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东厢房后不久,子墨即刻领着刘妈过来。心音一瞧,是被看押的三天里给自己送饭的刘妈。刘妈是心音到目前为止在王府里接触过的唯一女性。
子墨细细的嘱咐了刘妈要好生伺候了,转身又对心音道:“姑娘,王爷已下令全府,但凡姑娘有什么需求,或是行动,一切自……由,噢,一切随意,任何人不得阻拦。”说着,挠了挠头,老成的笑了:“姑娘,自由,子墨给说成随意,没错吧?”
心音好心情地道:“没错,就是这个味!”一高兴把广告词都溜出来了。
刘妈一旁抿嘴乐了。
刘妈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子有些矮胖,圆脸上是微厚的嘴唇、不很高挺的鼻子和略圆的眼睛,笑的时候特像某个人,心音冷丁又想不起来是谁,一共也没几个人认识,怎会想不起来呢?人就是这样,你越是想他,他越是隐在雾里,放过一边,等无意间却会自己冒出来。
东厢房共有五间,中间是堂屋,两侧各有两间屋子,靠院墙一侧还有个耳房。心音住在右手边的里屋,外屋做书房,刘妈住在堂屋左手边的两间里。子墨见安顿好了,即辞了出来,回去交差。
心音放肆地在榻前的厚毛地毯上滚了又滚,将脸深深地埋在柔软的长毛中,憋着气大声叫了两下,压抑声透过厚毛闷闷地传出,又反过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嘿嘿傻笑着。
刘妈站在门边看着心音怪异的举动,憨厚地说:“姑娘,地上凉,还是起吧。”
心音无奈地坐起:是啊,还有人,怎么能肆无忌惮,尽情撒欢发泄呢?这不是二十一世纪自己的家,想怎样就怎样,随心所欲的,这是堂堂王府啊!
翻了下厚毛地毯下铺的蒲蒻蔺席,草席下面果然是青砖铺就的地面,全然不是正房里的木地板,难怪刘妈说地上凉了。
心音抬眼望向门口,刘妈一身襦裙打扮,本色短衣,下配绿色长裙。吸引心音眼球的是刘妈身上的面料,居然是棉布。
穿来这古代,心音很为衣着发愁。此南朝流行汉服,达官显贵是丝绸加身,平头百姓是葛麻披身。心音曾从子墨处要来过一身小厮男装,但面料是葛麻的,硌人又不伏帖,虽然后来王爷又让子墨送来一些丝绸服饰,可丝绸终究愿意出皱褶,洗熨均不方便。心音非常怀念现代的棉布,柔软舒适透气性良好,留心了许久,终于被她发现。
心音立时上前,抓住刘妈的襦裙,连连细瞧。
“刘妈,你这可是棉布?”棉布虽有些粗厚,可织纹却是斜纹,心音边摸边问。
“姑娘,刘妈的衣裳怎入姑娘的眼?王爷待姑娘如此,姑娘该穿绢帛才对,这等草棉织布哪能上姑娘的身?”刘妈语气恭谦的回道。心音无心留意刘妈在看押时与现在态度的转变,只是欣喜地抚摩着襦裙。
“刘妈,你自己织的?自己做的?”
“姑娘,棉布是王爷赏的,衣服是刘妈自己做的。”
“王府里可还有?”王府之大,无奇不有啊!心音想起明玉王爷深得湛赜帝喜爱,什么没有!
棉花早期产地仅限于西北、西南和海南岛等少数边远地区,宋代开始,棉花才逐渐被引种至黄河与长江中下游流域。由于棉花产量不断增加,加之轻薄舒适保暖等优点,棉织物不断增多。到明代中期以后,棉织物完全取代麻织物,成为了后世经久不衰制作服装的主要材料。
此南朝前有两汉,丝绸和麻织物是其主要服装用料,棉花自是产量稀少,还未大量引种至中原地区,棉布更是稀少。可王府却有,王爷居然赏给给了下人刘妈,想是上层显贵不屑于穿此棉布,均以华美丝绸为上品,哪里想到,心音正是棉布的超级粉丝。
心音问了刘妈掌管府库的邑司,又一想还是找子墨带路稳妥,匆忙奔到正房,喊了子墨出来,将事情说之,子墨即刻领着心音出了院子。
皇甫翊,仓曹大人,正七品上,手下是府一人,史二人,掌管王府的廪录请给,财物市易等事。心音瞥见皇甫仓曹腰间也与楚骑曹一样,佩铜印黄绶,官阶自然是同等的了。
古代的官印常佩带于身,此南朝承袭两汉官制,官员所佩官印和绶带自然是相同的,而汉代的印绶又分四个等级:太子、诸侯王和三公为金印紫绶;九卿及二千石官员是银印青绶;千石、六百石官吏为铜印墨绶;四百石及以下是铜印黄绶。印绶是官员权力的象征,统一由朝廷发放,按照规定,官员外出时,必须佩带印绶。皇甫仓曹和楚骑曹同样,是食奉四百石的王府官吏。
而一般的达官显贵,则佩挂组绶。组,是一种用丝带编制成的装饰品,可以用来束腰。绶,是用来系玉佩或是系印纽的绦带。心音见君上就经常佩挂组绶。
皇甫翊年约四十,长得跟个师爷似的,白净面皮,一双细眼贼贼的滴溜乱转。心音顿觉此人不好与人相与,打定主意,办完事后,立马走人。
子墨介绍了这位是住在挹爽斋的心音姑娘后,皇甫翊的一双细眼立时笑弯了,点头猫腰道:“姑娘有何吩咐,自管前来,不必着人,下官即可与姑娘办了。”语声尖利嘶嘎,听得人心头好似有一泡沫在玻璃板上擦过,揪心得无以言说。
心音说明来意,皇甫翊听后麻利地开了府库,领二人走了进去。
王府府库位于二门与三门之间的中府,沿王府东路一路前行至一半处右手边即是。府库的一溜屋顶是悬山式,院子亦是四合院式,门前一排房是倒座三间,皇甫翊领心音进去的,是院子里的西厢。
房内垒叠的漆案上,是码放着整齐的各色缯和帛。丝织物的花色品种之丰富多样,立即令心音眼花缭乱。
皇甫翊眼尖地瞧见了心音眼底闪过的神色,不失时机地介绍起来:“姑娘,这里有纨、绮、缣、绨、、缦、綮(qǐ,音起,细密的缯帛)、素、练、绫、绢、縠(hú,音胡,有绉纹的纱)、缟,以及锦、绣、纱、罗、缎等,那边还有緆、絺、绤、绉、絟、繐、紨等麻葛,有些是府里文绣坊的织娘织就的,有些是内造的东室和西室织就的,有些是各地进贡给皇宫,而皇上又赏赐给咱们玉王爷的,姑娘要的棉布却是从南越国进贡而来。”
声音尖利嘶嘎,却让心音明了些此时的绢帛布匹情况,禁不住拿眼瞄了下那师爷般的白净面皮,心里倒对皇甫翊有了些赞许。
皇甫翊见了心音眼底闪过的善意,忙不迭地指着一匹彩锦向心音讨好:“这是内造的葡桃锦,花色最是新颖鲜亮,姑娘要不要也扯些做个袍裙?”说着话,瞟了眼心音身上的青色葛麻小厮服饰,不待心音回说,又嘶嘎续道:“姑娘若要穿麻,也有这质地细密柔软的白色细麻和灰色细麻,白色细麻洁白如练,就是灰色细麻,灰浆涂布均匀,布面也是平而有光泽,姑娘犯不着身着那青色粗麻小厮服饰!”
最后一句话,却令心音的目光看向了身旁的子墨。
心音的一身葛麻小厮服饰,正是从子墨处要来的。皇甫翊的一番讨好,不想却得罪了子墨。
子墨在听了皇甫翊诋毁青色粗麻小厮服饰的话后,少年老成的脸上,不显一丝神色,只漠然地垂手侍立。
皇甫翊顺着心音的目光,也看向了子墨,立时嘶嘎笑说:“其实,府里的粗麻质地也是细密柔软,布面也平而有光泽,穿在身上也一样的舒适,子墨,下官说的可对?”
子墨仍旧不显一丝神色,只默然点了点头。
皇甫翊尴尬笑笑,忙拣出一匹浅绿色棉布递与心音。心音瞥眼间,见案上还有绛色和青色,也一并拿了。皇甫翊眼底掠过一丝肉痛,却依旧嘶嘎笑着:“姑娘眼尖,在下倒没瞧见。”心音此时,只觉得皇甫翊的笑声和宫里的太监何其相似乃尔,身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当下对皇甫翊表露出的些微善意,又打回了原形。
有时候,识人还是第一眼的感觉正确。
心音将绛色和青色两匹棉布放在子墨手里时,却瞧见子墨的眼中也闪过讶异之色。
有那么金贵么,不就是刘妈都能上身的棉布吗?难道自己横扫库底,全部揽走,便不妥吗?
一想,王爷有令,准她随意自由,予求予取。管他呢,拿了再说,到时倒可以看看王爷是否真的令行禁止、心口如一?
心音遂怀抱一匹,目光却投向了沙罗。皇甫翊见此,颇为有眼色地道:“姑娘可是还想要些沙罗?”心音见过君上身上的素纱单衣,对其素纱很感兴趣,想着若有,也一并拿些,也好为以后做个蚊帐备下纱料。谁知道这古代,夏日蚊虫的多寡?她可不想被叮咬的一身是包,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收回目光,心音朝皇甫翊摇了摇头。
案上虽有数匹沙罗,却没有君上穿的那种。
皇甫翊像看穿心音的心思般,又嘶嘎说道:“姑娘可是想要公子君身上的那种,薄如蝉翼、轻软透明的素纱?”见心音面露讶色,知道猜对了,便接着嘶嘶轻叹:“唉,姑娘好眼力!公子君身着的素纱单衣,轻薄透明,不足一握,实是有金子也难买的上上之品,岂是这些沙罗能与之相媲美的?其实府里原还有些,是皇上赏赐给咱们玉王爷的。不过,王爷见公子君喜欢,都赏给了公子君。姑娘若是喜欢,下官倒是……”皇甫翊沉吟着,随后却谄媚地嘶嘎一笑,刺耳的声调里显然带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仿佛他能借了某人的势,弄到手似的。
心音方才的一身鸡皮疙瘩,瞬即再起,且大有颗颗爆开的趋势。
实在难以忍受,心音转身走出了府库。
皇甫翊说的没错,她是感觉君上身穿的素纱,好似后世的乔其纱,轻透薄软,单手可握。但,她就是再喜欢,也没到了要借谁的势,********的地步。她可是来自现代的二十一世纪,什么纱料没见过。
像是没有看到心音的不予理睬,皇甫翊在身后依旧絮絮嘶嘎:“姑娘拿的这棉布是从南越国进贡而来,圣上分了些赏了王爷,府里各位主子一直没怎么用,今儿个可巧姑娘正好派用。”
对皇甫翊一人的独角戏,心音一直没有接话,子墨更是毫不理会。皇甫翊见二人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嘶嘎笑说:“姑娘可是立了大功了,王爷的病多少府医御医都无能为力,哪知到了姑娘的手里立马药到病除,姑娘可真有妙手回春之术呐,下官都想要替王爷好好谢谢姑娘了,皇上知道了不定如何高兴呢,姑娘就擎好儿吧!”
皇甫翊溜须拍马地说着,却透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心音治愈了王爷病的消息像一阵风似地传出了挹爽斋,现在恐怕已经传遍了王府里的犄角旮旯。皇甫翊唯恐自己甘居人后,极力地表白着,讨好地吹捧着心音,仿佛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好处似的。
心音再不表态,皇甫翊恐将继续奉承下去。
“仓曹大人,心音没有您说得那么玄乎,只是赶巧罢了,怎当得大人如此之说!”
听心音谦逊接话,皇甫翊连忙道:“哪里,哪里,下官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一些儿夸大,这不,下官已接到王爷的口谕,姑娘可随意支用府库里的任何物件,可见王爷也是一般的心思。”说着,贼贼细眼溜了一下子墨,见子墨毫无反应,便嘶声笑着住了口。
子墨清澈无波的双目,此时却抬起,瞧了一下皇甫翊,随即脆声辞谢了仓曹大人,自己扛了两匹棉布,带头离了府库。心音则怀抱一匹,亦向皇甫翊告辞。二人并肩,沿东路向挹爽斋走去。
路上,心音问了子墨王府的田地等事,子墨一一地回说由户曹大人钱闵掌管。子墨一路上从不多言多语,妄议是非,对心音则是有问必答。心音非常中意子墨的表现,当差当到这份上已是足矣,难怪王爷会留子墨在身边服侍。
钱闵,也是正七品上,手下府一人,史二人,掌管王府封户、田宅、僮仆、弋猎等事。心音打算明天再去找钱闵,因为小食过后,又是搬家又是搬布,忙得不亦乐乎。此时夕阳已偏歪了脸,余辉淡扫庭院,一天即将过去,是该休息了。
晚间,心音痛痛快快地洗了个舒服浴,这是穿来古代心情最为放松的沐浴,且又有刘妈在外把守。刘妈要伺候,被心音拒绝了。沐浴总是很私人的,心音自觉将其归类为隐私。事毕,又与刘妈将几匹棉布摆开,叽叽咕咕了一晚上,画图剪样,嘱咐刘妈照做。
刘妈一见几匹棉布,眼里也如子墨般,有一丝讶异之色闪过,但随即一副释然的模样。刘妈不识字,女红却是拿手,心音纫针缝线还算勉强,做成品衣服便如要了命般难上加难,是以刘妈当仁不让的大包大揽。人尽其才,心音乐得清闲,看了会儿书便睡下了。
纯棉布衣,心音自认为奉行的是朴素环保的低碳理念,没成想,却走了条奢华富丽的高端路线。因为后来心音得知,此时南朝的棉布,由于非常稀少而变成了极其昂贵的奢侈品,一般只有王公士族才能享用,并不是心音之前想的那样,上层显贵不屑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