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星期天。朱葵花见张鸡换从学校回来,又叫他到海子湖里,耥了一小胶车芦毛,铲了两捆芦茬子,给姜雪英送去。她把自己满路拾来的柴加在上面,用绳子在车栏上绑严实,又千叮咛万咐嘱说:“这么冷的天,那个炕手到被里冰手,娃娃咋睡?叫她先烧着,下礼拜天你再送一车去。记住,没人了问问她,人家到底给她定了多少多吃多占?唉,又用啥给人家退赔。”张鸡换在车辕里拉着车,拐拐弯弯朝五夷堡拓家庄走了。
姜雪英解放初组织妇女识字班,使小东方的青年妇女率先脱盲,在全县很有名气。那年春工,乡秘书拓良带工,认识了妇女突击队的队长姜雪英。姜雪英带妇女挖大沟,沟里还有冰碴子,她就第一个跳下去挖,被称为铁姑娘,当年秋天入的党。
结婚后姜雪英才知道爱情是这么苦,这么累。不但要付出一切,而且要付出终生。
拓良结婚后,调到偏远的曙光公社当秘书,根本忙得不回家。后来又选拔到外县的一个革命老区搞“四清”去了,家里更是穷的不像样子。拓良每月42。5元工资除了自己的生活费开支,就剩下不多了。姜雪英母子六人连盐都买不起,用咸菜缸里的咸水当盐,哪有钱盖房子。拓良一回来就像是戴上了愁帽子似的。家里的一台缝纫机成了惹祸头。左邻右舍来了,你说有双袜底子叫扎,她说有条裤缝子叫扎,姜雪英给他们扎了。他们也带回一车土,或替她拉回一捆柴,或她碾米、磨面时帮她抱抱粮食口袋,开门整党时张大脚就挤眉弄眼地说她在家里搞了资本主义,对社员使了小恩小惠等等。
她知道男人一年四季不在家,老是夹着尾巴做人,从不敢在外面给父亲惹闲话,怕回娘家奶奶骂她。她参加党员会总是随大流,别人同意她同意,别人反对她反对。整党工作组每轮到她过关时,总拿出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朝她念:“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把一个共产党员混同成为一名普通老百姓……”
生产队每次按人头分东西,她总先要接一大堆闲话。张大脚常瞪着她家的口粮堆儿说:“哼!我们工分挣了二千五,不如人家党员的肚子鼓一鼓!七千八千,不如生个肉蛋!汉子到处浪四月八,把婆姨、娃娃扔到生产队,叫我们养活!”
她的五个娃娃都是在田里干活,肚子疼了才回去生。一个生到田里,一个生到路上,一个生到圈里,一个生到山上。只有一个生到家里,那还是冬天整党到深夜二点多还没散会,她觉着肚子有动静就急忙朝回走,还没出大队院子浆皮子就破了,羊水顺着裤腿朝下淌。几个女党员把她抬到车上拉着朝回跑,跑到家门口娃娃已经生到车上了。她说自己生孩子老不出事,母子平安,就给孩子起名田田、路路、圈圈、山山、党生,谁知整党整风时张大脚又在会上说她“给娃娃起名字,也挖苦社会主义”,她就把孩子们的名字改为新宁、新凤、新利、新春、新平。
去年秋天队上分了粮,姜雪英抱呢抱不动,背呢背不动,正巧拓东拉粮回家,她就叫他带回去。谁知拓东拉到半路,叫柘林抢了去。柘林说拓东家的猪吃了他家自留地的粮食。这不叫抢,是理应赔偿。家里六口人眼瞪着这点粮捏着鼻子救气,没了粮马上就揭不开锅了。
姜雪英找拓东要粮,拓东被打伤了,他躺在炕上说:“粮叫土匪抢了!你们党员咋不管土匪?”她找柘林要粮,拓林一蹦子跳到门槛上,嘴里啃着玉米棒子说:“我几时见了你的粮?叫那个郭栓子转的来要!”她找队长,队长推到田间管理员身上,她找田间管理员,田间管理员推到养猪员身上,她找养猪员,养猪员把对干部的一肚子气朝党员身上撒。
她找在五夷堡包队的张新海,张新海叹道:“好大丫头呢,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们拓家户族里的事,我就不敢嘴嘛!一嘴,就说我是木匠的斧子,偏了这个,向了那个。我也再不管了,叫上面来的人处理吧,哪怕是有理的三扁担,无理的扁担三呢!”
姜雪英找在这里蹲点的公社社长张桐,张桐刚把会开起来,拓东、柘林两家就打骂起来,张大脚还说姜雪英把拓家庄挑了个乱趸趸。
姜雪英要粮从去年要到今年。拓良从外县回来,进门她就嚷:“当初宣传《婚姻法》,我还把选择家庭,当封建婚姻批。嫁了来才知道,亲兄弟、堂兄弟一大伙,一个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拓良找了“四清”工作队的夏倩,才把粮食驮了回来。
工作组已经给姜雪英算清了贪污多吃多占的问题,她是这个大队党员中定贪污多吃多占最少的一个。主要是开党员、干部会在大队吃了饭,当时都交了钱,工作组说交的标准低叫他们补交。再就是开会吃了生产队送来的瓜果,不管你吃了一牙子西瓜、一个桃子,还是没吃,都按参加会议人员均摊。还有一袋沙枣子,本来是护林员张化燃送来叫种的。放在会议室墙角,开会时这个党员偷偷抓一把,那个干部偷偷抓一把。工作组查出一袋沙枣没了,叫他们每人均摊了钱。
工作组给姜雪英说了,叫她早点把钱交了,早退赔早归队,重新给她党员登记,早一点“放包袱”。她把家里的四道墙看了个遍,愁得没钱退赔。把结婚时买的一条蓝英单裤子,一件花石布衣裳,从蹲箱里拿出来。这身衣服她老舍不得穿,只是在演《梁秋燕》扮二嫂时穿,她用一块红布包了,掐着指头算了半天,可能不够,又把给大女儿新宁做衣裳的几尺花布拿出来。
新宁刚放学进门,高兴地跳道:“好呀!妈给我做新衣裳呢!”姜雪英一把抓过来说:“给别家退赔呢,今年你就罢穿了,明年再说!”新宁立马哭叫起来:“这是爹给我扯的布!”她哭着跑出去了,半天没进门。姜雪英一看,花布没了,跑出门找她,原来她躲在柴园子里,衣襟里还鼓鼓囊囊的。姜雪英伸手拉出花布说:“你还小,往后有穿的日子呢!”新宁连饭也不吃,哭着朝小学跑了。姜雪英正准备出门,见张鸡换拉了车烧炕的来了,就高兴得不得了。她知道奶奶一有空就满滩各洼的拾柴,弟弟每到星期天就到湖里耥芦毛、铲芦茬子,隔几天就给她送来一车烧炕、煮饭的柴禾。
张鸡换进了屋,原来他大姐家是这么寒酸。家里洗脸没胰子,洗衣没盆子,梳头没镜子,喝水没缸子,有锅没盖,差勺子少香铲的。分了点粮回来,有粮没菜。买了点炭回来,又没炉子。炕上有席无毡,仅有的一床绸被,上面还用布片子护着。
一对蹲箱,不知请的哪里的油匠,上面画的几朵花,还没张鸡换在地上画的好看。
姜雪英放下包袱,急忙把芦茬子提到屋里,把芦毛小心翼翼从车上揭下来,一片片在墙头上放展晾开。怕人偷,又一块块数了。她计算着,这车柴还能烧一个礼拜的炕呢。
张鸡换问:“大姐姐,你要出门?”
姜雪英说:“给别家退赔!”
张鸡换问:“你没管钱、管物,咋也退赔?”
姜雪英笑道:“党员、干部开会,张新海老没真没假地说,那个队里瓜大,那个队里桃子大,咋不带两个来尝尝?几个队长就你提半筐果子,他抱来两个西瓜!社员提意见说,生产队的瓜果都叫党员、干部扫了园了!怨当初嘴馋吃了,能不朝出吐?”
张鸡换说:“咋一牙子西瓜,也算贪污多吃多占?”
姜雪英说:“啥事都是由小变大!就像渠下有个芨芨粗的水眼,你不堵住,水眼大了,渠就决口!”她一本正经地对弟弟说:“爹不是常给我们讲‘边关二廉’的故事吗?他解放初就批评有些干部,说他们见酒就喝,见肉就吃,见别人的糠、筐、蛋、小案板、瓜果都要、都吃。我当时还笑呢,这么多年才明白,党员、干部就是不能特殊。要不然,嘴也吃馋了,手也捞惯了,心也变狠了,和国民党的官,有啥两样?”
姜雪英提着个小包袱要走,她安顿说:“你快回!给奶奶说,我没事,叫她放心。
主要是你二姐姐,她当调队会计,工作过的生产队多。她银钱能让人,饭菜能让人,就是那张嘴老不让人!我退赔完了,再溜到她那里听听!”
姜雪英来到五夷堡队部。院里停着辆吉普车,县社教总团来的两个人,不知和工作组的小陆谈啥。小会议室的门虚掩着,姜雪英侧身一瞧,张大脚几个不知又来说啥。工作队的夏倩直挺挺坐着,她脸色很不好,只听她说道:“……说话要有证据,批评人要注意政治!啥叫打老虎打出狐狸来?啥叫和阶级异己分子勾勾连连?
他在中卫,她在这里,相隔这么远,咋就是相好的?啥叫人长得俊才能入党?入党是全体党员举手表决,支部、总支上报党委,县委组织部还要派人下来考察,是哪一个人说了算数的?你也是有岁数的人了,上回你这么说,我就给你指出来,咋又说?
惹得她和你们闹起来,我们工作组咋下台?”
姜雪英听了一半,心就嗵嗵嗵跳起来,她急忙走开。
会议室门上贴着“四不清干部退赔处”几个字,屋里桌上摆了一摞一摞的钱、粮票,还有布票等票证。墙上挂满了狐皮大衣、二毛皮筒子、棉大衣等。地上的红箱亮柜等家具一层层摞起来,直顶到房梁上。口袋里装的粮食、化肥等码得脚处都没有。
姜雪英在夹缝里转了半天,见耳房门上贴着“登记处”,才蹭了过去。工作组的老康给她登记了,说等候折价处理,她就点着头出来。
队部门外,白连升、曹秀兰、曹梅兰等几个社员又围着工作组的老张说啥。张新海家房顶上、院子里人头攒动,灰飞尘扬,他们在拆房子。贺小翠不是回娘家了吗?咋又拉着儿子来了?姜雪英踮着脚尖,梗着脖子瞧,原来工作组给贺小翠母子留了两间房子她不要,也拆了为张新海退赔。路边上,椽子、檩条、红砖码得一排又一排,上面都贴了条子作了价。张大脚卖了几根松木椽子,她的小儿子正踮着大脚吭哧吭哧朝回扛。张新业远远蹲在墙根下揉眼睛。姜雪英心里倏地一阵难受,她停住脚,不敢走过去,迈个大弯子又回到家里。她扛了把锹,头上搭了头巾,几乎把脸蒙严,假装到田里干活。又迈了个大弯子,才朝陶家滩颠。
姜雪英来到了苏牧家里。这是个前不靠村后不靠邻的地方,解放前陶大的羊群每年冬天在这里圈养踏粪,人都叫这里是陶家滩。两间土房是那年为北京移民张新蓉和她的丈夫翟侉子盖的,张新蓉来这里后在小学当老师,是“反右”吓跑的,全家至今无踪无影,房子一直空着。运动刚开始,死胖子等人就告姜文旗家里养站年汉搞剥削,姜雪芬一气之下就和苏牧搬到这里住。
姜雪英从后墙根溜进屋。苏牧靠墙坐着,怒着个脸,姜雪芬正准备退赔的东西,她说:“是大姐姐!吓了我一跳!”她瞪着门口立的锹说:“放着院门你不进,看把你吓的,头砍掉碗大的疤!”
姜雪英说:“路上工作组多,正经他们老说,‘四不清’干部打探了,串供了,订立攻守同盟了!”她正色道:“退赔,你就退赔嘛,又惹那些人干啥?”
姜雪芬说:“我就不服那个人七尺脚八尺!她一提意见就拉臊!她是那种人,反说别人是那种人!那天,我不看小陆的面子,有她听的好话呢!大不了,我这个党员不当!”
工作组小陆已经给姜雪芬算清了贪污多吃多占的问题,钱多少她没计较,就是心里不服。姜文旗到丰收大队搞生产自救后,姜雪芬又到五夷堡当调队会计。平时上面的会多,张新海忙了,或是怕开会挨头子,或是怕上面又朝下压啥任务,有意回避,就叫姜雪芬去顶替开会:“二丫头,你又是党员,又是干部,又是妇女,又是青年,全代表啦,你还识字会记录,把精神带回来就行啦!”
如今不但变成了“党员支持干部逃避工作”,还给她算了“冒名顶替分”。把工分扣了合成钱,算在贪污多吃多占数子内。
苏牧气呼呼地说:“你嘛,一年挣的工分不够退赔,反把我挣的工分扣了顶账!
活该!谁叫你一年四季都是芨芨(积极)棍(分)子?看你往后还朝外面跑不跑了?”
队上的老五保户死了,姜雪芬和几个社员去送葬,给她算了“送葬分”,说是“党员应尽的义务”。平时上面来人检查工作,或调查什么问题,张新海就把人使到她家里。她家白招待他们的吃喝也就不说了,现在又给她算了“招待会”、“端茶分”、“点烟分”、“谝嘴分”。
苏牧气得只瞪眼:“你听,家里白贴五谷不说,还接了一大堆闲臊!往后再罢叫他们来了,我们家又不是乱店!”
张新海的堂弟看上了铁姑娘班的班长,“铁班长”不同意,张新海使姜雪芬到工地慰问铁姑娘班,顺便做做工作撮合撮合。她媒没说成,现在给她算了“说媒分”。
她到县城买账本、单据,说她一个本子买了一天,给她算了“逛街分”。
苏牧气得哭笑不得:“你,我说你一天东头谝到西头的,总谝出事来,你总不听!闲了不会在家里睡一觉?”
姜雪芬当调队会计那几年,每天回去给孩子喂一次奶,给她算了“喂奶分”。如此等等,幸亏她调队的几个生产队收入很低,人称“一天挣一盒火柴钱”,要是收入高的队,就给她算大发了。给她算了贪污多吃多占不算,张大脚还批评她“当党员吃亏论”,黄大脚说她家是招待坏干部的黑窝子,说她是坏干部的红人等等。
苏牧从炕上崴下来,甩手道:“你呀,你们家的人,老的、小的尽成了社迷!我看你那个烂松干部罢当最好!”
“社迷咋啦?”姜雪芬戗道,“就是因为办了农业社,你才赖着不回,我才在娘家门上受气!要不是因为你,我早远走高飞了!”她一句话顶得苏牧直咽唾沫。
工作组小陆公布账目,他在最后一栏公布道:“姜雪芬,梅豆四斤,每斤两毛钱,共八毛钱。”姜雪芬急忙说了个“是”,对定的这项贪污多吃多占表示没意见,再的人都低着头不吭声。
张大脚又是运动积极分子。她坐在台上,“嗵”的一声放下二郎腿说:“啊哟,腊月里打雷———稀奇事!打老虎咋打出狐狸来啦,日出怪来啦,你家不在这里,分的啥菜?图便宜,还是送相好的?谁见你提上筐,朝下庄子送菜了?”
姜雪芬不会说谎,就如实说了。
运动开始前,姜雪芬在五夷堡的三队当调队会计。这个队的会计原是张新业队长兼任,后来群众意见越来越大,他不兼任了,又叫他的堂侄女当,群众的意见还是沸沸扬扬的。张新业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后,姜雪芬调到这里当会计。谁知她离开了黄大脚,又碰上了张大脚。
那还是去年的一个秋天,干部都到公社看阶级斗争图片展览去了,姜雪芬提着秤给社员分菜。这些菜都是按人头分的,年终分配时,再从社员的工分收入中扣钱。还没收工,家里有老人、小孩的,就提着筐、端着簸箕来了。姜雪芬手抓得快,也称得快,来一个人,就打发走一个人。
学校史主任的老妈拉着孙子摇摇摆摆来了。她摸着地上堆的梅豆说:“哟,水灵灵的!绿生生的!这么好的菜!”她张着嘴,嘴里只剩几颗牙,连口水都收不住。
姜雪芬当时忙着称菜、记账也没在意,她叹息着拉孙子走了。过了一会,史主任的婆姨又来了,她远远地就喊:“姜会计!姜会计!”
姜雪芬问:“啥事?”她蹲在地上抹眼泪,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地上的菜,半天才说:“我妈想了一夏的梅豆包子,没吃上个梅豆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