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半社会主义性质的初级社,困难都到了不堪设想的地步,咋还能转为生产资料完全公有化的高级社?”他拉过大辩论记录本说:“你们看看,攻击农业社的言词,都到了何等尖锐的程度。百花齐放,就啥都朝出放?百家争鸣,就啥都朝出喊?互相监督、长期共存又咋解释?这都白纸上落了黑字,人说一字入官,九牛难撤。到时候上面追查,又说党的干部主持会议,支持散布不满言论。往往一个人犯错误,就拉出一串人来!”
他的一番话,连旁观者曹泽都吸了一口冷气,真是人在事中迷,就怕有人提。
大辩论都开展多长时间了,谁说过农业社好?这场大辩论本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大辩论,咋能诉社会主义的苦呢。朱守业说:“要不,给上面请示一下?”姜文旗说:“不请示了,往后咋对就咋干,不要养成老请示上面,自己不动脑子的坏习惯。走路都怕树叶子掉下来打了头,咋能干好工作?我们当干部的,遇事是首先想到人民群众的利益,还是首先想到对自己有利没利,犯不犯错误,官升大升不大?”
人都说姜文旗老想别人不敢想的事,老干别人不敢干的事。初级社转为高级社后,他不但把原初级社的猪场、羊场、渔场办好,还办鸡鸭场、果园、砖场、石灰场、砂石场、副业队。各队仍坚持评工记分制,不搞平均分配,允许社员私人开小片荒。
他说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往后由他一个人承担责任,不连累其他干部,更不请示上面。
曹泽亲眼看到,姜文旗的几条个人决定,使不少农民感动。有了企业就有了钱,有了小片荒,社员家里就有了底垫,但是私人开小片荒是高级社条例上不允许的呀!他们抹着眼泪说:“还是姜乡长常想着我们,跟上他干,死了也高兴!”他们都说:“悄悄地,罢叫上面知道了,又批评姜乡长呢!”
后来,地委整社工作组查出了这些事,给姜文旗整了材料,说姜文旗胆大包天,竟敢在社会主义大集体中,公然留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当这份报批的处分材料传来传去,最后送到县委书记郭雨田手里时,中央文件也放到了郭雨田的桌上。文件规定允许社员私人开小片荒。郭雨田惊叹道:“一个农村基层干部竟有如此远见!这个姜小五,别人不敢干的事他敢干,而且都能干到点子上!”
曹泽后悔的是,他叫两个女婿到堡子里落户,果然牵连到姜文旗。正如姜文旗所料,大辩论后期,便开始“反右”。县“反右”办一次又一次追查,说姜文旗叫姜万华、姜万民到堡子里落户,是为地主分子的儿子逃避劳动改造,是叫资产阶级占领讲台。张新海突然在学校进进出出,更使他心跳不安。他原以为两个女婿在五夷堡落户,就能避开风刀霜剑,没想到连姜文旗也牵连上了。他往返于省地县“反右”
办,到处碰头喊冤。他为两个女婿写了辩护词,找到县“反右”办主任白帆说:“白主任,我两个女婿到堡子里落户,是当时我请示你同意的,咋是姜乡长包庇了?他俩当老师是区里决定的,区文教干事通知的……”白帆派人调查,果然许耀东拍着胸脯子一人承担。白帆又抓住此事给许耀东大做文章,说他一贯右倾。
曹泽的大女儿曹秀兰简直恨透了李丢子。李丢子参加工作后,起了个名字叫李久红。他当了“反右”办副主任,是全县最年轻的科级干部。他穿了身蓝色的制服,头戴鸭舌帽,脚穿白秋鞋,一会儿到了学校,一会儿到了张新海家,一会儿朝乡里跑,脸上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真是尻子夹辣角角———甩红了。
姜文旗在满旗寨处理淌水问题,李久红拿着一份报批材料叫乡长签字盖公章。
他说小学教师姜万华本来就是大地主的儿子,他的亲舅舅莫陶至今还在台湾给国民党当特务,他的岳父是国民党骨干分子。他为了逃避劳动改造,从上庄子钻到五夷堡,混到教师队伍里。他在黑板上写道:“青年人要向老年人学习,要在老年人同意之下开展各种有益的活动。”地主、富农都是老年人,革命后代是听党和毛主席的话,还是听地主、富农的话,这是资产阶级右派争夺青少年一代。姜文旗笑道:“好我的丢子主任呢,那么多老党员、老贫农不是老年人?你们总把啥事都硬朝阶级斗争上拉嘛!何况后面还有一句,‘各种有益的活动’。啥叫‘各种有益的活动’呢?
就凭这个就是右派分子?”
姜文旗在临羌堡处理调整插花地问题,李久红又来了。他说姜万民在讲“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时,宣扬了资产阶级的“仁义”道德,向学生灌输了三纲五常即仁、义、礼、智、信的封建黑货;在讲“冬老太太生气了,她来到河边,河水就变成了冰,她来到林子里,树林就光秃秃的”时,无休止地向学生宣扬资产阶级封建迷信那一套。姜文旗沉着脸说:“好我的丢子主任,不按书上讲了有错,按书上讲了也有错。你叫他们老师咋当?”
姜文旗在下马寺村处理救济粮分配纠纷,李久红又找了来。他说余树春在讲“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时,大肆宣扬资本主义,蛊惑人心,支持单干思潮,公然叫嚣“今不如昔”,他编了个“一日三餐专吃稀”的笑话挖苦社会主义,用“种田的吃米糠,编凉席的睡光床,当奶妈的卖儿郎,挖煤哥儿家里冷得像冰窖,淘金老汉一辈子穷的慌”这首诗“借古讽今”。姜文旗说道:“他说的是真话,可不我们一日三餐专吃稀嘛!吃稀难道教师就不教了,干部就不工作了,农民就不种田了?这种思想不对嘛!但诬蔑社会主义谈不上,戴右派分子帽子不够格。好好好,我不给你搁为难!”姜文旗拿了材料到县“反右”办公室去了。
曹秀兰指着李久红的背影,咬牙骂道:“贼丢子!你们先人八辈子没当过官了?
才当了几天弼马温,就头颤帽盖子颤的!总有一天,我害得你鞋倒穿呢!”
白帆上上下下混了多少年,好容易才副职混了个正职,当上了县“反右”办主任。他见姜文旗来了,冲他发火:“姜乡长,各部门的工作你都支持,为啥单不支持我的工作?上面给我们定了多少右派名额,‘反右’都快结束了,我们才抓了几个?”
姜文旗低着头只吸烟,一声不吭。白帆火发完了他还不吱声,白帆给他倒了茶,又递了一支烟过来,他才抬起头说:“白主任批评的对!不过,我们那里只有一个右派!”
“谁?”
“我!”
白帆又跳起蹦子来:“你这是来抬杠来啦!”
姜文旗一字一板地说:“老百姓说,共产党不打人、不骂人,不剥削人、不压迫人,啥都好,就是肚子吃不饱。我要是把群众生活搞好了,下面群众也就没那么大意见了!”
白帆找县委书记郭雨田告状,说姜文旗压了“反右”的盖子,把个“反右”办副主任李久红当猴的耍。郭雨田打电话训斥姜文旗,姜文旗说材料都不符合事实,他正在复查。又说娃娃没人教都放了羊,最近又有一个小学生没人管耍水淹死了,推说等上面派来新教师再说。郭雨田又给县教育局打电话叫他们派教师,县教育局长说教师都正在审查。
曹泽万没有想到,他在“镇反”时放了张新海一把,张新海反而狠狠咬了他一口。张新海的婆姨贺小翠到五夷堡村分部打杂,曹泽被使回生产队劳动,引起堡子里议论纷纷。都说哪有个当领导的,把自己婆姨弄来闲坐着?当时就有不少人到乡里告状。张新海说,这是曹家墩一伙鬼又在捣他的锅:“你们曹家两个女婿膘肥体壮的,为啥弄到学校耍嘴皮子?”他到学校里搜集了姜万华、姜万民一大堆材料朝县“反右”办送去。实际上,告张新海状的人,没一个是姓曹的,他们也不是说叫曹泽回队劳动不对,而是对张新海不满。
一个雨雪霏霏的早晨,姜万国来报告说曹泽死了。
姜文旗来到曹泽家。曹泽直到死都是一个人住,那间小黑屋,像是早就给他准备的大棺材。曹氏家族里的人白花花围了一层,姜岚见姜文旗来了,留下姜万国在这里照料,揉着眼睛,挑着粪担子走了。曹家的地主、富农和戴帽子的人,闪眼间避的一个不见,只剩下一帮少年。他们朝姜文旗咧嘴叫一声五叔、五哥,再一句话也不说。这里没有花圈,没有挽幛,只有门外那山岭似的两大堆杂粪,是曹泽回队后拾的。
姜文旗“嗵嗵嗵”进了屋,曹泽直挺挺躺在炕上,曹秀兰、曹梅兰跪在地上哭得悲悲切切,姜万华、姜万民已被隔离审查。曹泽的头、手都用白纱布包了,人咽了气,还不闭眼,瞳孔扩大,双目圆睁。他等姜文旗等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老用手抠炕席、抓腔子、捶炕沿,十个指蛋的肉都磨没了。
姜文旗问曹秀兰:“你爹等我说啥?”
曹秀兰说:“问他不说,老是一句话,说‘土改’时,他没对你说真话,放狼归山,后悔终生……”姜文旗“啊”了一声,泪如雨下。他伸手在曹泽的双目上只捋了一下,他就闭眼了。姜文旗跪在地上给他烧纸,垂泪道:“曹大舅,你说的事,我知道了……”
姜文旗亲自为曹泽送葬震惊了小东方。一些不敢为曹泽送葬的干部、社员都来了。曹家户族的人只跪着朝他们磕头,一句话也没有。送完葬,白帆来找姜文旗谈话,问他一个共产党的乡长,为啥要给一个富农送葬。姜文旗说:“有人埋,我去赶啥红火热闹?没儿子,女婿又不在,能叫臭在屋里?”
曹泽死后,他的大女婿姜万华在隔离审查中自杀,有人说,怨李久红揪住姜万华不放;有人说,怨张新海对姜万华威胁恐吓;也有人说,为他一个案子,许耀东副县长和白帆主任闹矛盾,又牵连了乡长姜文旗,害得岳父命丧黄泉。姜岚没去给姜万华送葬,哭骂他是软骨头,丢下曹秀兰寡妇失业的,一个人咋过呢。
“反右”结束,余树春戴了右派帽子,姜万民没戴帽子,回队劳动。这天,白帆愁眉苦脸地来了。有人说他是开春的柳絮———满天飞;也有人说他是断了线的风筝———刮到那里是那里。他本来是县“反右”办主任,“反右”结束后,他又当了县安置办公室主任。从北京、上海、河南来的移民都无法安置,上面又把一批一批的分子硬压下来叫安置。
姜文旗板着面孔问:“白主任,今天又来调查啥问题?”
白帆“”了一声,说:“就是我电话里给你说的事……”
姜文旗问道:“你们县上,一天电话里说的事多了,我咋想不起来?”
白帆说:“就是安置分子的事……”
院里来了一辆大汽车,公安人员押来一伙分子。有的头发花白,有的戴着眼镜,有不少青年人,还有几个女的。姜文旗扫了一眼,最少有三十多人。死胖子来供销社打煤油,惊异地叫道:“咦,咦,咦!小东方咋成了分子窝啦!”
白帆哭丧着脸说:“我们县戴帽子的都没法安置,上面又派下来一大批分子叫安置!”他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当地领导都拒绝安置分子,说惹祸遭殃的,不但一年四季要对他们评审,弄不好,还犯阶级路线错误。一有坏事,先查分子,把村里搞得乱哄哄的。他听姜文旗在电话里没拒绝,就把安置不下去的分子全拉来了。
姜文旗说:“你给分子戴帽子时,总嫌少。安置分子时,总嫌多。县委真是知人善任,‘反右’办的主任‘反右’结束了,就叫当安置办的主任。谁熬的药谁喝,谁挖的坑埋谁……”
“好乡长呢!”白帆满脸忧愁地说,“你一见面,就挖苦我,老揭我的老底,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文旗说:“既然别人都不要,就来小东方吧!”
白帆听姜文旗同意安置,脸上的忧愁立马烟消云散了。他拿着一长串名单给姜文旗念,姜文旗听他“分子分子”的念,头都昏了,说:“你就说,他们原来干啥吧!”
白帆介绍完,如释重负,饭也不吃,就走了。
白帆走后,姜文旗叫朱进把分子都带进了会议室。会议室正中放着乒乓球案子,上面摆满了猪肉炖粉条、香油炸豆腐、油烹山芋丝、萝卜丝,中间放着几大盆白豆腐条菠菜汤,一碗碗白生生的米饭早盛好了。他们进了屋,只吸鼻子不敢坐,姜文旗叫他们坐下,他们又交头接耳摸衣兜,问多少钱,交了钱再吃。姜文旗说不收钱,往后从你们的劳动工分中扣除,谁吃也是两毛钱半斤粮票。他们开始不敢吃,后来才狼吞虎咽,都是眼泪和饭一起朝下咽。
姜文旗只向他们说了毛主席的一句话:“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你们在这里好好干,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你们的!”
分子们都在吃饭,姜文旗一口也咽不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有文化的人就容易变成“右派”?爱提意见的干部就容易变成“反革命”?这么说,人不该有文化,有了文化,脑子就容易出问题!人应该都是哑巴,吃了睡,睡了吃,就像牛一样,只能干活不能说话!基层干部都应该是头脑简单的“传声筒”!如果这样,一个乡安一只高音喇叭就够了,要这么多基层干部干啥?基层干部是党联系人民群众的桥梁和纽带嘛!要为人民群众说话,为人民群众办事啊!
想到这里,姜文旗又为张新海的事发起愁来。撤区并乡后,姜文旗的担子越来越重了,他向杨遇春提出,他再不能兼任东方红农业社的支部书记,提议由副支书张新海担任。乡组监干事下去召开支部党员会选举,谁知张新海连一半票都没有。
姜文旗一想到这件事头就疼:到底是小东方离不开他,还是他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小东方?想到这里,姜文旗急忙朝五夷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