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放了长假,每日除了蹬车在街上转悠,接送几个小学生上下学算是他的一项还算固定的收入。除了儿子,车上还能再挤三个孩子,跟家长讲好了每人一月五十元。林振祥在学校门口刚把车停好,孩子们便一群燕儿似地飞了出来。跑在最后的总是那个最懂事也最招人疼爱的翟小玲,见了面不忘先甜甜脆脆地喊上一声林叔叔,哪像自家的那个淘小子不是喊饿就是叫渴催他快点骑。冬天的时候,孩子们穿的厚,后座挤不下,也总是那孩子不声不响地蜷蹲在座位前。记得是去年秋天的事,放学时天已擦黑,街道上围了许多人,见一个人卧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又听人们骂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却不见谁伸手救助一下那个受伤的人。林振祥不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好发了-阵呆。待他转身回到三轮车旁时,翟小玲已跳下车了,轻声问,叔叔是不是很想送那个人去医院?林振祥点点头,说,可我总得先把你们几个送回家呀。翟小玲突然变成了很果敢的小指挥员,说,那叔叔就快去送吧。我们几个走回家,一起走,什么事都不会出的。
第二天,林振祥问孩子们,昨晚叔叔没送你们回家,爸爸妈妈们都说了什么?一个孩子答,妈妈说林叔叔是大好人,但叫我不要学,那个受伤的人要是赖上林叔叔可怎么办?另一个答,爸爸说不知林叔叔收没收那个受伤人的车钱,没收就应该赞扬;如果收了,就挣了两份钱,很……卑鄙。儿子登时叫起来,你才卑鄙呢。林振祥急制止儿子,又问小玲,你爸爸妈妈说了些什么?
翟小玲摇了摇头,我没跟爸爸妈妈说。
林振祥很奇怪,为什么没说呢?
翟小玲的声音低下来,问,昨天作业多,我忘了。林叔叔,这事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吗?
林振祥怔了怔,心底腾起一种异样的感动,还有几分羞愧。多么难得的一声忘了啊。昨晚本是她最先提出救人,可她却又把这事看得那么平淡正常,这孩子有着一颗多么纯净的心灵!他拉起小玲的手,一连说了好几遍,忘了好忘了好,咱们本来都应该忘记的呀!
前两月,翟小玲突然不坐车了,每天自己背着大书包往学校赶,小鼻梁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子,柔柔顺顺的头发湿成一绺绺。林振祥问儿子,小玲为啥不坐车啦?儿子说,她爸也放长假了,她说她不想再让爸爸妈妈为钱的事为难。林振祥听了,心里酸酸的,热热的。很快有家长找他联系,说要顶上那个空下来的位置,可林振祥很坚决地摇摇头,那位家长以为他在抗价,说再加钱也行,大家都夸你这师傅好呢。林振祥笑了,说我要是为了你的十元八元钱,哪还配夸个好字。那一天,他急蹬几步,追上了正在小鹿似奔跑着的翟小玲,招呼说,小玲,你快坐上来。翟小玲摇落了一头的汗水,说叔叔,你快骑走吧,我想锻炼身体。林振祥说,你坐上来,我不收你的钱。翟小玲说,叔叔下岗了,怎么能不收钱呢?林振祥腾身跳下,把小玲抱上车,说这座空着也再不拉别人了,叔叔说话是算数的。又说钱不钱的,那是大人们的事,你还小,别想那么多。
三轮车悠悠晃晃地往家里赶,身后是几个孩子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说笑声。昨天午间,车上多了两袋水泥,是刚从建材商店买的。翟小玲见了,坚决不上车,说叔叔要累的。粗心的儿子却只知说,咱家的房子明天就修吧,不然一下雨又要漏水了,在家连作业都写不好。林振祥说,好好好,明天就修。
孩子们仍在争抢谈说着班级里的趣事,像一群快乐的小鸟。翟小玲突然问,林叔叔,你今天在修房子吗?
正在修,快修好了。
那……我爸爸帮你去修房子了吗?
她爸爸?林振祥心里陡-惊,吱嘎一声就把车闸踩死了。他问,你爸爸长得什么样?
高高的个子,妈妈说他脸晒得快有沥青黑了,就叫他赞比亚。
儿子嘻嘻地笑起来,说,我妈叫我爸骆驼祥子,我爸就叫我妈虎妞。
孩子们哈哈地大笑起来,惊起了树上的一群麻雀,直向蓝天飞去。
林振祥心窝窝里再一次滚烫起来。他伸手挨个摸摸孩子的脸,摸到翟小玲时说,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我们是好朋友……
雾中的爱情
春天的时候,我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因会后我还要看望大学时的同窗好友,便没让会务组预订返程车票。那天傍晚,我去了车站售票室,站在长长的队伍里,总感觉身后似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我,回身望去,面孔一张张又都陌生。我自觉好笑,在这个城市,除了我的那个同学,我又认识谁呢?这般想着,我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小心自己的钱包。想是这般想,可我仍觉在不远处存在着那双跟睛,追光灯似的追视着我。
票终于买到手了。走出大厅门口的时候,我见有位女士很礼貌地做了个拦阻的手势,说:“先生,请稍留步,我跟您说两句话好吗?”
这是位让我一时很难断年龄的妇女。南方人占着水乡滋润,又会保养,常让北方人犯些年龄上的捉摸。可她一张白净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粉黛的痕迹,一袭黑色的西式套裙衬得她端庄不俗。引人注目的是她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微笑着却掩饰不住内里的哀伤与忧戚。哦,原来一直关注着我的,就是这双眼睛吗?
我问:“有什么事吗?”
女士往后退了几步,到了安静一点的地方,问:“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
我点头。女士又说:“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是位知识分子?”
我说:“枉有其名吧。我来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已经买了车票,夜里十点多钟就回去了。”
“如果在上车前这段时间您不是很忙,我想请您帮我做一点事情,您不会感到很冒昧吧?”
我犹豫了,面对这个彬彬有礼的女士,我真的不知该怎样回答。报纸上常有报道,说有人哄骗外地生人,携带毒品或为坑蒙拐骗做托儿什么的,且这些人又多是衣冠楚楚谈吐文雅极具欺骗性。警觉中,我问:“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事了。”
“是这样,”女士说:“我爱人是大学里的一个老师,我们很恩爱的,可是,上个月……他突然去世了,是心脏病,倒在讲台上。”
女士说不下去了,将脸扭向一边,我看到了镜片后的晶莹泪光。好一阵,她才又说:“前几天,学校来人,让我去清理他的遗物。这很正常,我应该去的。可是……我思来想去,终是没去。不知我的这种心情,您是否能理解?”
我同情地点了点头:“是啊,睹物难免伤情。”
女士说:“我想请您帮我把他的东西清理一下,好吗?”
我明白了,也为难了:“我们素昧平生,不大合适吧?您不想自己去,还可以让子女或亲友……”
女士摇了摇头:“不,这事我已经想了好久。我只想求助来自远方的一个陌生朋友,他应该有学识,懂得我们这种人的情感,又最好是位先生。为这事,我已经来车站好几次了。”
我不是个愚钝的人,我能听得出她的潜台词。这是一个想保留心中永远的爱恋,并渴望那份爱恋永远纯净的女人。我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出租车在城市的街道上疾驰,窗外迷离的灯光就像海上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涌过来,又退去。我们在一所大学的校门前下车,然后走进庭院深深的校园。在一座古朴的三层楼房前,她交给我一串钥匙,又从挎包里掏出两只编织旅行袋,然后指给我三楼的一扇窗户。就在我拔腿而去的时候,她又叫住我,塞过来一只打火机,说:“拜托了,您要认为是没用的东西,就替我处理了吧。”
我顺利地打开了房门,也顺利地打开了办公桌和卷柜上的钥匙,清理了所有的东西,我将书籍、教案、书稿整整齐齐地放进了袋子里。当然,我也烧掉了一些东西,我以一个男人的经验与思路认为,那些东西烧掉更好。
我提着东西出了楼门,才发觉在我清理遗物的时候,外面已漾起了很浓很重的雾气,遮没了天上的星光,也锁住了眼前的楼群和一切。女士没有听到楼门响,也没有察觉到我的脚步声,我在楼门前走了两遭,才发觉她正坐在一处台阶上,两手抱膝,眼睛痴迷地望着团团涌涌的雾气,不知在想些什么。是的,那个时候,她显得很孤独,一副凄凄零零无依无靠的样子。我忍了又忍,才轻声地招呼她:“大姐。”我觉得只有这么称呼,才能表达我对她的深深同情与敬意。
女士站起身,轻轻抹了一下脸颊,强作笑靥地说:“哦,这么快呀?”
我说:“您先生的东西很好清理的,都在这里了。”我把那只打火机又还给她,“这个东西,一点用途都没有。”我知道,这种时候,小小的善意谎言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可能让她的心一生都荡漾在平静而甜蜜的暖流中。
女士翻腕看了看表,说:“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可时候也不早了,您该去车站了。”
我们又到了校门外,她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说:“上车吧。我的家离这里不远,我们就此分手,我就不去车站为您送行了。”
我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说:“大姐,若是以后有什么事,再找我吧。”
没想女士很决断地说:“你是我这一生最可信赖的朋友之一,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可我不会再找你。”
我们紧紧地握过手,女士提着两袋遗物,很快便在浓雾中彻底地消失了。想想刚才的事情,我竟一时难以梳理清楚这位女士为了心中永远的爱恋,采取的是一种糊涂的理智还是理智的糊涂……
其实,留在我手中的还有一只信封,里面装着三千二百元钱。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把钱都寄给了希望工程,在寄款人栏目内,我填写的是“一位不愿留下姓名的女士”。这是我苦思苦想后的选择,我想,那位已去天国的先生若灵魂有知,他也许会赞同我的。天心可鉴,那张寄款单的底根就在我的手里,我会永久地保存它,作为一个珍贵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