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踏着姜文旗的足迹跑遍了他工作过的所有地方。
姜文旗到生产队“洗温水澡”比其他干部奇特。社员们早早等在村头,像夹道欢迎似的。他朝社员中一站,先开始作检讨。说他从什么时间起到什么时间止在这里工作,干了哪些对不住干部、社员的事,哪些工作没搞好。连大队干部搞“空提留”、生产队干部提上用敌敌畏泡的麦罐子朝田埂上洒毒死社员鸡猪的事、社员打架打伤人的事、救济粮没按时发放饿死人的事、没及时查会计账目的事、没加强饲养员管理的事、没及时更换护林员的事、没处理好两口子闹离婚和婆媳关系的事等等,都一件件一桩桩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把大、小队干部所干的错事、蠢事的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说他身为一班之长,没把一班人带好。
男女老少把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开始望着他作检查,听着听着就都低下了头,有的开始抹眼泪。他检查完会场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杨信催了几遍叫大家提意见,不知后面谁说了句“没有!”就你也喊没有,他也喊没有,“没有!”的声音像沉闷的雷声,从地下荡到天空。杨信和联合专案工作组的几个人,又带着姜文旗朝另一个生产队走。刚走了几步,社员们就里三层外三层把姜文旗围了:
“姜书记,你咋走了再不来?你把我们忘了……”
“姜书记,你要挺住……”
“姜书记,你老妈好吗?”
“姜书记,你再来我们大队……”
杨信他们把姜文旗带到哪个生产队,几乎都是这样。他们没想到姜文旗在小东方“洗温水澡”,反叫上庄子几个人抓住不放了。
当“四不清干部放包袱大会”的横幅悬起时,姜文旗又站在社员中作检查。
公社分团的团长乔华也来了,他坐在主席台正中,左边是工作队的周怡,右边是工作组长杨信及姜文旗联合专案组的工作组成员,还有黄大脚等几个运动积极分子代表。黄大脚怀里抱着刚牙牙学语的孙子,她指着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逗着婴儿说:“求羔你看!那就是你爹!求羔你看!那就是你爹!”
周怡咳嗽两声,宣布开会。她说姜文旗在外面的大队、生产队征求意见完了,今天征求本大队社员看还有啥意见。
姜文旗先开始检查。他刚检查完,黄大脚就说:“你们听呀,你们听呀!又想蒙混过关!他这个检讨我不同意!他的问题多着呢!”到底还有啥问题,她再说不出来了。
姜万魁像是气涌咽喉,说:“‘镇反’时,曹大鬼、曹二鬼的粮食转移来,糊到他家房顶上,咋不说?‘低标准’时,他家苏牧到山里换粮食的金银财宝,是哪里来的?”
死胖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的像雨点似的说;“你老穿件烂衣裳,腰里系个烂草子,头上顶个吓麻雀子的烂草帽子,走到哪里都背上个烂背,你这是臊社会主义的毛!你养了一伙丫头卖了多少钱,收了多少彩礼咋不说?光你家二丫头,就连着卖了几家呢。”
姜万宝说:“你把人压制咂了,这棵大树不砍倒,这座大山不搬倒,几时也压制得我们抬不起头来!”
姜万财说:“你从‘土改’到现在,压制得我们翻不了身。共产党的官,卖给你啦?”
乔华还没听完就拂袖而走,周怡、杨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姜雪芬气呼呼朝出走,她边走边“呸!呸!呸!”地吐。各堡寨的人见姜雪芬甩甩搭搭走了,他们也一个个朝出走,杨信把他们喊住,白连升瓮声瓮气地说:“谁有意见谁提,我们没有!”周怡的脸都紫了,她宣布会议暂停,叫杨信通知上庄子人,到小会议室开会。
上庄子人都到齐,周怡还煞着脸不说话。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吸了半天,才转过脸说:“我在大会、小会上给你们讲了多少遍,又把你们一个一个叫来谈了多少次,为啥不听话?运动都搞了一年,你们的话,还没说完?”
她指着姜万魁说:“我不是给你谈了吗?‘镇反’时他家房顶上糊的粮食,是农民给许营长他们送的军粮,是许营长叫几个当兵的暂时糊在他家房上。咋是曹大鬼、曹二鬼转移来的粮?谁转移来的?你亲眼见了?”
她拍着桌上几大摞旁证材料说:“就你一个人的话是真的?再的人的证明都是假的?”
她“咚”的一声推开里间屋门,指着屋里堆积如山的调查笔录说:“你真的也说,假的也说,有的也说,没的也说。一张邮票八分钱,害得我们查一年。白浪费了纸张笔墨不说,还给工作组造成很坏影响!我们还听上你的话,到东山里查‘低标准’时,谁又来这里用废铜烂铁换了粮,我们的鞋底还没跑通吗?”
她指着死胖子说:“提意见就提意见,为啥挖苦人?他有呢子帽子能不戴吗?
他有呢子大衣能不穿吗?他有牛皮腰带能不系吗?我们工作组再听上你的话,谁家的闺女出阁,买了一面镜子,买了一把木梳。你认为我们一天闲得没事干了?”
她忽地站起来,指着姜万宝、姜万财说:“啥叫大山啦大树啦?毛主席、共产党不是领导人民把三座大山推倒了吗,咋又有大山压着你们?咋又有大树挡着你们?
是他压制了你们,还是共产党压制了你们?你们是诉他的苦,还是诉共产党的苦?
别人用阶级成分压了你们,我也用阶级成分压了你们?”
她指着里屋里的材料垛说:“你们翻翻,你们看看!从‘镇反’到现在,你们那一圈圈人闹了多少事?”
她把他们训完了,又叫杨信找黄大脚。杨信说黄大脚被县里来的车接去开积极分子代表会了。周怡又训杨信:“再开会别叫她去,再开会别叫她上主席台,那个人影响很不好。你瞧她那个姿势!是来开会,还是抱上夸孙子?”
黄大脚这回到县上开会臭了蛋。她把在招待所同屋住的一位积极分子的七块钱误工补贴费偷了去,害得人家找公安人员破案,把整个招待所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她给孙子朝出掏煮鸡蛋时,把钱带了出来,被人家认出来。因为人家的钱上出纳算账时,在上面写了两个数子。公安人员叫她还了钱,县委办公室主任生气地说:
“这样的人,咋能当积极分子?”县上又派车把她送回来。人都说她屎壳郎搬家———滚了蛋。
五夷堡的张大脚,本来张新海出了事就低人三等。大队分“四清”运动胜利果实,突然发现姜雪英退赔的一件上衣没了,查来查去,原来她来分胜利果实,乘机偷了去。夏倩在成立贫协组织会上,点名批评了她。张大脚一时眼小,落了个癞蛤蟆跳门槛———又尻子又脸。从此后,她那双大脚,多不朝外面跑了。
姜万宝、姜万财“土改”时定的阶级成分照没变,工作组又给他俩定了内部专政对象“六种人”。本来工作组要培养姜万魁入党,后来也是喇嘛的帽子———黄了。
小东方分“四清”胜利果实大会并不热闹。社员们只朝台上花花绿绿的布段、头巾、脸盆、二毛大衣、二毛皮筒子、地上拴的鸡、筐里搁的蛋、台上摆的蹲箱板箱、口袋里装的粮食等等,看一眼就低下了头。
来这里的人只要朝姜文旗退培的三件东西上看一眼,就再不愿看第二眼。他退赔的大黑柜,像鹤立鸡群似的,摆在台中间。柜前立着他常到上面开会骑的那辆破车子,柜沿上搭着陶淑琴领张鸡换打灯苏用的那条毯子。
“土改”分胜利果实时,姜岚家盛胡麻的大黑柜,谁都嫌又高又大又笨又黑不要,姜文旗要了。朱葵花、陶淑琴把黑柜擦黄了,这会又摆到“四清”分胜利果实的大会上。姜文旗常骑的那辆车子,上面的黑漆全磨光了,浑身上下黄灿灿的。那条毯子本是上面奖给姜文旗的,打灯苏把上面的毛全磨光了,红毯子变成了白线毯子。这三样东西,这次分胜利果实,还是没人要。
“老姜,进来!老姜,进来!”
这天,姜文旗刚到大队部,就听杨信喊他。姜文旗不知何事,急忙进来。周怡躺在椅子上看报纸,杨信说:“把你退的东西,都拉回去吧!”
姜文旗搓着双手说:“我退的东西太旧,可能没人要。等我借了钱,再来拉吧!”
周怡忽地从椅子上坐起来说:“叫你拉回去,你就拉回去!谁向你要钱了?”姜文旗还愣着,杨信叫来油坊里的黄麻子,把姜文旗退的东西,又给送了回去。
大队院里突然来了辆吉普车。原来县委机关工作组的几个人,带着原县委书记郭雨田来这里征求基层干部意见。周怡急忙把原大队、生产队的干部都叫了来。
姜文旗、朱守业、李光明、朱进、贺珍、哈文、南克勤、苏小四、黄勇、纳长青等都来了。
工作组怕他们在运动中串供,他们多长时间没聚在一起了。他们都呆呆的,谁也不说一句话。
姜文旗望着郭雨田。他老了,两鬓染霜,眼神也没以前明亮,痴呆中透出忧伤。
他从解放初当县委常委、副书记、书记到现在,整整干了16年。原县委、县人民委员会的领导连锅端了,郭雨田先被停职检查,后被开除党籍。
县委机关工作组开始念郭雨田的定案材料。姜文旗静静听着,他眼中没有泪,心里却在滴血。材料中说,别人都成了反党分子、右倾分子,只有他是正确路线的代表。别人不同意他的意见,就是“反对第一书记”,“反对第一书记就是反党”等等。这些问题叫基层干部咋说呢,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干部像走马灯似的,今天座上宾,明天阶下囚。姜文旗他们,只朝县委工作组说了声“没意见!”就再都不说了。
郭雨田走前,又来到山坡上看望姜小牛。他跪在姜小牛坟前磕了三个头,就捂着嘴,吸着吸着地哭。那哭声很特别,像是心肺里淤了痰,一丝一丝朝出抽,一点一点朝出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