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远处的贺兰山显出黢黑色的山顶,有的如睡卧的雄狮,有的如挺立的武士,有的如男女裸体跪爬仰卧。空旷的夜空群星开始眨眼,亮晶晶的薄雾宛如轻纱飘带,勾勒出村庄的轮廓。
微风停息了,田野的喧嚣变得深沉而又静寂。露水的清凉落到姜文旗的脸上,他感到倦怠而又凄凉。他拖着沉重的脚步,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地走。远处的知青点像朵朵浓云忽悠不定,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疲劳的哀怨,微微地叹息;近处的知青点似几颗转瞬即逝的星,能清晰听到从门窗透出轻轻地歌吟,无可奈何地长叹。
四野的蛙鸣陪着姜文旗走过一个知青点,又朝另一个知青点走。淌水地问他,他说查水呢;看场地问他,他说查场呢;值夜班的民兵问他,他说查岗呢。时间长了,村里的狗见了他不再叫;回数多了,村队干部都知道他在夜查知青点。谁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对这些大城市来的娃娃这么关心,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老在夜里查。
“文革”前全县下来两批杭州知识青年,东方红公社安置了多一半。后来又陆续下来的知青,几乎全部安置在东方红公社。到“文革”开始时,东方红公社已经是队队有知青点了。开始分配安置名额时,各公社社长顶着不要。这个说上面给的安置经费太少,那个说生产队本来穷,叫杭州侉子来又拖垮了;这个说我们条件差,这个包袱不能背,那个说县上为何不成立个知青队,把他们都集中在一起赶红火图热闹去。有的还说知识青年是祸害,到哪里都闹得吵得乱哄哄的,是不安定因素。
姜文旗蹲在椅子上吸喇叭烟,他一声没吭。白帆又当了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安置办公室主任,他问:“姜社长,给你派多少?”姜文旗说:“上级给我派多少,我安置多少!”他朝各公社社长说:“经费困难就说经费困难,再骂人家娃娃是杭州侉子是祸害,你也不要他也不要,叫人家娃娃听了咋不寒心?人家娃娃放着大城市不住,对舒服有仇呢?还不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嘛!”各公社社长朝白帆挤眉弄眼的,白帆顺坡下驴,后来在其他公社安置不下去的知青,全朝东方红公社推。
知青下到队里,姜文旗亲自指挥给知青盖住房,连墙柜子留在哪里放东西取东西方便,炕怎么打利火,烟囱怎么留利烟,厕所盖在哪里女知青夜里小便安全,都指点的清清楚楚。
他叫公社农具厂给知青做了写字台、饭桌、乒乓球案子、板凳椅子等等,一个点一个点的送去。逐队检查给知青记了全劳力工分没有,单身口粮是否按月给足。
哪个队长故意给知青派重活、派不安全的活、派不会干的活,他都要当面批评。当地哪个小青年白天朝知青的房顶上扔坷垃,晚上敲知青的门,平时讽刺、挖苦、谩骂“杭州侉子”,他都要找来训斥。
他每到一个知青点知青都像一窝蜂似的迎出来,争着牵他的胳膊朝自己屋里拉。其他知青点的知青听见他来了,就举着胳膊欢呼:“姜社长来啦!姜社长来啦!”很快就把他围住。他们拿出家里寄来的东西摆一桌子叫他吃。姜文旗望着花花绿绿的东西伤感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嘛!雪里蕻干菜叶,虾皮,藕粉,带鱼,小核桃,啥都朝来寄!给你们家写信叫他们放心,这里啥也有!”每到逢年过节,姜文旗都从家里提上月饼、粽子、烧肉、油饼到知青点。知青点屋里屋外坐满了人,听他讲这里的变迁史、这里的规划远景、这里的风物民情、方言俚语。他教他们翻地、下种、收割、打碾的基本农活技巧。他们举着拳头,流着泪表示,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曙光公社插队的知青到这里就哭着赖着不走,姜文旗只得给他们出转点证明。有个知青写了一篇《广阔天地是我家》,被知青办当作典型材料转发,并在各大报刊选登,文中说:
亲爱的妈妈,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拿着白面馍馍,衣襟里兜着熟鸡蛋,自己亲孙子跟在后头哭,她都舍不得给他而给我们吃了。那位贫协大婶她教我们拆洗被褥,她的一针一线把你的千万缕情思从西子湖畔带到了大西北。我们的那位老社长,不论是他来开会或是路过,总忘不了来看我们。早上我们还没起来,他就轻手轻脚地在院里查看;晚上我们都睡下了,他还蹲在墙根下抽完最后一根烟再走。这里的贫下中农就像母亲一样,这里的干部就像父亲一样,这里有我们在大城市里永远也学不到、感受不到、体会不到的东西……上个月,曙光公社的知青到县知青办告状,说“不堪忍受当地干部的虐待”,纷纷要求转点到东方红公社插队落户。县知青办主任白帆不答应,他们就集体上访,找县委书记史生杰告状,县委又召开了知青安置工作会议。散会后姜文旗来到白帆办公室,他掏出一摞知青转点申请,两眼瞪着白帆,不知咋对他说。
白帆还以为姜文旗又亲自来为知青转点,不禁叹道:“你们公社安置的太多了……”
姜文旗说:“十个转点申请,九个就是曙光公社知青写的。李光明作为公社副书记分管知青工作,他的工作是咋搞的?”
白帆“唉”了一声说:“一天油头粉面的,工作太漂浮。干啥都浮皮潦草的,你的妹夫,叫我咋说?”
姜文旗说:“你是县知青办主任,主管全县知青。你亲自到曙光公社查一查,那里的知青只是口粮不及时、常挨饿、条件太差,还有别的事没有?当领导的要及时发现问题,及时解决问题,不能官僚主义!”
李光明自调到曙光公社,既轰轰烈烈又议论纷纷。他树立了“不要彩礼要革命”的九个姑娘为先进典型,到各公社宣传。那天来东方红公社宣传晚婚,姜文旗下队没在,回来耳边隐隐听人议论说,九个姑娘有几个小肚子突出来了,连最下面的衣服扣子都绷得紧紧地扣不住,还说某某姑娘影响不好,不要彩礼都没人要!后来再看不见李光明带着九个姑娘到处招摇了。他在知青中树立了几个“马车司机”,广播上刚开始宣传,就有一名“马车司机”因马惊了被马车轧死。广播上还宣传李光明知青工作抓得如何好,有几个几个知青和当地青年自由恋爱结了婚,他们在治河抗洪中怎么出色。后来在抢险救灾中淹死了一名知青,再听不见了,还听说有名女知青不知啥原因自杀,法医查了几个月,都没查出原因。
白帆为难地说:“都是科级领导,叫我咋说?上回听县委史书记的口气,想把李光明动一动。组织部长说,曙光公社是全县有名的北大荒,又偏远又贫穷,领导班子一直不稳定。人都说,十年换了九个头,刚来不久就想走。李光明还算安心!动一个人就要动几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朝哪里动?你既当个事的来说,我明天顺路再查查!”
白帆见姜文旗急着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材料要姜文旗签字,说这份材料要在知青工作经验交流会上印发呢。姜文旗见是《扎根农村一辈子》,是小东方一位模范知青写的:
知识青年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究竟是“一阵子”,还是“一辈子”,这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思想的斗争。我刚到小东方的一段时间里,并没认识这个问题。通过两年多的实践,特别是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我懂得了到农村,是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第一步。如果仅仅满足于这一步,就会放松世界观的改造,就会对农村的感情淡薄,感到农村落后,产生不愿当农民的思想。批判“一阵子”,树立“一辈子”思想,就要狠斗私字一闪念,才能坚定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决心……这位知青已和本生产队贫协组长的女儿结了婚,生了个男孩。他三次拒绝招工、两次拒绝提干,在当地传为佳话。白帆说男知青只有当“汉子”,女知青只有当“婆姨”,尻子后头再跟上两个娃娃,才是“永久牌”。要不然,嘴上说的再好,都是“飞鸽牌”。
姜文旗不同意交流这份材料。他说:“知青和当地青年找对象,这是人家双方自愿的事。我们不能去宣扬、去鼓动、去诱导;知青招工、提干、当教师、参军,同样是和工农兵相结合。我们不能当作‘一阵子’去批判、去限制、去刁难!”
姜文旗一路泥泞步履踉跄,他踏着月色又来到这位模范知青的家门口。蒙蒙的下弦月,照着这座寂静无声的宅院。院里的树悬浮的叶片不活泛,晦暗的窗户太空虚,依托的门帘太沉重,消沉的夜色太茫然。这里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小男孩断断续续的哭声和无奈的责骂声。姜文旗蹲下来长吁短叹,像是在咂烟叶的苦味儿。这位模范知青是在知青大返城前就销声匿迹的,他走后岳父突发脑溢血而死,妻子也得了半身不遂,小男孩才十来八岁便离家出走,人都叫他“孽疙瘩”。姜文旗不是先知先觉,他虽没料到这家后来这么惨,但后来的事他隐隐约约能觉察到。
那天,公社知青专干老沈说,那些知青就不能照顾,越照顾毛病越多。嫌曙光公社不好,转点到我们公社,又闹着不在这个队,要走那个队。姜文旗这才知道强兵那个队的知青要求转队。他们为啥要求转队呢?想到这里,姜文旗又急忙朝强兵他们那个队的知青点走去。
大队民兵营长南克勤在强兵这个生产队包队,姜文旗还没走近,就见强兵提着个敌敌畏罐子,腰一浪一浪的。后面跟着南克勤,腰一哈一哈的。他俩朝田埂上、麦田边撒敌敌畏浸泡了的豆粒,见姜文旗来了,就急忙跑过去。
“噢!爹来啦!”
“姜社长来啦!”
姜文旗朝他俩手里的家伙瞟了一眼,气就不打一处来,板着脸蹲在地上卷喇叭头儿烟。他吸了两口烟,瞪着他俩问:“除了用这个法子治人,再没其他法子了?”
强兵说:“噢!爹,你也知道,现时的人都自家东西当宝,公家东西当草……”
南克勤嘟囔道:“换了几个田间管理员都不行,谁当就说偏向了谁家。定了两个管理员,两个人又经常闹意见……”他喊道:“那个蔡老虎,给我们调到别处去!
他是个坏松,不但在知青中打架,还和队上的青年打架。把他使到山上采石头,又和采石场的人打架。”
知青小蔡长得虎头虎脑的,还不知哪里学到几下拳脚,整天使棍弄刀的,人都叫他蔡老虎。
姜文旗说:“你把他送到采石场,那不是叫他去锻炼,那是叫他去劳改!不但他的坏毛病改不掉,反而给他提供了用武之地!”
他叫强兵立马派人到山上把小蔡叫回来,叫他在队里当田间管理员。
庄子里弥漫着油炸葱花的味儿,原来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姜文旗朝知青点走,强兵、南克勤也不敢回家吃饭,只得随着。
饲养场旁盖的两排知青房很阔气,墙根使了七行砖,白石灰缝子明溜溜的。房檐上伸出来的雨漏子,是用铁皮做的,在月光下银闪闪的。这个院里听不到油锅炒菜的刺啦声,更闻不到一点香气,静悄悄的。
女知青小楼和小黄住在一间屋里,小黄展展地躺在炕上,小楼一个人坐在桌边用小勺儿吃大瓷缸子里的东西。她见姜文旗一行来了,“啊哟”了一声,急忙就喊:
“姜社长来啦!”
小黄忙起来沏茶,姜文旗按住她抓茶叶的手说:“你躺你的,罢管我们!”他问道:“小黄,你的病现在咋样?”
小黄是随哥哥下乡的。她哥初中毕业写了十几份申请才被批准上山下乡,她还念初二。在那个载歌载舞、欢声如潮的杭州车站,她和母亲欢送哥哥下乡。她挤进人群,把哥哥送上火车,她却怎么推怎么搡都不下车,说跟哥哥到农村干革命。
他兄妹俩分到曙光公社插队,曙光公社在黄河边上。去年汛期,李光明带知青抗洪,她哥掉到黄河里淹死了。
小黄下乡前就得了慢性肾炎。当时在大城市条件还好,不常犯病。下乡后经常犯病,一会儿成了胖姑娘,一会儿成了瘦姑娘,间断性浮肿。她从曙光公社知青点转来后一段时间还好,后来又犯了病。她没钱买药,每月都是母亲从杭州给她朝来寄药。因她经常到公社邮所取药品包裹,姜文旗发现此事。
小黄听姜文旗又问她的病,急忙说:“好了,好了!请姜社长放心!”
姜文旗望着她的脸色说:“听说你每天夜里都要小便五次,你还哄我。娃娃,身体要紧!”他又问小楼:“你和她住在一起,你向我说实话,她的病到底严重不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