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船之令颁布后,所有渔民暂时集体失业,青壮年被调到渤海湾出海口处,修建临时码头,准备ó接的第一条船就是开平矿务局的运煤船北平号货轮。
所谓的临时码头,就是用木板子搭起来通到海里的滑道。在监工的吩咐下,村里的小伙子把九米长的松木板及木楞分段固定在木质大车轮上,然后由安装工人穿着牛皮防水裤,立于水中,把事先分段固定好的各段一线联结后,伸入海中,就成了临时倒脚的地方了。这些大木滑道或支撑或浮动,可伸可缩,还可以解体拖至岸上。
这些码头全长三、四十米,前沿安有横向排筏漂浮,起承稳、避碰作用,为了解决大吨轮船靠泊,还要造一艘驳船,作为倒载工具。设计这临时码头的人是洋人工程师鲍尔温。
建临时码头对村民来说是个新鲜事儿。秦皇岛村过去世世代代都是渔民,渔民拖船下海,解锚上岸,没弄过这么费事的东西。现在建了这个,让吃海的渔民觉得新鲜。建码头开工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过去看热闹。看着岸上干得热火朝天,村子里的老人们对未来的忧虑却日渐加重,耿老爷子看着木码头一段段的接起来,嘟囔一句:“等着吧,大船来了,就没咱这渔民活路了。”
党明义也在人群之中,听了这话,问道:“耿大爷何出此言?”耿老爷子说:“码头要是建起来,来了大船,通了港口,咱打鱼的家伙都用不上了,渔民的活路可不也就断了。”
党明义听了这话,略一迟疑,没等接话,岸上走来了一身腱子肉、晒得黝黑的耿老精。耿老精刚把几块大木板扛到海里去,一身精湿的出来缓口气,听了爹这话,嬉笑着说:“爹,你又瞎操心啥?这玩意就是糊弄当官的,他们一走还不就撤走了!到时禁令一消了,咱们照样打咱的渔!”
耿老精话音刚落,屁股上就挨了一脚。踢他的人是李四,李四骂道:“少他妈废话!?说一走就拆?这东西不拆了,以后就落儿这了。啰唆啥,还不快干活去!”
党明义放眼望去,只见在这些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的壮年劳工身边,有一个戴着无檐帽、金发碧眼的洋人在那里指手?脚,比比划划,他认出这人就是鲍尔温,现在是开平矿务局的技术总监。当年自己留学归来,唐百万曾想把这个位置留给自己的,后来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推荐了此人,李鸿章说了话,就交给了他。这人技术非常全面,在水利建设领域是一个好手。一见到他,党明义就明白了,看来这建港之事,果然是由开平矿务局承办的。见耿老爷子还是一脸郁闷,就说道:“耿大爷你错了,码头要是建成了,有了港口,这好日子才会真的来了。不光是咱们,咱们整个中国的好日子也会来了。”耿老爷子说:“啥好日子?渔民不让下海,渔船不让打鱼,老传统的事没了,日子咋过啊?”党明义说:“有的时候,老传统的东西就是得变一变啊,变则通,不变则死。”耿老爷子听了一惊:“党先生,听这意思您还是觉得这个建港是好事?”党明义道:“大爷你莫慌,放心吧,港口真的建来了,老精他们还会有的是活儿干,咱村里的人饿不死。”
临时港口在官府督办下,迅速建好了。几天以后,北平号轮在港口停泊。这北平号轮重四百五十吨,吃水十一英尺,是开平矿务局目前最大的一艘运煤船。汽笛轰鸣中,北平号轮黝黑的船身缓缓进入渤海,有如怪兽降临海面,让村里人大开眼界。船进入海港后,在驳船拖引下,顺利停靠在临时搭建的码头,开平矿务局总办、会办等一众人员在洋人技师鲍尔温、都统富顺、抚宁县县令田国桢的接引下,下船停驻秦皇岛。
大船进港之后,都统富顺亲率“勇”字营六百精兵,搭建临时兵营,驻扎码头,形成护翼之势。为ó接大员来港,临时码头内规定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出入,除耿老精等仍有建港任务的青壮工留守以外,村里的人若想再进入港口,都需要都统亲自批准,方可进入。村民们不能自由进入码头,想看看大船的样子,只能爬到东南山至高点上,才能一窥端倪。
大船进港第二天,一列专列自唐山出发,?唐榆铁路抵达汤河站,神秘的朝中大员一行人等,自此下车。这一条轮船,一行专列,同时进港,掀开秦皇岛建港史上的重要第一页。
这天傍晚时分,党明义从私塾教学归来,回到书屋内准备再修改一下《建良港方略》,刚刚落座,取来纸笔,就听得门外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党明义放下笔,出去看时,淑贤已?先他一步,走到院外,打开了院门。只见大院门口处,有一人一轿,停在外面。那人正冲着院子喊道:“请问党明义可在此处?”
党明义走到院门处,说道:“我在这里。”那人走上前几步,抓住党明义的胳膊,笑道:“贤弟,你真在这里啊!一别几年,你把我周?之忘了吧?”
党明义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人,见他四十左右年纪,四方脸,皮肤略黑,留八字胡,也不禁惊道:“?之兄,是你!你可胖了许多,我一下子真没认出来啊。”
两人à着手走进院子里。将轿夫安顿好后,党明义对淑贤说:“小贤,这位是我当年在开平矿务局的同事,也是唐先生的得力助手,周学熙周?之兄。”周学熙笑问:“这是弟妹?”淑贤上前道个万福致意。
党明义将周学熙引入客厅,又要淑贤速备酒菜,周学熙道:“弟妹不用客气,今晚儿我还有事,只能稍作停留。我也是刚到此地,脚还没有落稳,听说明义在此隐居,所以来此看看。只是蒙着上门来的,没想到真找到他了。”指着党明义笑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周学熙说完此话,抬头猛然间发现了唐廷枢和党明义的那张照片,心中一阵感慨,竟然一时无语。
党明义望着周学熙,百感交集,说道:“?之兄,这些年来不见,你在开平矿务局那里可还好吗?”周学熙道:“还好,我虽不才,但现在已?是开平矿务局的会办了。”党明义又问:“唐先生的位置有?来接了?”周学熙道:“是张翼张燕谋。”党明义说:“就是醇亲王侍从张燕谋,那个以前的会办?”周学熙道:“对,他接了唐总办之职,我接了他。”党明义又问:“那德璀琳呢?”周学熙道:“他可不得了,虽不再担任开平矿务局的代理督办一职,但身为天津海关税务司,直通朝廷,连张总办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呢。”
党明义一时默然。想当年,开平矿务局成立之际,张翼被醇亲王奕譞推荐,由工部调入开平矿做会办,D助唐廷枢治矿。后来英国人德璀琳、鲍尔温进入开平矿之后,以能引来英国雄厚资金及先进技术为诱饵,得到李鸿章信任,唐廷枢死后,他们逐渐掌权,张翼当时以会办身份,对他们言听计从,处处受制,党明义不满此事,一?之下,愤然离职。这些都是旧公案,此时见了周学熙,这些旧事又都·上心头。
周学熙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笑道:“当年唐先生主管开平,你的点子最多,人送绰号小诸葛,可惜只有一点,性情过于耿介,与洋人搞不好关系,你离开矿务局,虽有洋人排挤之嫌,但说到底,还是你心里有个结,对洋人多有成见。”
党明义说道:“洋人欺我中国多年,导致我中国生灵涂炭,又将我恩师排挤出开平,让我与之为伍,还要强颜欢笑,实在是强人所难。今日重逢,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之兄你既然来此地,想必一定是为了秦皇岛自开港口之事而来吧?”周学熙道:“不错,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北平号昨日到秦,我们开平矿务局所有?事都随船过来了。”党明义说道:“酝酿了这么多年,此事终于可行,我想知道是?起了作用?是李鸿章大人,还是洋人?”周学熙说道:“都不是,是日本人。”见党明义脸上有不解之色,他又解释道:“甲午海战之后,李中堂背负千夫所指,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替朝廷背个大大的黑锅,回国后还被剥去黄马褂,赋闲在家。中堂大人夙夜兴叹,既叹海军毁于一旦之痛,更叹中国缺一军港,无力让海军东山再起。于是又上书朝廷,提出要建一军港,重整海军。”党明义苦笑一下:“重整海军谈何容易,建一军港更不知要耗费多少银两。我大清赔了四万万两,还有钱可拿吗?”周学熙道:“不错,户部进行核算,我大清欲建军港,前期投入就需六百万两白银,这笔银子,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的。正是因为如此,朝廷才最后决定,不建军港,先建商港,要开办一个自开口岸,将来贸易发达后,以兴商务,扩充利源,以商养军,再图霸举。”
党明义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周学熙所说之一事,两年前他给李鸿章上奏的《建大清国良港之方略》中都曾提及。他心想:“自开口岸,以兴商务,扩充利源,难道李大人看了我给他写的信?”
周学熙见他表情复杂,微笑道:“明义,这建设自开口岸之事,朝廷已?有恩准之意。我们这次来,就是来最后确定选址的。这也是我今天要找你来的?因。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唐先生走了,你也不愿意再留下来了。但恰逢天赐良机,建一良港又是唐先生生前夙愿,你已?赋闲多时了,这把好刀,也该用到地方上了。就不知你意下如何?”
对周学熙的提问,党明义却未做正面回答,说道:“?之兄且容我出去一会儿,我取个东西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他走出内室,不一会儿折回,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手札,递到周学熙眼前,道:“?之兄请看。”
周学熙接过手札,见上面工工整整的用小楷写着“建大清国良港之方略”字样,再·看几页,不禁拍案叫绝:“唐先生称你为小诸葛,看来并不为过。却?来这几年你也没闲着,竟写出了一副隆中对来!”党明义说:“?之兄过誉。但我举家搬到这里,却并非仅仅因为在开平受到委屈。我其实也为了恩师临终之前的嘱托,中国必将有一良港,而良港所在之地,也必将是此处,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周学熙击掌道:“好,?来你早有此心,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咱们也别在这里闲扯了,这就走,拿着你这份方略,去找张总办去!”
两人都是急性子,说走就走,也不留了。淑贤正在厨房里准备饭,听说他们要走,追出来道:“饭菜已?准备下锅,吃了再走也不迟。”周学熙笑道:“不劳弟妹费心了。等明义回来,有好消息,你们再庆祝吧。”
开平矿务局总办张翼暂住在抚宁县县衙之内。周学熙、党明义到时,张翼刚刚陪李鸿章视察海岸线归来,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脱下,学熙等人就到了。周学熙进屋就喊道:“总办大人,你看我把?领来了。”党明义上前拱手道:“给总办大人请安。”张翼à住党明义的手,亲切地说:“开平的小诸葛,几年不见,却?来你躲在这里。”把党明义à过来,硬要他和自己并排坐下,周学熙反而坐在了下座。这张翼虽是醇亲王的关系引荐而来,为人性情却纯厚谦和,也算是礼贤下士之人。
落座之后,两人寒暄几句,话题自然又回到开平矿上来。张翼说道:“唐总办离职之事,乃?事会集体之决定,我个人也无力回天,唐总办走后,我一人强自撑着开平局面,更加感念唐总办之功。开平这棵大树,唐总办才是真正的栽树人,我不过是在前人种下的大树下面乘凉而已。唉,我知你和唐总办有师徒之情,但我对唐总办的景仰之心,其实也不在你之下,只盼你不要对我有更深的误会才好。”党明义急忙起身,拱手道:“总办大人言重了,明义从未有过此念头。”张翼挥手示意他坐下。
周学熙见张翼一番话语,巧妙解除两人心结,心中暗暗佩服张翼的精明老到,也顺势说道:“今日咱们老开平见了面,叙旧是小事,还有更大的事情要说。总办大人有所不知,明义这几年虽然离开了,但心和开平矿还是连在一起的,他这几年可也没闲着,为了唐总办的临终嘱托,也做了不少事情。”周学熙取出明义交给他的《建港方略》,呈交给张翼,说:“对于建我中国自开良港之事,明义早有著述,见解高明,所著颇详,请大人过目。”
张翼取过《方略》,·开草草看了几页,感慨道:“却?来这是你写的。”又命下人:“来人,将我卧室床头处的那个黄匣子取来。”不久下人取来一个黄色的匣子。张翼将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手稿过来,递给党明义道:“?之,明义,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党明义接过来一看,面上神色大变,说:“这不是我当年写给李鸿章大人的《建港方略》吗?”张翼道:“不错,这就是你的东西,只不过署名被人涂去了,我今天才知道是你写的。”明义再··中间,发现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写着一些歪歪曲曲的英文字母,惊道:“怎么全是英文标注啊,难道落到了洋人的手里?”张翼道:“正是,此手稿就是我在北京驻英大使馆里,花高价托人带出来的。”
党明义不解地望着张翼。张翼说道:“《马关条约》签署之后,中堂大人心灰意冷,赋闲在家,每日喂鱼遛鸟,把所有的事都搁下来了。开平矿务局所有大事,都委托给了洋人顾问、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你的这封上奏,我想是落入了德氏之手。这上面的批示应该都是德氏及他的朋友鲍尔温所批。德氏不想让中国人得到此手稿,故而涂去你的签名,又将此书寄放在大使馆内。”党明义痛惜不已,说:“我一番苦心,还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张翼道:“你也不必过于心痛,这件事你做的也有问题。你上此方略的时机十分不妥!那时中堂大人刚签完马关条约,被剥去黄马褂,代人受过,离职家中,他心中委屈,当时所想的,全是怎么能够抓住时机东山再起,哪有心情管什么洋务啊?我当时又忙着赴京述职,矿务局大事都插不上手,所以这东西落入英人之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落到他们手中也有好处。开平矿务局的鲍尔温却是个有心人,他得此信息后,在这里考察两年有余,风餐露宿,尽职尽责,把这里的海岸线绕了个遍,获取了很多资料与数据。为建商港之事,我大清官员都是有心无力,夸夸其谈,反而是这个洋人,亲身实践,提出了良证,在说服李中堂同意建港一事上,他们英国人也真出了不少力。”党明义道:“我恰恰担心这一点,英国人处心积虑,行事缜密,处处占尽先机,我只怕有一天,我们的自开口岸,也会让他们动了蚕食之念。”
张翼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你的这个说法过于偏颇了。开平矿务局毕竟还有我这个总办,还是咱们中国人说了算。而且如果开港,英国人也是可以依靠的,我们不但要他们的技术,还有资金。”明义有些不解,问道:“总办大人此话何解?”张翼道:“开军港要六百万,朝廷拿不出钱来,推给了开平矿务局,要矿务局办商港,开源增收,谋划军港所需之款项,但朝廷哪里知道,建商港所需之银,开平矿也拿不出来。这些年来,办洋务花的钱多的,收回来得少,一个甲午海战,把国家的元气全耗尽了。要建商港,只能走融资控股之路。”党明义问道:“融?的资?控?的股?又是洋人吗?”张翼道:“这是大势所趋,要我建港,钱从哪儿来?朝廷是拿不出一分钱的,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吃皇粮的事了,皇粮也吃不着了,甲午一战,全让日本人吃去了。”
党明义心存忧虑,沉默无语。周学熙道:“总办大人,我知道明义所虑何事,他是担心,如此一来,英人会用资金、控股为诱饵,最终实现占我良港之愿。”张翼道:“走一步看一步,现在最关键的不是怕落到?的手里,是得先把港口建起来为宜。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领海主权沦丧,所有的口岸不是被洋人夺走,就是约开,办一个我们自己的港口,让港口的主权在我们自己手中,这是我们开平矿的责任,也是李中堂的意思。”周学熙补充道:“这也是唐总办生前之愿。”
党明义问道:“总办大人,我有一事相问,今日视察港口的朝中大员,是不是就是李中堂本人?”张翼直言不讳:“就是他。明日我们将与李中堂一道登上北平号轮,前往天津港。秦皇岛就是李中堂视察海运、筹建商港的第一站。”周学熙道:“明义,你想一想,李中堂从俄国回来以后,凳子还没坐稳,就直接来到这里视察,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又要东山再起了,朝廷还要再用李大人搞洋务。”张翼接着说道:“不错,咱们开平矿务局有李大人支持,又有洋人相助,建港之事,势必可行。现在开平矿务局能说上话的多为洋人,但我觉得身边还是有个自己人更方便些。明义,?之,你们要是在这个时候能帮我一把,老夫建这个港口,就更有信心了。”
张翼言之切切,令党明义心存感激,觉得这几年所受的委屈似乎一扫而光。他起身说道:“承蒙总办大人、?之兄看得起,若有需要不才之处,我愿效犬马之劳。希望你们下次再来时,我可带你们到戴河口、金山嘴直至东南山这一带好好绕一圈,这些地方风平浪静,沙软潮平,四季分明,都是建港最好的出海口,特别是金山嘴与秦皇岛这两处地方,若觅良港,必在这其中产生。”张翼道:“好,此事可从长计议,你们也先别走了。晚间随我一道去拜见中堂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