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傲站在血肉碎骨之间，双眼血色稍黯，神情略微平静下来。
他抬起右手，分开五指，手指居然有些微微发颤。刚刚抓杀赵二公子时，突然受到了一股反震之力，竟伤到了筋脉。
赵二支离破碎的尸体下，一个小小木牌掉落出来。上面刻画的玄奥符文现在已经变成了道道裂缝，可就是这个木牌，在李傲对赵二发起致命一击时，发出微微柔光，竟然挡下了李傲摧枯拉朽一抓，救了赵二一命的同时，还让李傲因遭受反震而受了轻伤。
符宝！
李傲脸色有些凝重起来。
李傲一眼就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是修炼界的宝物！虽然只是最低等，也是最粗陋的那种，但以李傲修炼邪功的锐烈爪击，也足足耗费了数个呼吸才将它打破，分神之下，却不小心逃走了两个狗腿跟班。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符宝这种修炼者造物，因为他前世近百年的光阴，几乎都耗费在钻研这东西上了。
符宝，变化多端、功效复杂、成本低廉，是低阶修炼者的最爱，也是李傲前世蜕凡初期主要的几种手段之一。
符宝是修炼者通过领悟仙道、参悟至理，将自身修为、法术以一种特殊的符文阵法篆刻于物品之上，再用箓术封印启灵，并灌注真气，使得物品有了灵性，最终变成宝物。
它因每名修炼者的制造手法、所修的法门、领悟的道术各不相同，最终成型符宝的效果也天差地别，有的可以用来疗伤保命、有的千变万化可攻可守、还有的蕴藏法术威能巨大……
制作符宝其实是一门极为深奥的道技，虽不入正统大道，但修至高深之处，同样可以呼风唤雨、威力惊人，可这样的修炼者却是极少数了。
李傲前世侵淫此道，对于符宝也有一番自身的领悟，他捡起赵二公子死后遗留的符宝木牌，略一打量，便知道此物的制造者水平不高，不过粗通一二罢了，而且这符宝中所灌注的真气也极为稀薄、并驳杂不纯，所以才如此不堪一击。
其实他离家时送给青竹的木雕吊坠，也是一种符宝，但品质却比赵二公子的破木牌高级得多了。不单载体是从黄百里处获得的灵物，上面封印的符文灵启也是李傲耗费心血而成，并不惜动用歃血诀强行凝聚真气灌注，有了这层保障，他才放心出门寻找蜕凡令的。
李傲心中并不轻松，虽然他在出发前就对此行危难有了预感，但现下的情况却越来越复杂。种种迹象表明，有修士参与其中！
这让李傲心中有了极大顾虑。他不惜代价修炼邪功，实力突飞猛进，在凡人中可谓无敌，但若是遇上蜕凡期的修炼者，他依然没有胜算！
可蜕凡令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的，这是一次极为重要的机缘！
李傲有些患得患失，心境愈发不稳，饿鬼邪功又趁机肆虐，使得他心中暴戾疯狂翻滚，双眼血色更浓。
勉强压制住邪功反噬，李傲决定先获得消息，弄清情况再作打算，便对虬髯大汉沙哑说道：“我有事问你，你随我来。”
虬髯大汉自然无有不从。可两人刚到门口，李傲双眉却皱了起来。
他的裤脚被人拉住了。
低头看去，迎上的却是一道澄澈而坚定的目光。
若是忽略了其中蕴含的几分恐惧与忐忑不安，剩下的便只有希冀、哀求、和那种只属于孩子的，清澈而充满希望的微小光芒。
“救救娘亲吧……”
小菱仰着小脸，上面犹挂着泪痕。这孩子面黄肌瘦，皮肤是那种营养不良的黑黄色，四肢就像是干瘪了的麦桔杆，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折碎了一般。她头发枯黄蓬乱，又刚挨了打，脸色难看，丑陋得像只忍饥挨饿的猴子。
唯有那一双漆黑无暇的眼睛，坚强而明亮，才终让她有了些生机。
“求求你……救救娘亲吧。”
见李傲没有反应，小菱又重复了一遍。
她方才挨了重重一脚，从二楼跌落，幼弱的骨头都不知断了几根，就连呼吸都极微弱了，竟然硬挺着没昏死过去，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爬到李傲脚边。
“我为何救她？”
李傲声音冰冷，似乎不带任何怜悯之情，更是显得有些烦躁。
“你是大侠……是好人，你刚才打死了坏人，救了小菱和娘亲……”
小菱这次的声音却带了哭腔，她仰头看向李傲，剧痛和虚弱让年幼的她视线越来越模糊，就像是蜡烛燃尽前最后一丝飘摇的火光。
“好人？你错了，我杀那些杂碎和你、还有你娘亲没有任何干系，你无需感激，你们死活也与我无关。”
“可……娘亲快要不行了。小菱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娘亲，小菱没有东西报答你……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你、求求你……”
小菱声音更加微弱，眼中光芒黯淡，双手也越来越无力，却仍然死死抓住李傲裤脚那一丁点的布料，就好像溺死之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放开！”
李傲抬腿，狠狠挣开小菱的五指。
“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多么愚蠢可笑？”
像是触碰到什么痛处，李傲忽然面现狰狞，心中暴戾疯狂蔓延。
“我没有理由救她。弱小不单会带来怜悯，还会带来憎厌。你和你娘亲就是这样的人。”
“你可知道，赵二欺你并没有错，我杀赵二也不见得是善。”
“错的是你们！你，和你娘亲！你们懦弱不争，心怀可笑的善意，兢兢业业地活着，就像一条弱小可悲的蛆虫。”
“你们遇到了赵二这样的人，他比你们强大，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你们都无力反抗。于是你们就开始恳求，恳求命运的仁慈，恳求他人的帮助。就因为你们的弱小，受辱、被欺，都是你们无可改变的命运！”
“像你这样的人永远都是这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恳求别人的施舍。你来求我救你娘亲……可笑，你可否知道，你来求我，那么你们的命运，你娘亲的生死，你的未来……就取决于我的一念之差？”
“弱小就是罪孽！你们弱于赵二公子，命运被被他左右。而我视他如蝼蚁，他的生死我便予取予夺，我要杀他，他的命运就只有死路一条！”
“真是可怜而又可悲。”
小菱怔在原地，幼小的心灵显然无法承受更多的残酷，小脸上最后一丝希望的余烬终于黯然熄灭。
她视线越来越模糊，剧痛和麻木不断交织，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在她想象中散发着温暖光芒的侠客没有出现，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巨大而恐怖的魔影，血腥暴虐、重重黑气缭绕。
“不过既然你来求我，那么我这便告诉你，这就是你所求来的一切！”
李傲浮现一丝狞笑，却将那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女人提在手中，另一只手五指曲成利爪，指尖血色狰狞！
邪法反噬已深，他脑海中现在纠缠着的，只有暴虐混乱的杀意。
女人满脸是血，一口牙齿碎成烂茬，奄奄一息，可这时却似乎回光返照，从弥留之间恢复了一丝生气。
她说不出话来，生机流逝的双眼留恋地看向小菱，又转过来看着李傲，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终究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狰狞的血爪残忍落下——
最后的时刻，她眼神中没有一丝恐惧和仇恨，反而露出感激而解脱的笑。
就仿佛这一生的苦痛，折磨到最后划下的却是一个微笑着的句点。
李傲心中忽然狠狠抽搐了一下。
何曾相似。
一百年前，那个同样残忍的瞬间，同样安详的笑容。
和这一幕何其相似？
师傅。
噗嗤——
血液脑浆迸溅而起的刹那，李傲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名女道人临死前的笑颜。
……
小菱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幕，时间凝固在她的脸上，却又抽走了她瞳孔中所有的生机。她呆在那里，连眼神也变成灰白色的，仿佛一个失去生命的木偶。
李傲又想起了那时候的自己。一百年前，前世的绝望历历在目，或许这才是他如此癫狂的根源，而邪功所噬不过假象。
他挥手将女人的尸体扔到地上，像是失了所有力气，瞳中血色散尽，疲惫地开口说道：“这就是弱小的可悲命运。”
他看着小菱，却仿佛说给自己。
“因为弱小，所以胆怯、无能、愚昧……弱小之人什么都无法掌控，就只能听天由命，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生与死、拥有的一切、现在和未来，都不过是命运的施舍和怜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收走，可你无论如何也难以挽回。”
“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你什么都无法做到。”
“但是，弱小也并非无药可救。仇恨、愤怒、残忍，便是最好的良药。”
“生而弱小，便不择手段变得强大。命运若此，颠覆命运，天意相阻，逆天而行！若是天资极差，还有性命相拼！若是无物傍身，便去抢去夺！若有人相阻，就用血来开路！”
“这世间并无对错，弱小才是万罪之源。”
李傲抱起昏迷过去的小菱，将她放在她母亲的尸体旁，又取出了剩下的所有银两、和一本线装书籍，塞进她的怀中，缓慢而轻柔地渡过几缕佛门功法的内力。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留下的书籍，是之前为青竹准备的功法，青竹不愿修习，他便带在身上，这次也一并给了小菱。
………………
离开的路上，虬髯大汉一直心事重重，终于忍不住开口。
“阁下，有句话，某不知是否当问，可憋在心里着实难受。”
“你想问我之前为什么那样做？”
“……没错，某虽是粗人，却也看出那女人伤得太重，神仙也救她不得。您给她一个痛快某心里明白，但对那娃娃是否过于残酷了。而且阁下所说的话，虽有些道理，某却不敢苟同。”
李傲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说道：“这世道如何，你我心里清楚，我不想收养那女娃，你也无法给她安稳。她自幼困苦，往后也将无依无靠，亲眼见她娘亲被杀和亲眼见她娘亲不治身亡，对她来说将是两个世界，两条不同的道路。”
“没人能帮她一世，我给她一个活着的理由。她挺过去了，以后的路也会好走，若这样死了，便也能少受些折磨。”
李傲喃喃说道。
“绝望和仇恨是把双刃剑，不使人死亡，便教人强大。”
虬髯大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