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李海仁原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调到市委机关的一个处当了两年处长,再回马一枪杀回来,已成了县委副书记。
十余天过去,礼节性的应酬总算如退去的潮水,渐渐远去。那一日,傍晚下班时,纪检委的大姜和组织部的马恒见李书记的办公室一时清静,便拉扯着踅进来,说,“海仁,今天你总算给老同学留下点叙叙旧的机会。晚上聚聚怎么样?”
李海仁说:“行,今天晚上就是咱们老同学单练。看看还有谁,都叫上。”
马恒说:“在家的可能就剩景元了。这事怕都找齐也难。”
李海仁说:“那就咱四个。你把景元马上叫过来。”
大姜说:“我看他屋里有上访的,正哭天抹泪的呢。是不是等等再说?”
马恒说:“那还有个头?就说李书记找他有急事。”说着,已抓起了电话机。
林景元是现任的县委办主任。马恒放下话筒,就怪模怪样地坏笑了,说:“既说有急事,总得有事让他急一急,不能便宜了他。”
李海仁说:“你小子是不是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马恒说:“你就亮一亮书记的威风,诈诈他,让他交待交待违纪行为。”
一句话提醒了大姜,忙从衣袋里摸出一只乡镇寄到县纪检委的信封,放到李海仁面前,说:“好主意。我这儿有现成的道具,不怕吓不出他的屎尿来。”
李海仁立刻心领神会,笑道:“你们一个编,一个导,留给我的也就是个演员角色了。好,一会儿景元进来,你们要配合好,都给我绷着点,谁也不许笑。”
说话间,就听走廊里有脚步声。李海仁一个手势,另两位就做了个鬼脸,规规矩矩坐到对面沙发上去了。林景元推门进来,见了屋里的架式,忙敛去脸上的笑容,小心地问:“李书记,找我有事?”
李海仁不冷不热地斜了林景元一眼,面孔竟仍是对着那两位,很严肃地说:“今天我只是了解了解情况,你们嘴巴都要严些,没有扩散传达的任务。”
大姜和马恒鸡啄米似地忙点头,表演的很本色。
李海仁又颐指气使地摆摆手,两人就都起身离去了,谁也没跟林景元说什么。
李海仁这才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对林景元说:“坐吧。”
林景元惴惴不安地坐了下去,他看到了书记书案前的那只信封,他又看到了李海仁有意无意地把那封信拿起来,又放回去。屋子里很沉闷,一时两人都没话。
李海仁紧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即兴之作很到位,并不需刻意地表演什么,只要把眼前的人当作跟自己并无任何瓜葛的违纪之仕就是了。
林景元终于沉不住气了,小心翼翼地问:“李书记找我……不知是什么事?”
李海仁长叹了一口气,说:“有些情况,纪检委反映到我这里来。我思来想去的,还是先找你谈一谈的好……争取主动吧,也许对下一步的处理有好处。”
林景元更有些坐不住了,问:“什么……反映呢?”
“我要给你点出来,还有什么争取主动的意义吗?”
“是不是……吃吃喝喝方面的?”
“如果仅仅是吃点喝点的事,也就犯不上我来亲自找你谈了吧。”
林景元脸色变白了,脑门上出了一层细细碎碎的汗珠子,从衣袋里摸索出一支烟,手也抖抖索索点不住火。李海仁心里乐,面孔却越发的冷若铁板,身子仰靠在皮转椅里,有滋有味地品咂着游戏的乐趣。
“李书记,这次您回县里来……咱们老同学都……跟着高兴。我真要有点……什么闪失,您还得多……”
“我这不就是在给你创造机会嘛。不是考虑到老同学,也就简单了。”
“我……就、就是……”林景元吞吞吐吐的,真的就要坦白交待什么了。
李海仁心里突然生出几分莫名的紧张。坏了,戏演过了,林景元真要说出点什么来,自己是真戏假唱还是假戏真作呢?慌急中,他就捂着嘴巴狠狠地咳嗽起来。他要咳出随机应变的招法,他要用咳声唤回那恶做剧的始作俑者来。
“我……当时也、也没想……”
房门突然被撞开,冲进嘻嘻哈哈的那两个活宝来,抓住那林景元就拍拍打打地笑个不休。李海仁也哈哈笑起来,说,“看把景元吓成了什么样子。”
林景元旋即也就明白了这不过是一个玩笑。他脸上白一阵,又红一阵,本想发怒,可扫了李海仁一眼,又把已到嘴边骂人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手下加力地狠狠给了那两位几拳,掩饰地笑骂:“我早知是你们两个小鬼撺掇阎王爷吓我,你以为你们会演戏,我就不会顺杆爬?”
马恒揉着被打疼的肩胛,回骂:“屁,还演戏呢,演戏脑门子上出那些汗?”
林景元恨道:“你们谁也别美,真要遇到刚才的一场,还许不如我呢。哼,咱们谁不知道谁?”
李海仁心里悠了悠,忙说:“好了好了,演出到此结束。走,乐嗬乐嗬去!”
屋梁上的柳条箱
小雁翎从懂事起,就记着家里的屋梁上吊着那只柳条箱。据说当初箱子是黄白色,但烟熏火燎,加上岁月不动声色的浸蚀,眼下已变成了一团黑黄,就连箱上挂小锁的镣吊,也锈迹斑斑没了模样。
小雁翎不止一次问,那箱里装的是什么呀?奶奶说,别人的东西,哪知道。雁翎说,一个破箱子放在哪儿不好,吊在那儿多难看。奶奶说,不是怕耗子嗑嘛。雁翎问,箱子是谁的呀?奶奶说,是你的一位知青叔叔的,走时说会回来取。雁翎问,叔叔?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叔叔?奶奶想了想,笑了,说按辈份,你应该叫他爷爷,他住在咱家时,你爸爸就喊他叔叔。唉,这一走就三十多年了,那时你爸才十一二。雁翎再问,那知青是什么呀?奶奶说,就是城里念书的学生。雁翎追问,城里的学生不在城里念书,跑到咱乡下干什么?奶奶忙着去轰窜进屋里的鸡,扬着扫帚说,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好奇的小雁翎还问过爸爸。爸爸妈妈都去城里打工了,只在过大年和秋忙时才回家,他们说攒够了钱,翻盖了家里的房子,就不走了。雁翎问柳条箱的事,爸爸说,那个叔叔姓徐,高高的个儿,戴着眼镜,一有空就看书,看过了还写,说是记日记,我估摸柳条箱里装的就是他的书和日记。徐叔叔常带我去屯东的河里玩,夏天游泳摸螃蟹,冬天滑雪溜冰车。他游泳时常把眼镜掉在水里,爬上岸就成睁眼瞎了,总是我钻进水里帮他把眼镜摸上来。有一年冬天,你奶奶病了,烧的那个蝎虎,徐叔叔连夜带我去乡里卫生院买药,回来时就遇到了狼,那狼瞪着绿莹莹的眼睛一路跟着我们。那次要不是身边还带着咱家的大黄狗,可就坏事啦。雁翎又问,那他为啥把东西扔在咱家就不要啦?爸爸的脸色暗下来,说那年知青们考大学,考上的得到通知就高高兴兴回家准备入学去啦。可徐叔叔得到通知时,大学已开学好几天,再不去报到就给除名了。迟得通知的原因其实也挺简单,也不知公社里的哪位马大哈把那么重要的一封信给弄到靠墙的桌缝里去了,害得徐叔叔连回趟家的工夫都没有,就把不想带到学校去的东西都划拉进柳条箱,只说日后回来取。至于他为啥一直没来,我也说不清楚了。雁翎追问,那他现在在哪儿呀?爸爸摇头说,他刚走的那两年,还有信,后来信就稀了,断了,谁知呀。
但雁翎知道,爷爷奶奶可是把那黑黄的柳条箱太当回事了,几乎当成了眼珠子。有年夏天,连降大雨,乡里发出紧急通知,为防泥石流,要求傍山而居的村民立即转移。那天,爷爷奶奶拉着她都顶雨跑出了屯子,爷爷转身又跑回家,好一阵才又扛了那破箱子追上来。有人开爷爷的玩笑,说是啥金银细软呀,值得你这样不顾命?爷爷说,要是自个儿的东西,别说金银细软,就是传国玉玺我也扔了它,可这是别人寄放在咱家的,管它是啥,也丢不得的。
两年前的一天夜里,爷爷奶奶看家里的那台黑白电视,是县里的新闻。奶奶突然指着屏幕说,那新当选的县长是不是在咱家住过的小徐子?爷爷凝睛再看,说错不了,也姓徐,也戴眼镜,只是比过去胖了,老了。可小许叫许东林,他怎叫徐磊呢?奶奶说,兴许是改名了吧,城里的文化人好整这个。真没想,这兄弟出息成个大县长,这回他可该来家取东西啦!小雁翎也高兴地喊,呀,咱家住过大县长,看谁还敢小瞧咱!爷爷照着她屁股就给了一下子,黑着脸说,这话可不许去外面说,丢人!
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也过去了,徐县长却一直没来取他的柳条箱。雁翎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是爷爷奶奶老眼昏花认错了人吧。但自从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徐县长,爷爷奶奶一到夜里那个时间,也不管小雁翎是看动画片还是看还珠格格,都把电视调到县里的新闻上去,不错眼珠盯着看,一边看还一边嘀咕,看那个做派,还有年轻时的影子呢。从电视里,小雁翎知道徐县长爬山越岭到山区考察,号召山里人多养绒山羊;小雁翎还看到徐县长亲自带人到山里打井,说山里人喝了深井里的水不得粗脖子病。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徐县长带人规划通往山里的公路,主持人说,那条路就从她家的屯后经过,还要铺成黑色路面。爷爷高兴地说,这回小徐可要到家来看看了。奶奶立时就催快把吊在梁上的柳条箱取下来,说把落在上面的尘土擦干净。可柳条箱擦了一次又一次,徐县长仍是没有来。
徐县长以身殉职的消息也是从电视上知道的。天降暴雨,山里的一处水库决了口,徐县长带人去救灾,连人带车滚落进了洪水里。那天,电视上出现了徐磊县长带黑框的大幅照片,哀乐响得让人揪心,爷爷奶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住地说,这种事怎么就偏让好人遭上呢?
几天后,县里的干部来到家,说徐县长出发救灾前曾写下嘱托,他们是在整理遗物时才发现的。遗嘱上有一条说,他当年插队时曾住黑石沟赵吉年家并存有一些物品,我如遇不测,请代将那些物品就地焚毁,切莫整理,更不要保存。并代向赵家兄嫂及小侄致以永远的怀念与敬意。
烈焰腾腾,浓烟滚滚,就在家里的院当心。那一刻,看着爷爷奶奶哀伤的样子,小雁翎的双眼也模糊了,她只是不解,这么些年,爷爷的徐老弟、爸爸的徐大叔、自己的徐爷爷为什么一直没来家取他的柳条箱呢?
诬告
总公司决定去特区开办一个总公司,要选调一批精兵强将。消息传开,总公司里就沸成了一锅水。且不说去特区在家里照领一份工资,那边另有一份可观的补助,单说待分公司扎下脚跟打开局面,连家属都可能带过去。这条件就像在大漠里长途跋涉的人突见了熟透了的沙瓤西瓜,实在太诱惑人啦!
连日来,郭一民进了家门,妻子就盯牢了他的脸。郭一民是老实人,脸就是晴雨表,单位里的遂意不遂意都写在眉眼之间了。可她忍不住,还是要问:“还没戏?”
“啥戏呀,看别人演吧。”
“名单不是还没公布吗?”
“有几个人已经让交接工作了。”
“都谁呀?”
郭一民便说了张三李四王五,他是专挑妻子知道的人说的。那几个人每人的故事,都能写出一本挺畅销的书。
妻子撇嘴:“就那几头烂蒜啊?”
“领导已经在非正式场合解释了,说我们派人是去特区打开局面,不是选派进党校进修的干部,要以一当十,全面攻关。”
“打局面为啥不派你去?你得过省的科技进步奖,你是公司里的技术骨干。你们公司过年时把我们这些骨干分子的家属请去喝庆功酒,总经理口口声声说,公司里若是再多几个郭一民,就腾飞有日了。哼,闹了半天说这话是逗人玩呀!”
郭一民苦笑,不再说什么。妻子却不甘心:“你就不能再找头头谈谈?或者……咱们也豁出来一回,去你们头头家串个门?”
“我丢不起那个人!”郭一民赌气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一宿觉也睡得没声没色。本来,那天是夫妇俩早就约定的“每周一歌”的日子,可妻子冷冷漠漠毫无表示,郭一民也就顿消了引吭高歌的兴致。妻子在纺织厂管文件,档案室的门早就和厂里的大门一块挂了锁,家里的开销已全指靠他一人的工资了。她把去特区的事看得比郭一民重得多,特区补贴那一块就可顶上工资了。
又过了两天,郭一民没到下班时间就回了家,进了屋就坐在一旁发呆。妻子在他脸上好一番扫描,竟也没观察出喜怒哀乐,便问:“你今儿是咋啦?”
“去特区的最后几个人定下来了。”
“还没你?”
“没我能这么早回家来?叫我抓紧准备,后天就启程呢。”
妻子陡然惊喜,竟小姑娘似地在地上蹦了一蹦:“那你还发什么呆?喜事,喜事呀!今儿咱得喝两盅!”
郭一民仍发呆,垂着头搓两只手,搓得专心致志,不知在想什么。
“咋,老夫老妻的,还恋着家舍不得走啊?”
“你可得……有点精神准备,我听说,有人投了我的……匿名信……”
妻子眨眨眼,问:“告你啥?”
“说我……有男女关系问题,进歌厅泡小姐,还……把一个女的带到家里来了……”
妻子怔怔神,又撇嘴:“就这个呀?”
“这还咋?好说不好听,我可……真不是那样的人。”
“是又咋,”妻子竟还是笑,“反正这回和张三李四一块去了特区,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了。”
“你咋这样说?”郭一民奇怪了。
“要不我咋说?你放心,要是有人把话往我这儿捎,我有百样的话应对他。”
“你说啥?”
“说明我男人有魅力呀。男性荷尔蒙旺盛,不乏进取之心呀!克林顿还有桃色新闻呢,可人家照当美国总统。一本正经的人倒不少,可谁选他当总统啊?”
“你看你,还真是信了那样的话!”
“谁说我信了?我都窝在家里好几年了,白天晚上除了买菜不出门,男人带没带别的女人来家我还不知道啊?”妻子终于忍不住,说:“你也别太把那匿名信当回事。你们头儿当初为啥迟迟地定不下来派你去特区?跟张三李四们比一比,还不就是嫌你太老实本分了。老实眼下叫啥?叫窝囊。本分又叫啥?叫保守。我也跟你来个实话实说,那封信……是我写的。”
“你?”郭一民大惊,瞪圆了一双眼,突然将酒杯重重地往地下一摔,摔门而去了。
阳光心态
何大山接连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媳妇打来的。媳妇问他最近的活计怎样,何大山说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挺好的呀。媳妇再问,那梁庆呢?何大山说,梁庆是外甥打手电筒,也照旧。媳妇的口气冷下来,说不对吧,梁庆上月往家里寄了一千六,这月一千八,你怎么都是寄一千二?你不是在外面包了二奶吧?何大山哈哈笑,连自己都听出了笑得干涩,他说,几百元钱也能包二奶呀?有这么便宜的,你快给我也找一个。媳妇说,孩子的学校可又催着交钱了,你掂量着办吧。媳妇说完就撂了电话,何大山知道媳妇心疼话费,总是把通话时间控制在五十八九秒或一分五十八九秒范围内,极精细。
何大山和梁庆以前都是采煤工,家在另一个城市,可那个城市的资源枯竭了,矿务局给每个职工开下一两万元买断工龄的安置费,就宣布破产了。何家和梁家在棚户区里住一趟房,只隔一道板皮墙,两人一商量,就一齐奔了省城,双双到大众浴池当了搓澡工。要往细里说,这搓澡的活计最初还是何大山琢磨到的。两人白天在喧嚣的城市里四处找活计,夜里则钻进浴池里找宿,大众浴池便宜呀,二十元钱洗个澡,还可在脏了巴叽的榻铺上睡一夜。可几天后,何大庆就泡在浴池里不走了,只让梁庆出去转。有一天,洗澡的客人连声喊搓澡,正忙着的搓澡工却分身无术,经理问人呢,答说他老妈住医院,去陪护了。何大山不失时机地应声而出,我试试行不?这一试何大山便留下了,原来那几天他留在浴间一直在观察搓澡,那点手艺没啥高精尖,关键是肯用心出力甩大汗。梁庆照葫芦画瓢,耐心等机会,不久也在浴池里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