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人生来是自由的，可惜的是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像奴隶。
观察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可以发现人们已经越来越没有自由，自由的范围越来越小。自由的范围越来越狭窄，我们的意念一直被政治、经济、技术所塑造，我们的生活一直在降低自由度。越是文明，就越没有自由。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文明只是把我们变成技师而已。按照某种技术培养起来的意念，根本就谈不上多少自由。
我们的世界无论已取得多少进步，不管我们已经能步入太空、登上月球金星还是其他，但我们大部分的生活仍然浮在表面、停在外面，很难进入内心。没有一种技术可以教我们深入到内心，没有什么教授、没有什么实验室可以帮助我们学习如何才能深入内心。没有老师能够引导你——相信我——没有权威可以帮助你探索意念这个复杂的存在物。你只能自己完成，不能依赖任何人。
现代文明越来越趋向多样化、表面化，而我们的生活方式则越来越简单，不是吗？我们老是去听音乐会、不断地读益智的书籍、无休止地去看电影、聚在一起谈文论道、让精神分析师分析我们自己。因为生活过得空虚，也就是说，正因为知道自己生活空虚，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想逃避。我们老是在想啊想啊，沉浸在打坐、冥思里，但是，须知那其实只是催人昏昏欲睡而已。如果我们足够理性，我们便会创造自己的思想世界，就会活得自在、满足。
自由有两种：一种是摆脱了什么东西的自由，实际上不过是一种反应；另一种不是反应，是自由自在的自由。摆脱什么东西的自由是一种回应，这种回应视我们的选择、个性、气质，以及各种各样的条件而定。比如某个男孩反抗社会，他就想要自由了；比如某个先生想要离开妻子，或者妻子想要离开先生；或者你想摆脱愤怒、嫉妒、羡慕、绝望之心。所有这些都是反应，都是对某种环境的回应，它们会妨碍你的真正的自由。
人身自由是我们都需要的，可是在一个物欲、风俗、习惯、传统都非常重要的社会里，人身自由却遭到了否定，于是产生了反叛。也还有对暴政的反叛。所以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反叛，种种对眼前的即时需要而产生的反应。其实，所有这些都不是自由，因为每一次反应又会滋生出另一次反应，又会产生另一种环境，又会使心灵成为奴隶。然后又反叛，又受制于环境，又开始反叛，这样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我们指的自由不是反应。自由的心灵不做任何事物的奴隶，不做环境、日常事务的奴隶。虽然有专门技术，却不做专门技术的奴隶，不是说学会某种专长就只能走那条道了。生活在社会中，却不属于这个社会。空尽了所有积累的知识、所有的反应，心中净无一物，这样的心灵才是自由的。
活着就得有所行动。人总得有所行动。有些行动出自于观念，有些行动出自于自由。我们办事时脑子要动得很快，不需要你同意或不同意。比如房子失火了，世界失火了，烈火熊熊，要烧毁了，此时此刻我们需要的就是行动。发出这个行动不是出自于你对火、对消防车的大小的观念，你就只是要去灭火。这里不需要你对这场火有什么观念，比如是谁放火烧房、火的性质怎样，等等；也不需要你对这场火的想法，你要的就是马上行动。这意味着心灵要有一个彻底的突变。
人类作为生物存在已有两百万年之久，已经积累了很多的经验、知识，已经经历过很多的历史阶段，经受过很多的压力和紧张。不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你就是这个人类中的一分子，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你就属于这个人类。你是两百万年来积累起来的成果之一。你可以慢慢地再进化下去，慢慢地在痛苦、焦虑、种种的冲突中进化。但是，你也可以一步就跨过大河，好像一步跨出船舷，登上河岸一样。这一步随时都可以跨，但是这需要自由的心灵来做。
要想了解什么是自由和行动，必须了解思考的全部过程，也就是要了解自己。了解自己，是最最困难的事。因为我们要了解自己就必须不带积累的知识，如果你用积累的知识来了解你自己，那么你其实只不过是依照过去来观照你所见的东西，翻译你所见的东西而已，你不是在真正地看自己。所以，要清楚地了解自己，你的心灵必须每一分钟就更新。难就难在这里。请诸位务必明白这一点，如果诸位不懂我刚才说的话，那么接着讨论自由时，你们就会接受不了，就无法深入讨论下去了。
只要我们仔细观察自己，就会发现，不管是印度教徒、佛教徒、基督教徒，或者是技师，或者只是普通的老百姓，多数人都是依照知识、经验、调节手段来对外界事物作出反应。他有丰富的经验，他积累了很多知识，然后他依据这些经验知识来对外界发生反应。他运用这些知识来看自己，他说“这个好”、“那个不好”、“这个我要留下来”、“那个我要剔除”。但在实际上他并没有看到自己，他只是把自己已有的知识笼罩在他看到的事物上，用他的经验、知识、调节手段翻译或解释这些事物而已。
请诸位仔细看看自己，看看你们有多迟钝。当你觉得快乐或痛苦，或者对某事物油然而生欢乐时，你立即就会有一种反应：要用一个名称来称呼它。请诸位听仔细了，好好观察观察自己，因为你们如不听清楚，等我开始讨论自由时，你们就听不懂了。你产生了一种感情，你立即就给它一种称呼，给它命名。这个命名的过程不是一种观察状态。你命名它，是为了把这种感情在记忆中固定成经验，然后从第二天开始，记忆中就会重复出现。这时的记忆已经机械化了。所以，第二天虽然你也看到了那个令你心动的夕阳，但那已经不是你第一天随意中看到的夕阳了。因此，给感情命名的这个过程，无论你观察什么东西，都会妨碍你看清事物。
在你要让自己完成的任务里，最困难的是了解自己。你能够登上月球，你能够随心所欲，但只要你不了解自己，你就是空虚、迟钝、愚蠢的。你大可做总经理，或是一流的工程师、高超的技术人员，但是，不了解自己，你就只是一部办事机器而已。所以诸位要好好感受了解自己的重要性和严肃性。这个自己，不是别人口中说起的你，不是他们所说的你怎么优秀怎么渺小。你应该一脚踢开别人说的话，只观察自己的意念、自己的心灵，从这点出发开始行动。
所有的理想，不论它有多么崇高、多么可爱、多么美丽，都毫无意义，因为理想在现实和应该之间制造了冲突。重要的是现实，不是应该。这是大家心里都不言而喻的：实际是什么就是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你气愤、你粗暴、你残酷、你怨恨、你不喜欢什么、你动用一切手段保护自己的安全，这些都是你的本性，是事实。说你不粗暴、不杀生，是胡说，因为这些不是你的本性，不是事实。
当你排除理想来观察实际情况——理想是脱离现实的，逃避现实的——你就会说：“我接受现实，同现实相处，和谐相处。”要么你对现实采取直接行动，要么是现实直接加之于你。所以，重要的是能够实际地观察现实的自己——自己是不是在愤怒、是不是好色、是不是在想这个想那个。诸位应该明白人的内心世界是什么，观察内心世界但不对某种感情命名，不要说“我气愤了，但我不应该气愤”，只是观察和明白它的含义、它的深度，体会那种非凡的感觉，依赖于微妙和奥秘之处的感觉。如能够这样观察，自由就会由此而出，这种自由马上就会产生行动。
天真的心灵所占据的空间就好像胎儿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但是心灵如果拥挤，如果因绝望、恐惧、快乐而变得沉重，心灵里就绝对没有空间了，所以也容纳不了新的东西，没有办法让新的东西进来。新的东西、新的突变，只能在空间里才会发生。这个空间，就是自由。想具有这样的空间，你必须了解自己的全部结构，意识和下意识两方面都必须了解。
所以，自由不是一种反应，自由是一种存在状态，自由是一种感觉。你必须解放自己，小事也要解放自己：不要再去计较是太太管束你，还是你管束太太；要丢弃野心、贪婪和嫉妒。你在解放这些的时候，只要不花时间讨论它，你会发现，单纯地就观察而观察，我们就会具备那样的空间，观察时不给分析、不给指导、不作要求、不自怜、不改变、无欲望，我们就会具备那样的空间。
对于21世纪的所有问题，人们都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但唯独这个问题得到各个国家、各个阶层、各个领域的认同，那就是：未来的国际竞争，实质上是国民素质的竞争；哪个国家拥有高素质的国民，哪个国家就能在未来的竞争中处于战略主导地位。
在今天的中国，我们需要突变，突变我们的价值尺度、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以及感情方式，我们需要的就是从这种突变中所诞生新的个体——从枷锁人到自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