜血本,让他得享诸多灵药,最终高寿至三百七十六岁,一举创下了梁国凡人的长寿记录。
灵药种类繁多,品阶有高低之分,功效也是五花八门。能够增加寿元的灵药其实并不多,效用强大的,就更是罕见。凡续命类灵药,只有在首次服用时,才有全效。再次服用同种灵药,其效锐减。到了三次之后,基本上就再无续命之效了。
而这,还只是对修士而言。修士得之,无论是用其炼丹,还是直接服食炼化,药效都能发挥到极致。而凡人仅靠身体本能的吸收转化,自不可相提并论。
一般来说,可为修士延寿十年的灵药,被凡人使用,顶多也就能增寿三五年,超过一半的药效会白白流失。而且年老体衰后,凡人的吸收效果还将进一步削弱,实在是得不偿失。
几乎所有修士,在修行到一定的境界后,都可能遭遇瓶颈。停滞于某一关口处,多年不得寸进。而这种时刻,只有两条路可行。要么顿悟破关;要么就厚积薄发,一点一滴地积累道行感悟,花费大量时间软磨硬泡,以期水滴石穿。
这是两条不同的路。前者勇猛精进,可惜要求极高,不仅要机缘造化齐备,而且心性悟性也是缺一不可的,绝非人人可行。至于后者,却适合更多的修士,只不过此路耗时不定,什么时候能突破瓶颈,谁也说不准的。
总而言之,凡是积累型的修士,都会有时不我与之感。试想,若能在气血精元彻底衰竭前,得灵药以续命。有了更多积累的时间,说不定就可以突破境界,再获新生。
这种山穷水尽处,柳暗花又明的情况,修行史上出现过无数次。对那些走到穷途末路的修士来说,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就能拥有更多希望。
因此,这类灵药的珍贵无以言喻。修士们视若珍宝,凡人能偶尔得之,便已是莫大造化,怎可奢求更多?
历史上那位创下记录之人,能以肉体凡胎存活三百七十多年,也不知究竟糟蹋了多少续命奇珍。这在天赋至上,资源至上的修行界中,可算是难以复制的传奇了。至少在梁国,乃至周围各国境内,有史以来,似乎也仅此一例而已。
可如今,这世道突然变了。
朝阳宗不知道哪根筋短了路,他们似乎不想前人专美,竟欲打破常规,为一个不能修行的废人,源源不断地提供各种,可以滋养命元的宝贵灵药。
这样的待遇,尘世帝王也享受不到。莫言则何其幸运,竟能与前辈奇人并驾齐驱。在不同的时间,踏上了相同的道路。一条完全由珍贵灵药铺积而成的长生之路。
此等奇谈怪事,万古难见,怎能不引来非议?
宗门高层虽有意保密,可时间久了,也难免会有疏漏。消息最后还是不胫而走,流言蜚语几经人口,已变得面目全非。莫言则的事迹越传越远,越传越荒诞。到了后来,连邻国的修行界也有所耳闻。
足不出户便已名动天下,成为传奇人物。有些好事之徒,甚至都已经开始计划,只等莫言则打破凡人寿元记录,便立刻动笔,为此人著书立传。
……
暮临峰外,渡口附近的一个小山丘上,建有一座坟冢。这是岳老夫子的埋骨之地,由莫言则亲自选址修建成的。每年春秋祭奠,他都会来此烧些香烛纸钱。
岁月如梭,新坟已成古冢。
经历了一百六十年的风吹雨打,到如今,墓碑的刻文都已经模糊了。老夫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痕迹,也即将磨灭。
而莫言则却依然活着。
和当年相比,近两百岁高龄的莫言则明显是老了许多。只是老的还不算太厉害而已。如果去到市集,相信任何看见他的人,都会认为这只是一个面容丑陋的中年村夫。
唯有黑蛇一点都没变。在它身上,甚至看不到一点岁月留下的痕迹。虽然本源道伤至今未愈,修为境界跌落谷底。但昔日道果仍在,再加上强悍的种族血脉,它依旧享有漫长的寿元。一百六十年的时间对它来说,真算不得什么。
“今天又不是他的祭日,你怎么突然想起要来拜祭?”黑蛇懒洋洋地趴在莫言则身旁,嘴里打着哈欠。
看得出来,它现在的心情很好。多年的静养,它的伤势已经开始稳定下来。黑蛇相信,只要再熬上一段时间,就能进入康复阶段。尽管想要恢复到巅峰时期的力量,还是遥遥无期。但不管怎样,它已经看到了曙光。
黑蛇问了一句,见莫言则没有反应,忍不住讽刺道:“才两百年不到,就要腐朽了吗?你这心性,还追求个屁的长生。与其做个行尸走肉,倒不如当初就死了来得爽快。”
莫言则烧纸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闷不吭声地往火堆中添加纸钱。
这些年来,莫言则从来没有外出历练的精彩。他也不是修士,连武者都只能算半个。他无法像修士一样入定修行,一次闭关动辄数日,甚至数月半载。他只是用最平凡的方式,一个人活了将近两百年。没有伴侣,也无亲朋。永远一个人,一天天,一年年的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方式,时间真的很可怕。足以让一个本就不健谈的人,变得更加沉默。近年来,就是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也是常有之事。
黑蛇很不习惯,但它没有办法改变莫言则,也只能慢慢适应。以它的性格,永远不会因为碰了个冷钉子,就会有所收敛。在很久以前,它就找到了对付莫言则的办法。
那就是死缠烂打!这一招,多年来屡试不爽。
纸钱差不多要烧完了,莫言则也被它吵得有些烦了,于是说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离开这里去哪里?离开了这里,谁为你提供灵药?”
莫言则平静地说:“离开这里,就算没有灵药,我也可以活很久。”
其实灵药对莫言则还是很有帮助的,但并非不可或缺。他必须得走,宁可舍弃珍贵的续命灵药,也要尽快离开朝阳宗。
原因是他的身体状况出现了异常。他衰老的速度,比历史上那个最长寿的纪录保持者,慢了很多。
以他目前的衰老速度来推断,即便没有灵药,活个六七百岁,估计也没有太大问题。若再配合灵药的话,达到一千岁都有可能。
一千岁是什么概念?
只有修为达到了神府境的修士,才能在不靠药物的情况下,寿元破千。
整个梁国,能修至神府境的修士寥寥无几,搁在任何宗门,都是绝对的核心人物,当仁不让的顶级战力。七大宗门的掌教至尊们,也只是神府境而已。
能以凡人之身活到一千岁,简直是天方夜谭。除非服用过传说中的顶级神药,否则任何血脉体质,也绝无半点可能。
莫言则能有这般惊世骇俗的寿元,当然要归功于体内的星魂。这些年,每隔三个月,星魂就会律动一次。幸亏他从古鼎中得到了十二根秩序链条镇压己身,这才不至于被其同化,但每次发作时,那种滋味依然让他生不如死。
福祸相依,承受了无尽的磨难,得到的好处,也是惊人的。两种神物每次针锋相对过后,都会在其体内留下一缕气机,或者说一丝残留物质。
秩序链条遗留的物质融入肌体。数百次的潜移默化,让莫言则的身体,几乎脱离了血肉之躯的范畴。全身上下坚韧如铁,就算以利器劈斩,也只能破其表皮,造成一道浅浅的血痕。
而星魂残留的气机同样神异非凡,正是它的存在,令莫言则的拥有了远超常人的寿元,令其衰老速度变得异常迟缓。
这种细微的变化,初时自然不易察觉。但可以想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必定会越来越惹人注意。事实上,如今就已经有人盯上莫言则了。
最近几年,莫言则去内门领取物资时,总会有两个太上长老出现在左近。这两人形容枯槁,一看就知道寿元无多。在窥探莫言则的时候,那眼神诡秘异常,让人不寒而栗。
危机已经开始显现,如果继续留在这里,起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仙路难行,但凡有志长生的修士,怎可能对这奇异现象视而不见?
届时,单凭一个内门弟子的身份,能保自己多久?莫言则当然不想坐以待毙,既然已经预见危机的征兆。那么,趁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或许是最明智的选择。
当然,这是最主要的一个因素。此外还有一个因素,也是促使莫言则离开朝阳宗的理由之一。
莫言则现在的状态很奇怪,寿元增加是件好事,但身体越来越强韧却让他感觉很苦恼。随着身体的增强,连带着经脉窍穴也在不断强化。
而与之相比,内气变强的速度却有些跟不上进度了。开始的百来年,他还能故技重施,以银针刺穴来逼迫内气蜕变,再利用强化后的内气,来打通越来越强韧的穴位壁垒。
但现在,银针也不再好使了,如今连扎破表皮都很吃力。即使大费周章的将银针刺入,也断不能像从前那样,驾轻就熟地把握住分寸力道。
此涨彼消之下,冲击穴道关隘变得越来越难。尤其是最近这十几年,他连一个穴位都没能冲开。内气冲击在壁障之上,简直就是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莫言则虽未就此放弃,但在没有找到新的解决之道前,也只能眼睁睁的荒废时日。而身体却不会停下来等他,依然在不断地强化,就仿佛没有极限一样,气与体的强度差距与日俱增,已经悬殊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
这些年,莫言则收集各类武学,尤其是内家功法。又利用内门弟子的权限,翻阅了海量的典籍。长年累月的思索研究,总算有了进展。只不过,他想到方法很凶险,没有丝毫成功的把握。但不管怎样,都必须一试。
而要验证这个方法是否有效,需要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利用那里特殊的环境来打破困境。本来他还打算准备得更充分一点再去,但现在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只能提前行动。
黑蛇不知道莫言则离开是为了避祸,它想起莫言则之所以能有这么长寿,完全是因为占了自己天大的便宜所致,忍不住骂道:“贼老天真不开眼,让你小子占尽了便宜。大难不死就算了,居然还因祸得福。怎么,命长了,开始坐不住了?忍不住要出去蹦跶了吗?”
莫言则没有再答话,黑蛇却是越说越气:“你是吃腻了灵药也好,耐不住性子也好。反正你要离开,对老子来说,也是件好事。早点出去,早点玩完,也好早点了去老子一桩心事。”
祭过了夫子,莫言则起身走下小丘,在三岔路口处,他停下了脚步。往东是回暮临的小路,那是一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道路。但停留许久之后,他选择了背道而行,转身向西,一路往江边渡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