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黎侠不忍心了,她说,丁大姐,你家就这么一床被,给孩子留下吧。她边说边把那床破被重新盖到孩子身上。零下30多度的严寒,小黎侠在后仓房躲了3天3夜,满手满脸冻起大泡。丁志清每天把家里仅存的那点苞米面做成热气腾腾的大饼子,准时送进仓房。3个孩子却饿得吱哇乱叫,只能啃菜团子。
第三天后半夜,丁志清悄悄叫起了小黎侠:上边传来信儿了,叫你上队去。
咋去?我不认识路啊。
丁志清说,我跟你去。
你送我,不行不行,孩子咋办?黎侠连连摇头。
我不是送你,我也去参加游击队,不过你跟孩子啥也别说,丁志清找了根草绳紧紧系在腰上。
进了屋,丁志清搂过小女儿边喂奶,边对大女儿说,你不是整天要找爸爸吗?妈这就和你晓英姐找你爸去(丁的丈夫孙万贵是游击队员,那时已去了苏联),估摸一两天就回来。别忘了,半夜起来给小妹妹把把尿。白天饿了,梁柁上还挂着几十穗苞米种,你和小二抱磨杆儿拉点细苞米面,做面糊糊吃吧。你是老大,妈走这几天,你千万要带好两个妹妹……
说着,丁志清的声音哽咽了,黎侠的眼泪也出来了,她赶紧转过脸,不让孩子看到。丁志清怕露出破绽,没等给孩子喂饱,赶紧拉着小黎侠就走。两人走出老远,还能听到3个孩子的哭叫声。
当时,丁志清的大女儿7岁,二女儿4岁,小的还在襁褓中。但这位母亲却毅然抛下嗷嗷待哺的亲骨肉,与黎侠一起进山当了抗联战士。
穷人的孩子就是命硬。这三个孩子奇迹般活了下来,后来她们为找母亲,一路乞讨,竟从黑龙江流落到内蒙,成了流浪儿。直到解放后许多年,丁志清才通过组织找到她们。
东北抗联所进行的斗争,在整个中国抗战史上堪称是最为艰苦卓绝的。在长达十四年的漫长岁月里,敌我力量对比悬殊,敌人反复清剿讨伐,加之鬼子严密封山,归屯并户,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使得抗联难以从群众中获得支持和帮助。而且,东北的深山老林中地广人稀,一年有近半年是寒冷冬季。因此东北抗联所处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其恶劣与严酷的程度是后人难以想象的。
黎侠记得,驻扎在牡丹江一带的一支抗联支队隐蔽在一个村屯里,饿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一点吃的了。一天晚上,房东李大娘忽然给队伍端上两大盆热气腾腾的玉米面饼子。大家欢呼起来,瞪大眼睛一窝蜂扑上去,边吃边问大娘从哪里搞来的粮食。
吃吧吃吧,问那么多干啥!大娘说罢回身进了炊间。
不大会儿,一个小战士悄悄跑进来说,大娘躲在当院里哭了。战士们这才觉出事儿有点儿不对。队长最先发觉了,四面瞅瞅,哑声问:小玉花呢?
战士们疯跑出去找,没有。队长冲到大娘面前,问玉花哪去了。大娘垂头不语,只是流泪,再三逼问之下,李大娘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说,俺把玉花卖了!
战士们这才知道,这些喷香的玉米面饼子是大娘卖了女儿,换回两麻袋苞米面给队伍做了口粮。全支队都呆了,夜色中,队长和二十几名战士扑通扑通,齐刷刷跪倒在当院,跪倒在大娘面前失声恸哭。
黎侠记得,在山里的一个宿营地,严寒的雪夜,一位朝鲜族女战士的孩子病了,队长要派人下山给她孩子找药,她扯住队长的袖子不放,坚决不同意,说鬼子正在清剿,下山的同志太危险。别人把仅有的一把炒黄豆送给她和孩子,她拒绝了,说战友们更需要。夜深了,在熊熊的火堆旁,这位朝鲜族女战士要大家都睡,说她抱着病孩子反正睡不着,就替大家放哨吧。第二天早晨,一声悲怆的惊呼把战士们喊醒了。大家跳起来一看,只见这位朝鲜族女战士坐在树下,脸色晶莹,嘴角微绽,和昨晚的姿势一样,依然紧紧搂抱着孩子,身上积有半尺厚的白雪。
她和孩子都冻死了,仿佛一尊雪雕。而她的丈夫李元容半年前死于一场激烈的战斗。
3、她成了战友的“妈”
还有令人又心酸又好笑的故事。那是大山里的初春,能吃的只有些草根。黎侠和战友刘英(其丈夫韩光原为中纪委常务副书记)在长途转战中饿得头晕眼花,走路直打晃,好不容易挖到一小捆草根。刘英说,我拿到河边洗洗吧。黎侠点点头,一屁股瘫坐在大树下。刘英把草根拿到河边,洗着洗着,饿得实在忍不住,心想先吃一点吧,要不真挺不住了。结果一张口,一发而不可收,疯了似地吃了一口又一口,等回来时,草根已经吃光了。
黎侠见她两手空空地回来,奇怪地问,草根呢?
眼泪一串串从刘英脸上掉下来,她抱住黎侠有气无力地说,黎侠,真对不起你,草根让我全给吃了,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啦,要是再不吃点什么就会饿死的!
可黎侠也饿得发昏。她有些来气,说你怎么能这样,咱俩的食品你也不能独吞啊……
那时她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稚气未脱。刘英不知怎么赔罪才好,便搂住黎侠的脖子说,求求你,千万别生我的气,你救了我的命,以后我管你叫妈行不?
行,你要不叫我就毙了你!黎侠乐了。刘英把嘴贴在她的耳根儿上,小声叫了一声,“妈!”
不行不行,这么小声谁知道我是你妈!
刘英无奈,又大声叫了一次。
刘英和黎侠同岁,还比黎侠大几个月。这虽然是个玩笑,可深感内疚的刘英以后真的就跟黎侠叫“妈”了,黎侠也就乐呵呵地答应着。队友们开始听着直乐,后来慢慢习惯了,谁都不当回事儿。一年后,黎侠和刘英一起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住同一间宿舍。一天晚上,两人埋头复习功课,有道数学题把刘英难住了。她头也不抬,习惯性地说:妈,这道题我咋想不明白呢?
正巧这时李立三推门进来,他四下瞅瞅,诧异地问刘英,你跟谁说话呢,你妈在哪儿?
刘英和黎侠的脸一下红了,她们不好意思地相互瞅瞅,只好笑着把前因后果跟李立三说了一遍。李立三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这典故和习惯,跟着黎侠、刘英一直传到延安,刘英与韩光结婚时,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岁数大得多的韩光恭恭敬敬向黎侠鞠了个躬,喊了一声:岳母大人!
这习惯性“称呼”一直庄严而又诙谐地延续了几十年。直到前些年刘英去世,韩光娶了新夫人,新夫人在婚宴上抗议了,说韩光你这么叫不要紧,把我的辈儿都降低了。经“请示”黎侠,黎侠笑着说,行啊,为照顾你们的家庭和谐,我同意你改口,自此韩光才与黎侠平起平坐了。
1936年秋的一个深夜,由组织派遣,黎侠等人在陈翰章(后在战斗中牺牲)等6名抗联战士护送下,越过中苏边界,任务是到莫斯科的东方大学学习。
刚进入苏境,那里的边防军人见了她都愣眉愣眼吃吃直笑,像瞅见什么怪物,在深山老林里打了几年游击,黎侠从未照过镜子,在旅店里站到镜子前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刚刚17岁,还是花蕾初绽的少女哩,脸色黑不溜秋,皮肤粗糙得像土豆皮,一笑露一口白牙,短短的茅草似的头发看不出男女,在林子里过着近似野人的生活,衣服破了没针线缝,就用细麻绳把破洞捆扎起来,这会儿在镜子里一照,浑身上下几十个“揪揪儿”,活像一只大刺猬。
来到莫斯科,生活和环境好多了,战尘尽去,黎侠也像清晨的露珠一样清新和美丽起来。上课时是列宁服,休息时是高跟鞋连衣裙,摇曳多姿,朝气蓬勃。她多次以自身经历,给苏联青少年做中国抗联斗争的报告。每次都掌声雷动,苏联青少年们高喊着“乌拉”,把她像英雄一样高高举起,一次次抛向空中。
在苏联,黎侠不仅系统学习了政治理论,还学会了双手打枪,开车、收集和书写情报的技能。一挺重机枪从拆卸到重新组装,她仅用3分钟就能完成。
黎侠的聪颖、机智和果敢引起共产国际的兴趣,莫斯科一度决定派她打入美国做谍报员。但她拒绝了。她忘不了仍在血海中苦战的祖国和民族的召唤,忘不了离开东北崇山峻岭时,周保中曾与她坐在窝棚里整整谈了6个小时,希望她学成之后,再返回祖国战场。
我是中国的女儿,只能为祖国而战!她决绝地说。
1939年初,黎侠穿着漂亮的银灰色呢大衣,拎着小皮箱从苏联回到战争中的中国,辗转到达尘土飞扬的延安。安顿下来以后,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回东北抗联,到敌后打鬼子去。组织上说,延安要筹建中国女子大学,你先在这里挖窑洞吧。黎侠像火烧屁股似的蹦起来:我不干,挖窑洞算什么抗日!
但是,军令如山,当兵的有什么办法。几天之后,她打上绑腿扛起镢头,和战友们冒着初春的料峭寒风,走上延河边的黄土高坡。她扯开粗砺的嗓子,使劲唱那些救亡歌曲。但是只要一听到或唱到《松花江上》这首歌,就禁不住流泪。她太想念坚守在东北深山老林中的抗联战友了。
宋美龄与英姿飒爽的“国军女中校”……
上世纪90年代,我们去采访郭霁云时,她已年逾八旬,满头苍发,步履蹒跚,口齿也不很灵便了。看她年轻时的照片,个子高挑,满面微笑,眼睛大大的,很有神采。我们猜想,那时她一定是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谈到抗战,谈到延安,她那垂老的身躯内仿佛突然升起一簇神奇的火焰,眸子里闪闪发光。那缓慢而坚定的手势拂去岁月的风尘,让我们重新目睹了一位延安女性的丰采。
她送给我们一本由楚图南先生题写书名的回忆录《梅洁枫丹》,然后断断续续而又顽强地述说着……
夜色如漆的北平。一灯如豆,满桌扔着零乱的笔记本和教科书,满地满床都是纸屑,郭霁云一手拄着下颏儿,一手拿笔在纸上乱写乱划,一脸的愁云惨雾。山河破碎,国难家仇,已令她无心读书了。她暗暗想定,一定要找到共产党,参加抗日。
白天在校园里,她凭自己的感觉,看谁参加救亡运动最英勇最冷静,最能关心爱护周围的同学,郭霁云就找谁谈心,愣头愣脑地问人家是不是共产党?她知道那时的共产党就是这样一些人。
郭霁云,一位秀气的满族姑娘,来自东北的北平大学法商学院的学生,她在茫茫人海中四处搜寻,用焦灼的心灵急切呼唤着党。
1915年,郭霁云生于哈尔滨市正阳河镇一个叫沃斯特罗乌莫夫的小村子,祖辈世代为清廷官吏,父亲做过奉系军队里的小军官,三伯父曾是上世纪20年代中苏共管的中东铁路中方理事长,家境在那个年代算是不错的。钟声回荡、造型优美的教堂,轿式马车驰过中央大街的雄姿,太阳岛上的绿草地和白桦林,都曾给她留下难以忘怀的童年记忆。但是,飞刀走马、驰骋疆土的先人给了这位满族姑娘满腔热血。她在哈尔滨第一女子中学读书时,因勤学好问,文笔清秀,受到著名文化人、在那里教历史和国文的楚图南先生的青睐。那时,血气方刚的楚图南像一头怒狮,头发乱糟糟地立着,走路时脚步咚咚响,眉头永远紧皱。上课时,他紧闭了教室的门,讲到1840年以来中国任人宰割的历史,便挥动着手臂愤然说,中国领土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炎黄子孙被吸干了血汗,在饥饿与死亡线上痛苦地呻吟,鲁迅先生已经发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呐喊,同学们,难道我们要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吗?
郭霁云和全班同学一起怒吼:不能!不能!
1930年,野心勃勃的日本企图为以后大规模侵略中国铺路,强迫中国政府同意它在东北修筑5条铁路。11月8日,寒风凛冽,初雪菲菲。哈尔滨工业大学、一中、二中和女子中学的青年学生们奋起抗争,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反日示威游行,女子中学的学生、年仅15岁的郭霁云就在这支怒吼的队伍里。
郭霁云无法忘记,1933年夏,她乘一艘客轮从天津港启航向大连驶去时,因东北沦陷区与关内的交通刚有所恢复,船上人满为患。就读于国立北平大学法商学院预科的郭霁云穿着白衫黑裙,手捧一本书,静静坐在四等舱的一个角落里,她是放暑假回哈尔滨探亲的。四等舱又热又闷又挤,但甲板上是日本人和高等华人纳凉的天下,平民百姓怕惹麻烦,一般不敢上去。郭霁云正在客舱里闷坐读书,忽听甲板上传来阵阵嚎叫,她随着旅客涌上甲板,见一群日本浪人正对四个中国青年恶声吼骂,拳打脚踢。四个小伙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不能动了。日本浪人又捆住他们的手脚,分别装进麻袋,当着全船沉默的水手和乘客的面,把他们抛入滔滔大海。日本浪人瞅着麻袋沉入滚滚波涛,发出野兽般的狂笑。郭霁云掩面跑回底舱,坐在角落里发出心碎的啜泣。
中国人就这样任人欺凌么?中国就这样亡了么?她的心在颤痛在哭喊。
返程的火车上,她和父母目睹更为惨烈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里,两个喝醉的日本兵公然轮奸了一名中国少妇,她的丈夫冲上去要和日本人拼命,被另一个日本兵当场用刺刀捅死,汩汩鲜血染红了车厢的地板。施暴之后,日本人狂笑着提上裤子,把这个少妇和她未断奶的婴儿剌得浑身血窟窿,然后令列车员把尸体抛出车窗外。满车厢中国人手无寸铁,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骨肉同胞被辱被杀,毫无反抗之力。郭霁云与父母紧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人生最困难的事情就是选择,而选择常常是逼出来的。就在这一刻,郭霁云打碎了以往的玫瑰梦,把自己那颗泣血的心,放到了民族命运的天平上。回到北平,她立即投入救亡怒潮,在中共地下党指引下,她与几位东北女学生发起成立了“东北妇女救国会”,开始了风云激荡的一生。
伟大的“一二九”运动爆发了,中华民族发出震天的怒吼。北平各校学生冲上街头,排成8人一排的纵队,高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枪口对外,一致抗日”等口号,迎着国民党军警的高压水龙、警棍和大刀队,前仆后继,英勇挺进。队伍一次次被打散,又一次次重新集结。郭霁云看到一个女同学躺在地上。一只胳膊几乎被完全砍断,她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求车夫把同学拉到医院抢救:越快越好,我给你钱!
车夫拉起同学就跑。
从拂晓到黄昏,示威学生同军警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搏斗,北平街头到处撒满学生的鞋子、帽子、围巾,还有斑斑血迹。
自此,学习成绩优异、本可以报考研究生的郭霁云毅然放弃学业,在轰轰烈烈的救亡活动中成了职业革命家。北平沦陷后,她按照地下党的安排,南下河南,出任国民党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政训处妇女工作委员会中校主任,母亲则参加了战地救护队。栉风沐雨,晓月昏星,郭霁云像一支离弦的箭,奔走呼号在大街小巷城镇乡村,动员和组织妇女奋起抗战。她成了国民党第一战区杰出的妇女运动工作者,多次受到周恩来、邓颖超的表扬和程潜司令长官的嘉许。国民党特务机关曾怀疑她是中共秘密党员,小报告打到程潜那里,程潜大发雷霆,说郭霁云工作优良,你们就怀疑她是共产党,照此办理,国民党只剩下一些酒囊饭袋了!
特务们悻悻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