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光耀的广南军队在距离九原还有三百里的峡谷里，遭到了苏豫军队的围杀。李正青因占据险要位置，且部署已久，这一战便斩杀了董光耀九万精兵。
董光耀损失惨重，因此和宋瀚学会合之后，修整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期间，彼此都未宣战。
酷暑已过，秋日里天气干燥，凉风阵阵，但弥漫在军队头顶的阴郁和压抑，一如往常。近十日的阴沉天气让人烦躁不安，似乎是酝酿已久，只为等待一场姗姗来迟的惊天动地的暴风骤雨。
乌云覆盖在整个军营的上空，不计其数的白色军帐整齐地排列着，已延伸到了天之尽头。
守卫森严的帅帐内，将军们的议事已经进行了大约两个时辰，可仍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一队队士兵不断地在各个军帐间穿梭巡逻，小将们调动的叫喝声不绝于耳。这些都在预示着，他们即将和守卫九原的朝廷军队开战了。
宋璎的目光从帅帐那边转了过来，茫然地看向了遥远的九原城。她已经听说董光耀在峡谷大战里见到了苏豫，虽然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但她从心底里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
九原城。高三丈的城楼上，苏豫迎着风孑然而立，飘逸的墨袍随风而动，他握了握腰间的宝剑，面容沉定，决心更是笃定。他虚目而视，只为能将目光凝得更深，望得更远。
阿璎，他在心底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
身后，李正青走了过来躬身道：“殿下，不知我等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我何须再考虑？文绰这毒妇以父皇的名义立苏显为太子，即使苏显跑了，但一日未确定他已死，他便一日为太子。父皇尚在，只是受制于文绰，我又怎能冒此大不韪，在九原称帝？”
“太子所言有理，但你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文皇后把持朝政、败坏朝纲吧？只要你称帝是顺应天意，天下自会归心，我们又何愁灭不了反贼？”李正青道。
苏豫握剑的手一紧，眸光暗了下去：“天下归心？李将军可曾听说过流言？”
“殿下是指关于十四年前当今圣上与前朝皇帝的事情？”
苏豫道：“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宋瀚学和董光耀他们能成功收服我们的兵马，靠的也正是这些流言，为何他们都会相信是父皇毒害了前朝皇帝，而不去怀疑这只是反贼精心策划的离间之计？”苏豫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天下归心怕是做不到，我们靠着手上的精兵良将来歼灭反贼，倒是可以一试。待我军拿下反贼，我又何愁皇位会落入他人之手？”
李将军稍稍沉默后，道：“殿下说得是。”
“李将军，不久便要迎战反贼，传令下去，三军做好准备，这一战，势必要赢。”苏豫说得不动声色。
宋璎从看向九原城的方向转过头来，秀眉深蹙，侧过脸，见赵祁向她走来，满是关怀地说道：“一路劳顿，让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错。”
宋璎避开他的视线，道：“你韬光养晦了十多年，眼下终于要拿回自己的东西了，你有什么错？”
他眼睛里的光泽渐渐黯淡了下去，换上了令人窒息的心疼：“阿璎，为何不尝试接受我？”
她的目光里却充满了抵触，以此昭示着陌路：“我是苏豫的人。”
又是这句话！苏豫的人，她是苏豫的人！赵祁苦涩一笑，不论自己做多少事情，终究是取代不了苏豫在她心中的位置吗？
“阿璎……”赵祁情不自禁地向宋璎伸出手，却被一只厚重的手臂拦下了。他的左边站着宋瀚学，可他竟浑然不觉。
“宋元帅。”
宋瀚学面若寒霜，他看了看赵祁，一把将宋璎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拉着宋璎的手腕，无视面前的赵祁，径自往反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道：“攻陷汴州那会儿，降将送了我两坛窖藏二十年的上等女儿红，我一直没舍得喝，后来送了王爷一坛，剩下的那一坛我可是私藏着呢。正好，去我帐中，咱爷儿俩安安静静地喝上两杯。让我看看，阿璎的酒量是否有所长进。”
宋璎放下了方才心中的不悦，为了不让父亲失望，只好换上一脸笑容，道：“只怕爹爹这回又要责怪阿璎，这一坛女儿红一口也没给您剩下。”
宋瀚学想起阿璎和永诚小时候偷酒喝的事情，突然红了眼眶，他的永诚不在了，就是死在了苏昊手上。为了不让宋璎看出他的悲伤，他强颜欢笑道：“爹爹很快就会让这场战争结束，到时我们把王府的钱财都分给士兵们，让他们也去过自己的生活。我们父女二人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盖一间温馨的小屋。爹爹什么也不操心了，届时就只守着你，最好还能看着你与苏豫生儿育女，让爹爹含饴弄孙。”
说完，宋瀚学才顿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说想看到阿璎与苏豫生孩子，这只会让她更伤心。
宋璎看着鬓角发白的父亲，自爹爹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后，他应该就是在那一夜间变得如此苍老的。她突然感觉鼻子发酸，爹爹大概是真的老了。
赵祁目送他们父女二人消失在军帐丛中，心中五味杂陈。
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但是大战前的紧张氛围没有丝毫的减弱。
偌大的练兵场上正在紧张地进行兵马操练，由宋瀚学监督，董光耀亲自坐镇将台，手持八色令旗指挥着操练场上的千变万化。
马场，站在马棚中的赵祁与同侧的赵璟正在给自己的爱马喂食，赵祁忍了很久，终于开口质问他：“告诉我，那是什么药？”
赵璟甚是悠然地和马儿打趣，轻轻地、慢慢地撩起眼帘，对侧旁的赵祁似看非看：“哥哥的问题我都懒得回答，聪明如你，为何多此一问？”
“你为何要这样做？”不高的语调中充斥着强劲的压迫力，但赵祁俊逸的脸庞依旧冷漠如常。
赵璟慢悠悠地说道：“哥哥自从认识了宋璎，就变得优柔寡断了。”
“你在兵器上涂了剧毒，你的剑，还有你亲兵的弓箭上。”赵祁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怕，“我们可以杀光反抗我们的人，因为阻止我们复国的人就该死，但我们是义师，用这种手段会遭到万民的不耻。我们是即将执掌天下的主人，这样的行为会抹杀了我们在万民心中的高贵形象，使我们沦落至和苏家人一样不耻的境地。”赵祁抑扬顿挫的声音中含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赵璟只是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道：“哥哥永远都是那么的有道理，别人不知，作为弟弟的我怎能看不清你一身高洁的外表之下，有着怎样龌龊的阴谋算计？哥哥，你别再佯装高尚了，这会让我为你感到羞耻。倘若你真是高尚之人，你怎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而不顾他人的水深火热呢？”他审视着赵祁已经变得阴沉的脸色，毫无顾忌地讥诮道，“你只是想得到你的江山，其他一切东西在你眼中都是次要的，包括宋璎。”
“你在胡说什么？”赵祁心中一颤，压抑住心中的怒气，出言警告道。
“咱们是兄弟，你就别藏着掖着了，老实说，你当初在平西王府对宋璎种种的好，就是为了成功地借用宋瀚学为你复国吧？同时也是为了和苏家赌那一口气吧？”
赵璟的目光中似是带着一把钩子，生生地钩出了赵祁那不敢示人的一面，他拿着一把草料递到马儿嘴旁，自信他的话全部说中，还挑衅般地看了一眼赵祁。
赵祁有些苦涩地抽动嘴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当初在风满楼救宋璎，接近她；在平西王府从薛子姝的鞭子下救她，对她好，确实是为了方便以后的种种，也为了报复苏家夺了他卫家的江山。
十四年，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复国！所有的事，都不过是他复国路上的一个步骤。只是他忽略了，宋璎，早已如毒药一般，慢慢地侵入了他的血液，侵入了他的心脏！
赵璟慢慢地朝赵祁探过身去，眼中的光芒亮得妖冶：“我要约战苏豫，这毒，是为他—你的情敌，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准备的。”
赵祁深沉的目光逐渐被染上一层浓墨之色，他长长的睫毛微垂，似是在思考，片刻后，他抬起眼皮妥协道：“你有几成把握？”
赵璟从赵祁那方移走视线，一边继续喂马，一边得胜似的邪恶一笑：“哥哥不用担心，苏豫虽在大漠十年，但他好歹是太子，漠北大将军怎么可能真的让他上阵杀敌？所以，即使他身在大漠也必定是养尊处优的，怎么比得了我们那样辛苦地练功？只要他敢出城应战，我就有把握杀他。”
赵祁的拳头握了许久才放下了心中的那缕不安。
苏豫，无论我们用什么方式了结你，你终是一个死，明日九原城一战，就当是你的祭日吧。我注定要对阿璎言而无信了，你的命，我不可能留着。
一名士兵走进了马棚，四下环顾一圈之后疑惑地问道：“祁公子，璟公子，宋姑娘没有来牵马吗？”
士兵的这一问却把两兄弟惊得不轻，好好地为何提到了宋璎？那士兵见赵祁和赵璟面露疑色，连忙说道：“小的刚才看到宋姑娘到了马棚前，以为她是要进来的……”
没等士兵说完，赵祁就好似一支离弦的箭，直接冲出了马棚。
待他追上宋璎急切的脚步时，她已经走到了军营的边缘区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下意识想要去的地方竟然是九原城那边。
“你去哪里？”赵祁神色匆忙地拦在宋璎面前问道。
宋璎双唇紧抿，转头望向他的目光中满含愤恨。她不顾赵祁的忧心，径自错开身向前走去。
“你走不出这军营的。”赵祁再次移步阻挡，压低声音说道，“有什么话回我的军帐再说。”
能走到这里，宋璎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当她再扫视营关如铁甲般的重重守卫时，才知自己怎么可能踏出军营半步？
“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的。”宋璎的口气干脆决绝，再看向赵祁时，她本是愤怒的眼神中又生出几丝厌恶。
他的各种决定，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在宋璎的认知中重新组织成了一个新的赵祁，依然如莲花一般的圣洁，只是，仅仅是表面。她听到的一切，彻底粉碎了她对曾经的那个付先生的敬爱。无疑，赵祁纵容弟弟下毒谋害苏豫，踩到了她的底线。
因她这一句，赵祁的眼中便骤然失去了色彩，他吞下苦涩，尽量保持着平淡的语调：“纵然无话可说，也请你听我一言。”
宋璎愣怔之时，便被他拉住了手，随后又被他拉进了一座就近的军帐中。她的情绪霎时焦躁到了极点，任性地一挥手臂，甩开了他的手：“你要跟我说什么？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赵璟做这种事？”
赵祁默默凝视着她神情多变的脸庞，沉声问道：“他就那么重要？”
宋璎怒道：“你说过的，你不会伤害他，即使你万分仇恨苏昊，你也从未想过要伤害苏豫！这都是你自己说的，你忘了吗？”
见她气得脸色发白，他自嘲一声，爱是镌刻在骨子里的印记，他想抹杀，却不知该从何做起。在她脸上深深地流连一眼后，赵祁转身背对着她，沉下了一口气道：“你最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你父亲是军队的元帅，这会让他为难。”
“你这么怕别人知道，为何还要纵容赵璟下毒？”宋璎迫前一步，但仍与他有一步之距，这一步是此时的她如何也不想再跨越的。
赵祁没有过多的语言，只淡淡地说：“原因，你知道。”
宋璎顿时心急如焚，愤愤地追问道：“但你答应过我的承诺呢？”
他的嘴角僵硬地弯了一弯，却不是在笑：“承诺一直都在，你要相信终有一天会兑现。”
他承诺自己不会伤害苏豫，但他并没有承诺过要保护苏豫，让别人也不能伤害他。十四年的债，他要拿苏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来偿还，尤其是苏豫，这个霸占了他心爱女人的人！为了斩草除根，苏豫将必死无疑。
“赵祁！”宋璎高声喊着他的名字，再次追上了准备出帐的他，失望早已变成彻骨的心痛，不知不觉中，泪水像断了线般流了下来，“你不是我认识的赵祁了，或者你从来就不是我认识的赵祁。”
宋璎流着泪自嘲道：“是的，我只认识付先生，我何曾认识过赵祁？付先生，学生是否可以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赵祁并未回头看她，他五指微握，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时，便有两道泪痕顺着脸庞滑过。
苏豫，非死不可！
宋璎跟在赵祁身后，继续道：“或许，从付先生告诉我，说身边的人不可尽信的时候，我就该有所警觉。是我太愚蠢，我看到的永远只有表象！”
赵祁猛地转过头，如今他们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又逢宋璎为了苏豫而伤透了他的心，他仿佛再无顾忌，狠狠地说道：“你只是一个小小女子，你深居王府对外界一无所知，说到底你就是一个孩子。还是孩子的你，如何能知道这世道险恶？我若从一开始就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并且直白地告诉你我要杀了苏豫，那我当初又如何能从皇宫里把你带走？既然想杀苏豫的人多得数不胜数，杀他，大可不必经过我的手，我为何不承诺你想要的承诺，好减轻你的愧疚？”
赵祁的话如一道惊雷轰炸在宋璎的脑门儿之上！她突然像失去了理智一般，不顾一切地扑向了他：“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欺骗我？为父报仇是借口，为保护我爹免受苏昊的迫害是借口，你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你想要做皇帝！是不是？！”
“是！”赵祁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愤怒地朝宋璎吼道。
然而令赵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宋璎竟然从旁边的守卫身上夺来了刀，她高高举起刀柄，刀尖对着自己的心口，一刀就刺了进去！
幸好赵祁眼疾手快，就在刀尖距离她心口一拳之隔时，他赤手握住了刀刃。赵祁眉头紧蹙地喊道：“你疯了！你要做什么？”
宋璎虽然看见了他掌心中触目惊心的伤口，但她还是使劲地从他手中抽出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赵祁愤怒了，他满腔怒火地对她说道：“宋璎郡主，难道你想用自杀来威胁我，让我放过苏豫吗？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你认为我会心软，会妥协吗？你以为……”
只能怪赵祁不够了解宋璎，事态的发展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他的话还未说完，宋璎就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刺进了自己的左肩，继而又飞速地拔出了刀，带出了一刀的鲜血！顷刻之间，她的左肩处血流不止！
宋璎道：“我宋璎此生没有去过庙宇，没有在菩萨面前上过一炷香，没有积福积德过，但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感激付先生从薛子姝手上救下了我，我同样也感激付先生在我遇难时将仅剩的一颗解药给了我。这两恩，本应是换作两刀还恩与你。只是我现下没有再举刀的力气了，付先生若需要，可以拿走宋璎的性命。从此你我，两不相欠，恩断义绝。”
宋璎虚弱地说完，便缓缓地倒在了地上，她仿佛疲倦极了，慢慢地闭上含泪的双眼。但她却感觉自己在疼痛中漾开了一丝清明，一种似是解脱了的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