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妻子
我是在结婚以后才知道，我婆婆是个家庭妇女，多年来没有工作，没有一分钱的经济收入。
婆婆对我说：“我每个月交五分钱的党费，都得伸手跟人家要啊。”说这话的时候，婆婆的眼圈是红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我张大嘴巴直愣愣地看着婆婆，半天说不出话。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我问婆婆，你不是三八年的老八路吗？
婆婆说是。
我问，那你什么时候离开部队的？
婆婆说是五五年，那时部队要实行军衔制了，就把女同志全部处理了。我就是在那时被处理复员的。
我问，当时没给你安排工作吗？
婆婆说我当时病了，不能工作。
什么病？
婆婆迟疑了一下才说，四东出事后我整天哭，精神有点失常了，脑子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的，身体虚弱得走不了路，只好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生活全靠保姆照顾。
四东是婆婆的大儿子，丈夫牺牲一年以后，四东在一次事故中丧生。婆婆为此愧疚了一辈子，总说是自己的错，说自己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牺牲的丈夫。
我问婆婆，那你是怎么去办的复员手续？
婆婆说手续不是我去办的，是组织上给我办的。
婆婆突然想起来了，说对了，当时组织上想得还挺周到呢。复员不是要发一笔复员费吗？组织上见我病在床上不能自理，怕钱出问题，就替我存了张存单，派了个干事把复员证和存单送来了。
送来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不记得了，我当时意识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干事见我这个样子，就把复员证和存单一起塞到我的枕头下面走了。后来我才听说每个人都有一笔复员费，我说我怎么没有啊？就去找组织。组织上说当时塞在你的枕头底下了，我就在家里到处找。结果保姆告诉我她见到过一张花花纸，不知是不是有用的东西就没敢扔。保姆不认字，我拿过来一看果然是那个存单。
你复员前是什么职务？
协理员。
那你后来病好了，也没再想过去工作吗？
婆婆叹了口气说，怎么不想，病好了以后我就开始张罗工作。工作倒是找好了，但到办手续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档案找不到了，动员部没有，干部部没有，五十军也没有。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就说重新恢复一个档案吧。可是恢复档案太难了，要找很多证明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走过那么多的地方，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很多都找不到了。一来二去就磨蹭到“文化大革命”了。到了那会儿能找的人也不敢再找了，从此就死了那份心。
听着婆婆的讲述，我只觉得心在一点点地往下沉。仿佛一把尖锐的利器从我的胸口刺入，进入了我的胸腔，穿透了我的身体。我看到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中瑟瑟发抖。
就是在这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要为婆婆寻找她失去的身份。
此后的几年间，我和婆婆无数次地往沈阳军区跑，无数次地说明情况，无数次地抄写材料。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婆婆的情况深表同情，但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婆婆这样奔跑是为了解决生活问题，是为了钱。
婆婆心力憔悴了。心力憔悴的婆婆只能把愈见苍老的面孔转向我，委屈地对我说，我不是为了钱，是我这心里头……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婆婆的声音就哽咽了，婆婆说，当年他的遗体从朝鲜送回沈阳的时候，沈阳各界人民召开了一个很大的追悼会。我在会上代表烈士家属发言，我当着那么多人说，我要把悲痛化为力量，从今以后我要积极努力工作，要抚养教育好烈士遗留下的孩子……可是你看我……工作、孩子什么也没……
婆婆流着泪拿出了当年的照片。
照片上的婆婆年轻得令人心酸。婆婆正神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讲稿代表烈士家属发言。她梳着短发，脸庞十分清瘦。在婆婆的身后是用松柏装饰而成的灵堂，一条巨大的白色条幅从侧面垂下，只看得清上面的几个字：把悲痛变成力量继承……许许多多的人伫立在那里，正在静默致哀。
婆婆给我看了烈士牺牲后的所有材料和照片。
牺牲经过报告
张博同志：
根据五十军司令部十二日报告，将蔡副军长牺牲经过简告如下：
蔡四月十二日十八时在首长办公室主持召开营团干部轮训班组长汇报，至二十二时会议即将结束之际，敌机忽由东北方向俯冲，第一批炸弹投在办公室附近，一枚落在东侧五十米处，房屋倒塌，蔡头部及胸部被破片炸伤，当即抢救进入坑道，已不省人事，脉搏呼吸极弱，急救无效，于二十二时三十分牺牲。
东北军区政治部秘书处机要室
四月二十日
军委总政哀悼电
张博同志：
兹将军委总政给蔡正国同志的哀悼电转告如下：
惊悉蔡正国等同志，不幸在敌机肆虐下牺牲，不胜哀悼。蔡正国同志等，在长期革命斗争中，表现了英勇顽强，树立了光辉功绩，最后为抗美援朝，为保卫祖国，保卫远东与世界和平献出了宝贵生命，其伟大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精神永垂不朽。
致
敬礼
三、革命军人牺牲病故遗物详细登记表
革命军人牺牲病故遗物详细登记表
部别：军司令部
烈士姓名：蔡副军长
黄皮包箱1个
大、小皮包夹4个
被褥等1套
皮鞋1双
胶鞋1双
X光像板大小5张
毛围巾1条
皮手套1付
线背心4件
吊袜带1付
毛刷1个
暖瓶1个
伟大祖国照片1套
手绢手戳烟嘴各1个
大小照片16张
烟盒1个
修面刀1个
香皂1块
手表1块
人民币504450元
朝鲜币1910元
以上共二十一种请查收
军政组织科
四月十九日
四、送归遗物信件
张波（博）同志：
现将蔡副军长之遗物今随人带去。内有马搭子壹个、解放鞋壹双、布鞋壹双、猫头电筒壹个、破大衣壹件、肥皂七条半、无盖饭盒壹个、牙骨筷子壹双、白线壹团、鞋油壹盒。以上拾样请查收为盼。
此致
敬礼
军直工科
1953.5.16
四、烈士蔡正国同志历史事迹
中国人民志愿军三五零部副军长蔡正国同志现年四十四岁，生于江西省永新县潞江区车田村一个贫农家庭里。参加革命前本人是手工工人，上过三年私塾，但由他入伍以后一贯努力学习，现已有相当于初中毕业之文化程度。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一年时期，曾参加过苏维埃土地革命运动，担任过乡苏维埃工会主任和少年先锋队队长，加入过互济会反帝大同盟。一九三二年四月自动入伍。一九二九年九月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一九三三年十月加入共产党。
历任过战士、副班长、排长、连长、支部书记、红军随营学校队长、团参谋长、团长、旅参谋长、副师长、纵队参谋长、师长、副军长等职。
在抗美援朝斗争中，曾受到朝鲜民主政府颁发之自由独立二级勋章与国旗二级勋章之奖励。
自从一九三二年四月参军二十一年来，经历过了三个革命战争时期；即内战时期、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以及抗美援朝战争。经过大的战役数次，大小战斗三十余次。在抗美援朝斗争中，参加了朝鲜第一、二、三、四次战役。
蔡正国同志既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员，又是一个好的参谋工作者。能打仗也能管理教育部队，并有较丰富的战斗经验和管理教育能力，有周密的组织计划性和较高的司令部业务工作能力与军事素养。
在作战指挥方面：由团长到师长、副军长之时期内，指挥上果断稳重，信心坚定，战斗作风是勇敢的积极的，善于克服困难，历来表现有信心完成任务。如一九四六年冬天到一九四七年春天，一个师独立坚持敌后斗争——单独行动，单独作战，配合主力，几次保卫临江是起了一定作用。一九五一年四、五月间，朝鲜汉江南岸阻击战，坚持五十昼夜，指挥着部队作战，从未向困难低头，终于完成了阻击战之光荣任务。在战斗中还注意研究战术，讲求战斗组织。
他在临牺牲前，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写作了《反登陆作战战术问题》，写成后，自己反复校对修改，始印成正本，以次教育部队。
对党事业是忠诚老实的：工作一贯积极，埋头苦干，上级给予的一切任务，总是兢兢业业的去完成。执行上级命令、指示和党的政策，历来是坚决的，不打折扣的。
在个人生活作风方面：一贯是艰苦朴素——吃穿简单。在团结同志方面，上下级与同级，一贯态度和蔼，从未和别人闹过无原则纠纷或不团结的现象。遇事总是按原则处理。若有争执，除原则问题外，自己总是让人，没有想站在人家头上的想法与行为。对同志是诚恳的，没有任何虚伪。
牺牲后发现在他日记本子写着“严格约束自己，不管在任何场所，不要随便发言”。
关心和注意政治工作：各种政治运动，如镇反、三反、整党等运动，或各种训练班开学、卒业，都亲自参加动员讲话，使政治工作得到有力支持，对部队起到一定教育作用。
爱护战士与关心战士生活：每次行军到达宿营地，战士不住好房子后，自己不先休息。一九四九年春，我军进入北京，部队吃三天冷食，他同战士一样，对伤病员极关心，经常问寒问暖。
在工作作风上：雷厉风行，不说空话，说了就做，不做不说。
好学：积极参加文化学习和军事学习，并注意总结经验。因此无论军事素养与政治文化水平均能不断提高，成为我军一个优秀的干部和军事指挥员。
一九五三年四月十二日二十二时因遭敌机空袭，蔡正国同志不幸牺牲于朝鲜某地。
五、沈阳市各界人民追悼蔡正国等五同志祭文
一九五三年四月二十一日，沈阳市各界人民追悼蔡正国及刘润西、王长息、林晶、李俊德等五同志治丧委员会，代表驻沈阳市党政军群众机关团体及各界人民，谨以无限沉痛的心情，吊祭于中国人民志愿军三五零部副军长蔡正国、四科科长刘润西、团参谋长王长息及工兵指挥部一科副科长林晶、副团长李俊德等五烈士之灵前：
烈士们：你们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及抗日战争时期即投身于人民革命事业，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同全国人民一道，经过万分艰苦而胜利的斗争，打败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与官僚资本主义相结合的反动统治，把自己的祖国从危亡中拯救出来，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为人民打开了幸福生活的道路，在这个伟大的翻天覆地的革命事业中，你们的功绩将永远记在人民的心里。
新中国建立伊始，人民正在恢复战争创伤并开始和平建设的时候，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把战争的火焰燃烧到我们神圣祖国的边疆——鸭绿江岸，严重的威胁了我们祖国的安全，在这紧急关头，你们和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一起，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神圣事业，参加了志愿军，奔赴朝鲜前线，率领部队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给了美帝国主义者以沉重的打击，终于把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并且迫使敌人接受停战谈判，有效的保卫了祖国的安全与远东及世界的和平。你们这种正义的英雄行为，大大的鼓舞了全国及全世界人民为和平而斗争的意志和胜利信心。
烈士们：你们是优秀的共产党员，是人民忠实的勤务员，你们把自己的一生完全交给了人民的革命事业。蔡正国同志，自从一九三二年参加革命斗争以来，为党为人民艰苦战斗了二十一年，经过了三个革命战争时期（即内战时期、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以及抗美援朝战争。经过大的战役数次，大小战斗数十次，为人民立下无数功绩，并使自己锻炼成为我军一位优秀的干部与军事指挥员，你有丰富的战争经验与周密的组织计划性，指挥上果断稳重，信心坚定，战斗作风勇敢积极，善于克服困难。还在一九四七年时，即曾领导一个师，单独在敌后坚持斗争，对东北解放战争中的“四保临江”起了有力的配合作用；一九四八年著名的塔山阻击战中，蔡正国同志任主力师师长，在艰苦困难的战斗环境中，坚决抗击敌人，完成了保卫塔山、保障围攻锦州战役的彻底胜利。在朝鲜战争中，参加了一、二、三、四次战役，一九五一年四、五月间汉江南岸阻击战中，坚持五十昼夜，指挥部队作战，完成了阻击战之光荣任务。由于指挥战斗有功，曾获得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颁发之自由独立二级勋章与国旗二级勋章。蔡正国同志对党的事业忠诚老实，一贯积极工作，努力学习，富于创造性，上级给予的任务，历来是坚决地去完成，从不向困难低头。生活艰苦朴素，对同志态度和蔼诚恳，不幸在朝鲜前线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为祖国人民与世界和平流出了最后一滴血。刘润西、王长息、林晶、李俊德同志，均在抗日战争初期即参加革命，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立有不少功绩，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指挥部队作战，英勇果敢，均为我军优秀干部，对伟大胜利的取得，著有不少勋劳，直至最后贡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烈士们：你们不幸牺牲，这是党与人民的不可挽救的损失，但你们是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神圣事业而捐躯，这是无尚光荣的，你们的英名当与朝鲜河山共长存，你们的壮志可与鸭绿江水同千古。
烈士们：正当全世界人民坚决反对战争，迫切要求和平的时候；正当朝鲜停战谈判有一线希望的时候；正当板门店签定交换伤病战俘协定的时候，传来了你们的噩耗，我们感到无比的悲痛与愤怒。美帝国主义并没有在惨败中受到教训，它一方面在板门店签定协定；一方面却派遣飞机疯狂轰炸朝鲜后方的残破城乡，并侵扰我国东北领空，积极筹划新的冒险进攻。中国与全世界人民对美帝国主义这种卑鄙无耻的阴谋，是看得非常清楚的。我们决心和全国人民一道，把悲痛化为力量，继承你们伟大神圣的未竟事业，学习你们无比忠于祖国、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革命事业、艰苦朴素、英勇战斗的精神，誓以实际行动继续加强抗美援朝斗争，保证前线一切物资供应，加强祖国的经济力量与国防力量，发扬爱国主义劳动积极性，努力增产节约，执行国家第一个五年建设计划，作好一切准备，对敢于扩大侵略战争的帝国主义者，给以粉碎性的打击，为你们报仇，为抗美援朝斗争的彻底胜利而努力。
蔡正国同志及刘润西、王长息、林晶、李俊德等同志们：安息吧，我们将以新的胜利告慰于你们千古不朽的英灵！
六、在沈阳市各界人民追悼蔡正国等五同志大会上东北军区周副政委的讲话
我们以万分沉痛的心情来悼念中国人民的忠实儿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优秀指挥员和干部，蔡正国、刘润西、王长息、林晶、李俊德等五同志，他们在伟大的抗美援朝斗争的前线，不幸光荣的牺牲了。
蔡正国同志从一九二九年起就参加了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一九三二年参加了革命军队，二十一年来经历了土地改革、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从战士、班长起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优秀的高级指挥员。刘润西、王长息、林晶、李俊德等同志也是从抗日战争起，在与敌人的艰苦斗争中把自己锻炼成了我们人民军队的优秀干部，他们在中国长期的革命斗争中，以及抗美援朝斗争中都曾为中国人民与朝鲜人民树立了光辉的功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