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璎看着他的背影,一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起码得是五更天起床,还得一路小赶着走,才能在这个时辰到达东苑。而他那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甚是叫人好笑。
付果才离开了一日,天一阁竟像多年未曾有过人烟似的萧瑟,冷得仿佛冰窖一般,门前的积雪结起冰层,踩上去吱吱有声。
宋璎见雪上有一串新脚印直通学堂,不禁心下一动,明知付先生不可能回来,闪现在她脑海中的第一个人,却还是那个穿着白衣、手摇四季扇、嘴角含笑的付先生。
她顺着那串脚印走进学堂。讲堂前站着一袭墨色的身影,又是他。
“很失望吗?”相较于昨日,苏豫的神情里多了一份阴沉,他撂下手中的一本书卷,转身道,“我真是小瞧了你,我的太子妃。”
“怎么走到哪儿都有你?”
“我来只会让你失望厌烦,若是付先生来,你必定欢欣鼓舞是吗?”
“你知道付先生?”宋璎抬眼看向他。
苏豫忍下胸中的怒气与嫉妒:“他英俊潇洒,风趣幽默,博学多才,武功高强。听说他从瑞王妃的手中救下你,不惜为你冲撞皇室,他还和禁卫军统领文睿出手交战,这一切,他都是为了你?”
她明明觉得苏豫话中有话,听起来着实别扭,但苏豫说的又都是事实,如此她便不再做任何解释,算是默认了。
“你还亲手为他煲过汤,为他换过药?”她的默认惹怒了苏豫,他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到自己跟前,“身为我苏豫的女人,你这是背叛!”
宋璎觉得好笑:“这些你倒是都听谁说的?虽然付先生的确风采迷人,但是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有的只是师徒之情。他护我周全,我宋璎若还算是个善良之辈,自然是要报恩于他。你所谓的背叛,完全是无稽之谈。”
苏豫冷笑:“是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来年,他的尸体可为后花园的花儿做肥料,他死得不冤。”
“苏豫!”宋璎顿觉毛骨悚然,怒道,“你怎能如此轻易地就草菅人命?一条性命在你眼里就如同蝼蚁吗?倘若摘去你的太子头衔,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她竟然说出摘掉他太子头衔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她就不怕掉脑袋?虽然苏豫怒极,也并没有与她纠缠下去,只道:“我稍施加压力,他就和盘托出,这样的叛徒留在王府中,将来也是个祸害。”
“即使我府中的人背叛了我,也应由我来处置。更何况,你堂堂太子爷威逼利诱,再忠心耿耿的下人也不见得能守口如瓶。所谓的背叛,不过是你为自己的惨无人道所找的借口。”
“宋璎!你不要得寸进尺!”他气坏了,明明是他要训她的,但现在竟然反了过来,她开始教训起他来了!
“不敢得寸进尺,宋璎告退。”
宋璎离去,徒留下既无奈又目瞪口呆的苏豫。
若是十年前,她必定要出手与他打上一架,哪想现在她也学会说这种话了。而且他哪里对那奴才威逼利诱了,分明是那奴才一看见他,就搬弄是非,对他说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就连杀他,都不是苏豫本意。
苏豫本想让向严教训他一下,然而不知是向严用力过猛,还是那奴才实在太脆弱,竟一拳就被打死了。
这日晴空万里,阳光温暖,但十二月的酷寒依旧让人冷得牙齿打战。
平西王府的大门前停着一辆布置华丽、可供六七人同坐的暗红色马车,及数辆专门放置物品的普通马车,马车内放着木箱与锦帛无数。还有骏马十匹,其中有苏豫一行人的三匹坐骑。
宋璎含泪看着送行的家人,一番话别后,她终是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爹爹言犹在耳,她知道自己必须和苏豫一道回京,其一是为了消除苏豫对她和“付先生”的疑心,其二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以免那些想取她性命的人再次动手。
柔和的光线不时透过一开一合的轿帘,调皮地照进摇晃颠簸的马车中。马车内的苏豫甚有闲情地闭目小憩。坐在另一侧的宋璎斜眼看他,才发现自己从未仔细瞧过他,以至于他好看的模样,及那眉宇间的英武之气都被她忽略了。
苏豫的睫毛突然颤动了一下,她小吃一惊,急忙将视线转向车窗之外。
苏豫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又接着闭目养神。
宋璎回过头,再次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这回苏豫以极快的速度睁开双眼,把宋璎的一脸惊讶牢牢捕捉:“看什么?本太子长得太过好看不成?”
“难道一个男子长得好看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宋璎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内心则认为,一个男子长得好看,的确是一件挺了不起的事情。起码将来她不用整日对着一个歪瓜裂枣,不会发生刚吞下去的饭,转过头去又默默吐出来的这种事情。
所以相公若是长得难看,使得妻子吃不下睡不着,生生地折了寿,着实是挺缺德的。如此看来,苏豫也还算是个“有德”之人了。
这时,马车猛然的一个晃动让她失了重心,整个人向苏豫那方倾斜过去,苏豫本能地伸手去接,才将她的身子稳住,马车又一个猛烈晃动,宋璎这回是直接冲向了苏豫,直把他往车壁上狠狠一撞。
两个人的姿势很微妙。苏豫在马车里尽最大可能地逃避宋璎,因此他将整个背都贴在了车壁上。宋璎趴在他身前,双手支在他两侧,他们的脸是相互对着的。差一点儿,宋璎就亲上他了。
“别告诉我,你以前的高风亮节都是装的。”苏豫竖起手指推开了她的唇,明明挺期待她亲上来的,却又觉得应该要装上一装。
宋璎顿时羞红了脸,瞪着他道:“你既然接住了我,就应该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苏豫想起皇宫内的藏书楼中,在某个未成年人被禁止阅读的角落里,他曾看到过这样一段小说内容:女主柔弱地往男主怀里倒去的时候,男主切不可躲避,这是促进两人感情的最佳时机,此时男主应当拿出勇气,将女主一举拿下。
苏豫突然捧住了宋璎的脸,一阵深情凝望,但是他的内心非常纠结,他不知道书中所写的“一举拿下”,具体是如何实施的。他的手又突然改成搂住她的腰,将她紧紧地塞进自己怀里,如此,也算是一举拿下了吧?
宋璎的耳后根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难道他疯魔了?
马车外的向严提醒道:“请太子和郡主坐稳一些,这段路不好走。”
终于走过了那段坑坑洼洼的路,马车开始趋于平稳,苏豫放开了宋璎,宋璎移到角落里,低头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咣!”马车又是一晃,紧接着便是剧烈地晃动,宋璎身子一斜,急忙用双手撑住座椅。苏豫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便迅即转身,撩开窗帘向外看去。
马车急停,车外的侍卫喊道:“保护殿下和郡主!”
官道前方,赫然出现一支不下二十人的马队,他们手握长刀,在这白日晴空之下,苍茫雪原之上,那刀刃上的寒光十分刺目,杀意尽现。
宋璎随行的侍卫—子骞骑马赶至车窗前,他那棱角分明的俊秀脸庞因为担忧有些变色,对车内的人叮咛道:“郡主,请在太子殿下左右不要离开,这伙人绝对不简单。”
大难关头,苏豫坐回原位后合上双眼,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你就这样坐着?”宋璎话才出口,就被他打断,他淡然道:“他们的目标是你我二人,我出去抵抗倒可以杀敌自保,你行吗?只怕一支小小的箭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嗖!砰!”一支长箭射破车帘,从宋璎和苏豫中间穿过后直直钉在了车壁上!
宋璎傻傻地看着那支仍在颤动的箭,愣怔道:“你个乌鸦嘴……”
官道上那二十几匹快马向苏豫这方直逼而来,震耳欲聋的马匹嘶鸣声与怒吼声无不昭示着他们对于要杀死苏豫一行人的志在必得。
平西王府的几名侍卫奔马挥剑,向敌方迎去,子骞和向严则寸步不离地守在苏豫的马车外。擎苍、擎宇带着王府侍卫冲到最前方拦下了敌方的进攻,在刀光剑影之中,和敌人进行着一场极为惨烈的血拼。
苏豫这方的人处在了下风,一个粗犷男人率领着几名弓箭手一路放着箭矢,越来越靠近苏豫的马车。子骞和向严以剑挡箭,形势万分危急,稍有差池便会伤及车内的人。
而苏豫仍然坐在那儿面不红气不喘,稳如磐石。宋璎知道危险逼近便再也坐不住,把头伸出车外向夕照喊道:“把我的弓箭拿来!”
苏豫提起她的后襟,手上一用力便把她拉回了车内,铁青着脸喝道:“你找死!”
“我不想坐以待毙。”
“无知!”苏豫咬牙骂道。
擎苍、擎宇带出去七人,牺牲了四人,连身为太子近前侍卫的他们也是负伤累累,他们已经挡不住敌方的攻势了。敌方那剩余的十三骑分成两队,一前一后向马车攻击而来。
马车在疾奔,车外只跟着子骞和向严。马车的速度终是敌不过轻骑的神速,很快就被那些人追上,而且陷入了他们的包围之中。
“杀!”喊声震天,敌方那凶悍异常的十三骑全力攻来!
苏豫凝神静听,及时出手,将一支长箭稳稳地握在手中。马车外的这片小小战场也凝聚出惊天动地的磅礴之势。生死,一线之间!刀剑割开皮肉,鲜红的血液四溅,马鸣、哀号与喊杀声一齐直冲云霄。而他们的抵抗正渐渐变得无力……
“驾!”远处,一匹棕色快马在天地相连的地方慢慢展现出了它优美的身姿。马上,白衣男子的衣袂猎猎飞扬,面如冠玉,眉若远山,坚毅的眼眸似凝聚着万丈光芒。
男子手握长剑直冲杀场,出剑便将一名弓箭手削落马下!几乎是与那人落马的同一时间,他以剑身挑起弯弓扔向马车。并无意外的,弯弓被苏豫接住。正在苏豫疑心来者是何人时,宋璎一把从他手上夺下弯弓,拔出钉进车壁中的那支长箭,果断地撕开车帘,站在车门前,就地拉弓搭箭,瞄准了乱战中那名身穿黑色披风的男人,从容一放!
“嗖!”长箭刺进那个男人的胸膛,当即摔下马来,一击毙命!
白衣男子英勇不凡,他的到来戏剧性地扭转了整个局势。鲜血点染了他那洁白如雪的衣衫,与他眼中的肃杀相互映衬,美得让人心悸。
敌方的弓箭手被悉数歼灭,苏豫立即从车内飞蹿而出,只在须臾之间,就捉住了一名刺客持刀的手腕,顺势扼住了他的咽喉。
“其他人等,杀无赦!”苏豫语落,擎苍、擎宇等人手起剑落,重伤的刺客们在他们的剑下一个个血涌如柱。
此时苏豫向向严伸出右手,向严稍一迟疑,而后果断地将沾满鲜血的长剑呈到苏豫手中。长剑在苏豫手中开出一朵绝艳的红色剑花,一声凄厉的惨叫划过耳膜,那名仅剩的刺客已如烂泥般地瘫在了地上。
对苏豫来说,他若留一个活口,那人便不需要四肢健全生龙活虎。于是他挑断了那个人的手筋、脚筋,让他只能苟延残喘。
宋璎虽吃惊于他的残忍,但是这些刺客着实活该,非要将自己送上苏豫的刀口,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少爷,是那位白衣公子的到来挽回了局面。”向严禀告。
苏豫抬眼看向前方那位貌似谪仙的白衣男子,孤傲、自负如他,却也不禁为这男子出尘的容貌而吃惊。他长身而立,面如神祇般恬淡,波澜不惊,微风拂过处,吹落他剑上那滴几近凝固的血液,似乎有种浓重的压迫感被隐藏了起来。
苏豫长呼一口气,这才淡然地问道:“你想要金银还是官位?”
马车里的宋璎望着赵祁,想不明白面对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太子殿下,他的来意究竟是什么。
“公子客气了,我不要金银,更不要官位,就此别过。”赵祁收剑,朝苏豫抱拳道。
正当他抬脚要离开时,苏豫伸臂一拦:“请兄台留下姓名,待来日相见,好叫我一报今日之恩。”
“赵祁。”他并未多做迟疑便回道。赵祁回身,矫健地跨上马背,勒缰掉头,当视线避无可避地与宋璎的视线相交时,他眼中那傲然的光芒微微地沉了下去。
“驾!”赵祁一夹马肚,骑马而去。
后来,苏豫从那刺客口中得知,此番想要刺杀他们的是文皇后,其实苏豫心中早已有数。
宋璎惊讶道:“你母后为何要派人杀你?”
苏豫唇角一勾,道:“你猜是为何?”
宋璎十分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回答:“我估摸着许是你平日里太讨人厌了。”
苏豫差点儿吐血,他蹙眉说:“我怎的就讨人厌了?”
宋璎又是十分认真地说:“总归我想我是能理解她的心情的。”
苏豫不再理会宋璎,上马车后径自在一旁坐下。
文皇后并不是他的生母,甚至还很有可能是杀害他生母的凶手。她阴险歹毒,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再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二皇子苏显推上太子宝座。再加上她与平西王也有不解之仇,自己和宋璎的结合,便成了她最为忌讳的事,她若不派杀手来暗杀,反倒奇怪了。
在苏豫坐上马车之后,宋璎问道:“你母后这样不喜欢你,你父皇知道吗?”
苏豫道:“回京后你就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看来你父皇并不知道。”宋璎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了下来。
她曾经听哥哥说过太子不是文皇后的亲子,想必他坐在这太子之位上也是不舒坦的。他与自己一样,同是没了亲娘,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的后娘待她极好,而他的后娘却视他为眼中钉。这样一想,宋璎不禁同情起苏豫来,此时觉得他也并不是那么讨人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