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吴家,吴晴的母亲钱氏和父亲吴老爷在闲聊。
吴老爷是个颇具商人形象的人,就是脑袋上寸草不生,瓦亮瓦亮的,为了遮羞他总是戴着嵌着假辫子的帽子,这是自己的短处,从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提起。清朝的时候擅自割辫是谋逆大罪,要杀头的,可是大家都知道他这脑袋是块贫瘠地界儿,也是忠于大清的良民,没人会给他扣个谋逆之罪的。此人在经营上心机颇高,长相有几分蛮横,浓眉炯目,严肃起来气势汹汹的,不熟的人一般不敢跟他接近,但人不可貌相,其实他很重义气骨子里也很善良。钱氏最了解他不过了,虽说治不了他的脾气,但他也降不住钱氏,两个人总是不相上下,以至于对待各自的问题都不太干涉,也常商量不出所以然来。
钱氏递给吴老爷一块西瓜,说:“当家的,我寻么着我还是去亲家一趟,给晴儿说说这事。”
吴老爷不耐烦的推开西瓜,说:“拿走拿走,我最烦吃西瓜,吃起来没个样。”
钱氏说:“事儿还不少,我给你切成小块中了?比个女人都讲究,又没有外人在,谁还看你!我可跟你说,就只看他们家那情况,支撑着个宅子的花销是困难点,我看是鲁氏箱子里有货才维持的住,咱闺女能捞点就捞点,说不定老太婆把钱都偷着给了她大儿了,她外头还有几个孩子哪个他不得照应着啊。”
吴老爷说:“你就天天琢磨吧,人家家里的事儿你少操心,别人我不敢说,”竖起大拇指,“就亲家可是女人中的这个,不服不行,亏待不了闺女的,再说人家千亩良田是白给的吗,养活一个宅子还不是戳戳有余。”
钱氏白他一眼,说:“嗬,好劲儿的,可惜当年没遇着这样的啊。”
吴老爷瞪钱氏一眼:“真是妇人之见,你不要一意孤行,以为在外面给他们两口子捣腾座新宅就能捞到什么,两个儿子对家产只会对半分,甚至长子占多半,你想白捞一宅子再分家产是枉想,再说是人家里的事,你搀和什么?你这不是撺掇着亲家分家吗?”
钱氏把切成小块的西瓜往桌上一撂:“得了得了,你别管了。我自己来,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她后半辈子我可得给她张罗好。”
吴老爷道:“咱们这边帮着吴晴盖座宅院也不难。”
钱氏嗔道:“去去去,晴儿这么个难为法儿的我都没有跟她撂这句话,你少给我添乱,这也不是咱们拿银子的事儿啊,除非杨佩烨赘进咱们吴家,他娘也指定不愿意啊。”
吴老爷站起来手一背抬腿就往外走:“我倒看看你有几分能耐,真有本事把金生给我调教好喽,跟人打架的事儿我还顾不上训他呢。”
钱氏撇撇嘴:“就知道跟你商量不出个事儿来!”
下午佩举回到宅子,走到大门时老丁头看见了他,先是一愣,忙走到跟前,惊喜道:“哎呦大爷,您可回来了。”
佩举微微一笑:“哦,有点事耽误了行程,家里一切都好?”
老丁头赶紧接过行李激动的说:“好,都好,您快进家吧,小林子,小林子!”
小林子忙出了门房,见到佩举忙说:“大爷,您回来了。”
佩举点点头,老丁头说:“快快快,你跑的快,赶紧给老太太和大奶奶说一声去。”
佩举阻止道:“不用了,小林子,晚饭后我来找你。”
小林子说:“哦,大爷有事啊您,我去东院找您吧。”
佩举边走边说:“我找你吧,你们爷儿俩歇着吧,哦,把我的行李先放这儿吧。”
佩举走后,老丁和小林子四目相对不知所以。
佩举已经想好了借口应对家人的埋怨,他先去了中院见母亲,走到中院门时正碰上淑华,淑华惊讶:“大爷?”
佩举点点头进了院子,淑华跟在身后说:“您一直没有消息,老太太很着急,正让我去东院问问大奶奶呢。”
佩举没有说话进了鲁氏的房里,鲁氏一看见佩举先是满面惊喜,接着脸色就沉了下来,责备道:“你这阵子去哪了?”
佩举愧色道:“在杭州碰见一个老朋友,我跟他去了一趟苏州,差人给家里捎信儿了不是?”
其实佩举根本没有给家里任何消息,完全是“走火入魔”把精力用在了桂枝身上,说这些胡话也很是心虚。没想到鲁氏说:“哦,听静惠说你捎来信儿了,说这几天就到了,我老是不放心,刚让淑华过去问问来着。”
佩举听了这话就更心虚了,感到很羞愧,可是还是得继续圆谎:“哦,让您悬心了。”
鲁氏埋怨道:“你还知道咱们悬着心呢,三两天也就罢了,小俩月谁不担心,可倒好,你竟然到苏州玩乐去了,你说你杭州有个老朋友?谁啊?没听你说起过。”
佩举眨眨眼睛,忙道:“哦,就是小时候一起念私塾的学伴,头几年举家迁苏州了,正好他也在杭州办差,您不认识。”
鲁氏半信半疑没有再追问,说:“哦,这样啊,那你当时就该给来封家书不是,你媳妇儿都急坏了,快回东院瞧瞧吧!”
佩举说:“知道了,我刚回来自然先到您这里,我这就去。”
鲁氏站起来走到佩举身边,晃晃他的胳膊,看了看他的脸色,放心的又转身坐下。佩举看到母亲这样关心自己很是感动,说:“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鲁氏说:“好好好,平平安安的就好,快去吧,晚上过来吃,妈给添几样好菜。”
静惠抱着睿德在院子里葡萄藤下面石凳坐着,不远处巧儿正拿着瓢给几棵小树浇水,边忙活边说:“怎么老也不下雨,这天儿干的!瞧瞧这小树的叶儿都耷拉了。”
静惠说:“是啊,确实该下场雨了,不然地里庄稼该旱了,立了夏就没大正经下过雨。”
佩举悄悄走进院子,静惠背对着他没有察觉。巧儿看见佩举正要说话,佩举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噤声,巧儿正有一肚子怨气,白了佩举一眼嘴里发出一声愤愤然的哼声。静惠拍着睿德平静的说:“你怎么了,跟棵小树也置开气了?”
巧儿故意嘲讽道:“这小树养久了也能有点人情味,不像有些人没点心,害的别人憔悴不堪自己还挺自在,”又小声嘀咕一句,“还有心思逗闷子!”
佩举脸色微变,但毕竟自己理亏也没有反驳,仍然站在静惠身后。
静惠撩撩鬓发,说:“好了好了,你这是哪跟哪啊,又絮叨开了。”
佩举轻轻把手搭在静惠的肩头,静惠笑说:“死丫头,你猴儿爪湿漉漉的别往我身上抹!”
佩举轻轻喊道:“静惠。”
静惠怔住,巧儿眼力架好,气哄哄的抱走了睿德,静惠站起来,转过身很平静的微笑道:“回来了。”
佩举拉起静惠的手:“静惠,让你担心了。”
静惠慢慢抽出手理了理佩举的领子说:“嗨,回来就好,再忙该给我个信儿才对。”
佩举又抓住静惠的手说:“是我不好,我,我跟一个故交去了一趟苏州,刚才妈已经责备我了,下回不敢了,你瞧你这阵子都瘦了。”
静惠温和的说:“好了好了,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不用解释,我信你。”
佩举这心里头直打鼓,都不知道话从何处说起,也多半是心里有鬼难以启齿,这会儿他真为妻子的宽容欣慰,又为自己的行为自责,静惠转过身对巧姑说:“巧儿,快点到小厨房做点吃的。”
巧儿抱着睿德走过来没好气儿:“大爷,您别怪我不知分寸,说的话也别不爱听,您知道小姐这阵子是怎么过的吗?天天为你担心,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在葡萄架下一坐就是一大晌,我看着都心疼,您倒好,跑到苏州去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就算是您去办正经事,一走俩月叫谁不担心哪?您这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静惠皱眉打住:“巧儿,你好没有规矩哦,把睿德给我,去厨房做点吃的。”
佩举歉疚的说:“巧儿教训的是,是我不对。”
巧儿一听“教训”两个字,觉得自己说话确实是有失体统,又怀着歉意小声说:“大爷您别怪我,我也是心疼小姐心里着急,话重了您多担待。”
静惠走过来接过睿德,小声责备:“你呀,永远管不住这张嘴,快去吧。”
静惠心里不是没有埋怨,但是人已经平平安安的回来了,说些伤感情的话着实没有必要,只会让大家更加不愉快。不过静惠绝不会想到佩举在外面的风流事,也绝想不到有一位姨太太在乡下老家院里住着。佩举知道这是一件纸包不住火的事情,但时机不到说出来万一闹出家庭矛盾也是他不想看到的,何况静惠这样包容的对待他,他这样得寸进尺的确实于情于理也讲不通。他还是决定眼下还是先瞒着,找时机再说。
晚饭后佩举来到宅子门房找到小林子,小林子知道佩举一定是要吩咐不想让家人知道的事情,不然不会亲自来找他的。
佩举支走了老丁头,对小林子说:“明天你赶家里的马车,带上一些米面果蔬油盐茶之类的送到老家院里去。”
小林子诧异道:“可,可院里没有人啊,送这些做什么?”
佩举说:“你不要多问,送去就是,现在那里有人了,你自己去就行了,别让老牛跟着了。”
小林子回道:“我知道了大爷,要几个人的,要准备用多久的呢?”
佩举严肃稍带命令的口吻说说:“两个人,哦,不,三个,三个人的,嗯,尽量多吧啊,回来不要跟家里人提起记住没有?”
小林子先一愣又连忙回道:“放心吧大爷,我明早就去办。”
静惠刚哄睿德睡下,巧儿就进了屋子,走到床边轻轻抱起睿德。静惠诧异道:“你干什么啊?”
巧儿坏笑没有说话,抱着孩子就往门口走,静惠没有明白巧儿的意思自然不会让她出去,拉住她小声说:“你个疯丫头干什啊,鬼鬼的样儿。”
巧儿又坏笑:“你真是木头,小姐,俩月不见了,中间放一孩子不方便,啊?小爷今天跟我睡,嵘梅让环薇小姐带走了,啊。”
静惠点点巧儿的脑门,羞涩道:“你啊,满脑子尽瞎琢磨!”
巧儿咯咯一笑就走了,静惠做了个无奈的神情,走到床边收拾床铺。
佩举的表现并不像久别了的夫妻,静惠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但她还是克制住自己不胡思乱想。可是他离家近两个月肯定有这样的机会,佩举的一些“毛病”静惠还是清楚的。即便佩举纳姨太太是不违背律法的,不过但凡是个女人都打心底不愿意与其他女人分享丈夫。无奈生不逢时,她可以跟佩举大吵大闹,但只要佩举愿意,她是阻止不了的,况且佩举经常在外交际,这种机会未免太多了。静惠决定无论佩举怎样做她都会尽力做一位贤妻良母,想着想着静惠笑了,笑自己大概多心了,她转过身子没有说话。
佩举偏偏在这时候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梦话:“你得赶紧生个儿子才行。”
静惠没有听仔细,睁着眼睛看着佩举俊朗的脸,小声嘀咕:“睿德刚多大又想要儿子。”
静惠自然是不知道佩举说的是什么意思,还以为在说自己才觉得可笑,也没有多想闭上了眼睛。
一大早小林子就开始让宅子里的短工帮着往马车上装米面等物品,老丁头看着奇怪,就问小林子:“这是往哪送啊,林子?”
小林子打马虎眼说:“大爷让给老舅爷送的,说久了没有孝敬了。”
老丁头说:“哦,大爷想的就是周到,那你路上小心点,我记得是潦城梨枝镇同福街东头,道儿挺远的,你不如让老牛跟着去万一再走迷喽。”
小林子说:“您记得还挺准,牛叔今天回家了,我自己能成,去过两趟了都,您就放心吧啊。”说着点了点东西就上了马车。其实小林子就是去青城郊外的乡下,至于是给谁送他也不知道,反正大爷不让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小林子心眼多嘴巴严,这是佩举很看好的。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也许静惠该希望小林子是个鹩哥儿。
小林子刚到村口,村民就认出了他,一个农户扛着锄头招呼道:“小林子,有日子不见了啊,东家没有来啊?”
另一个农户道:“院子里住上人了,听说是东家的远方亲戚,既然是亲戚还叫人家住乡下啊!你是来给她送东西的?”
小林子笑道:“嗨,咱这粗使的下人,东家让干啥就干啥,我送了东西就回城,要什么东西言语一声,下回来给你们捎来啊。”
农户笑着大声说:“中了,好家伙你不定几儿了才来一趟,我们下地干活,你去忙吧。”
小林子打了个手势便挥鞭驱动马车,一个农夫说:“啥远房亲戚,我看东家大小子这是金屋藏娇呢。”
另一个农夫表情十分滑稽的说:“嘿,有能耐咱也藏一个,没法比哦。”这话惹得围坐在树荫下的老人们一通大笑,都嘀嘀咕咕的议论开了。
正在洒扫院子的柳儿看到了小林子驾着马车到了门口,迎上去问:“你是杨少爷派来送东西的?”
小林子诧异的点点头,好奇的问:“怎么,大爷是给你送的?”
柳儿小声说:“嗨,我哪有这福分,快进来喝口水吧。”
小林子说:“不了,我赶紧卸下东西就得回去了,你还没告诉我给谁呢。”
柳儿一时语塞,因为佩举交代过她不准往外说的,干脆嗔道:“问那么多干嘛,卸下东西就走吧。”
小林子莫名其妙,一抬眼又看见个小女孩,正是桂枝的女儿海丽。柳儿见小林子发了愣,忙说:“赶紧的吧,你不是还着急回去呢。”
小林子正要转身卸东西,又看见了装扮艳丽的桂枝,忽然心里明白了个大概齐,没有说话赶紧忙开了。
桂枝慢慢悠悠的走了过来问小林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林子边搬东西边说:“大伙儿都喊我林子。”
桂枝站在一边抱着胳膊以居高临下的口吻问:“佩举昨天回家没有跟他老婆吵架吧?”
小林子听桂枝这种傲慢的声音很反感,他对静惠十分尊敬,听她这样说很是不悦,但听这女人的话头就知道她与佩举关系不一般,心中自然也有了七八分的数,就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道,我们当下人的不问主子们的私事。”
桂枝没有继续发问,招招手叫着海丽回了屋子。柳儿帮着小林子拿些轻物,随意说:“看你的年龄也不大啊。”
小林子回道:“十八了,十二那年我爷爷一死家里没人了,是老太太见我可怜收留我在宅子做个杂工。”
柳儿皱着眉头凝重的问:“你也是孤儿?我也是,我今年十六,不是青城人,是杨少爷在杭州买下的我给这位太太做丫头。”
小林子愣了愣,同情道:“听你口音听出来了,也是个命苦的人,我们现在总算能有点依靠,比自己在外头飘荡强的多。”
柳儿提起一个篮子轻声的叹气,说:“你等会儿,我给你倒口水喝。”
小林子点点头,又问:“这位太太跟大爷?”
柳儿食指放在嘴边,轻声道:“心里知道就行了,杨少爷不让说。”
不出小林子所料,佩举确实在这院子里收养着女人,小林子又问:“刚才那个小闺女儿……”
柳儿嗔道:“瞎想,不是,好了你就别问了,我可不敢惹事,喝了水就回吧啊。”
小林子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告诉静惠,但是佩举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来可以使尊敬的大奶奶不生气,二来还得保住这碗饭,万一说给家里人凭大爷那种脾气一定把他挤兑出宅子了。毕竟佩举早有交代,怎样也得守信用才是。不过村里的明眼人谁不知道啊,街里的碎嘴老婆们早就把这个消息添油加醋的议论开了,都知道杨家的大少爷在村里的院子里养着个小的。其实他们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还不至于跑到城里杨宅告诉“正宫娘娘”去,只当是闲聊的话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