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鸿儒劝他说:“老弟,想开点吧!房是招牌田是累,养下儿子是催命鬼。梦麟道士到我们那里化缘,给我说了吕祖庙旁有一户人家的事。这家老两口只生了一个儿子,儿子是九岁时得的病,啥药也吃了,啥名医也求了,就是不好。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最后连田也卖了给儿子病,还是不好。家里只剩下驮儿子病的一头黑骡子,谁知儿子说吃了骡子的心病才能好,老汉就把黑骡子宰了,把心炖给他吃。谁知他吃后就死了。老伴想儿子也想死了,只剩下他一个每天坐到坟地哭。梦麟化缘路过,他缠着要叫帮忙,和儿子再见一面。梦麟教给他,在儿子坟旁扎了个稻草人,穿上老汉的衣裳,买来一副羊的心肝肺塞到稻草人的腔子里。老汉半夜时远远爬在坟靠背后头看,果然见儿子骑着黑骡子叮叮当当来了。只听儿子大喝一声,那个老东西在哪里?我要吃他的心,他上辈子欠我的债还没还清!说完用刀子捅开稻草人的腔子,就把心掏上走了,说回去炖着吃!”陶鸿儒脖子一扬喝干酒说:“儿子嘛,都是要账的。给他留下一座金山,不如给他留个做人的道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嘛!”
袁泰说:“原来你把啥事都看破了!”他朝徐衍说:“徐老兄,你就是给儿子留下一库银子,你那个巴掌大的儿子还不知道咋花。再罢对官场上的人斜着眼睛看了,往后眼皮子放活点!”
曹铎说:“人人都说,酒色财气四道墙,谁能跳过墙,必是活阎王!梦麟帮我家建宗祠,我问他,酒是不是穿肠毒药?他说无酒不成礼义!色是不是刮骨钢刀?他说无色世上人稀!财是不是惹祸根苗?他说无财不成世界!气是不是伤身炮火?
他说无气便受人欺!你没听人说,小东方下庄子有个老祖宗,不养个儿子誓不罢休,儿子养下才唱着曲子死了,后辈人编口歌儿,唱道:‘八十老翁生一娃,喜煞有女无儿家,死前瞪着老疙瘩,盼他将来镇西沙!’人哟,辈辈都是这么盼嘛!”
二堂里的几桌是专招待一些大户家公子哥儿的,有陶鸿儒的大公子陶大、二公子陶二,有杨老爷的三公子杨遇春,还有姜岚等,管家余树春把盏招待。余树春这些日子不知咋了,愁绪满怀,面色不展。今天出于礼节,端起酒杯谦让了一圈,别人还没喝,他一仰脖子先干了,坐下来低着头,捏筷子的手老是抖动,夹碟子里的一片薄肉,十夹八夹夹不起来。刘菜花领牛牛来敬酒,她给大家使眼色,说:“余管家,先给你敬吧!你一年四季为徐家操劳,辛苦了!”
牛牛斟满酒,高高举到余树春面前。
陶二道:“慢着!少爷敬酒,你要先给少爷唱个曲子。少爷不知,他在余家寨曲子唱得可好听了,把丫头的魂都勾走了,还得了相思病!”
牛牛拍手跳脚道:“我咋没听见,你唱,你唱!”
余树春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他唱了段《海子情思》:
天地有情,瑞祥永留湖边。日月有意,春色永驻芳园。眼随千里阔,一湖碧水一湖画,天上人间。
陶二年龄还小不知事,他扔了筷子说:“不行,不行!人家是喜事,你哭丧呢,重唱,重唱!”
陶大说:“你叫他唱,他就叫你唱,不唱不准喝酒,连我们也喝不成酒了,都得唱!”陶二伸伸舌头,拾起筷子夹肉片儿。杨遇春朝陶大说:“陶兄,你一肚子的情歌,今天可要大显身手啦!”陶大望着牛牛,脸上一点激情都没有。姜岚心里也凉凉的,按说敬酒要新郎新娘双双敬,红花哭得不出来嘛!他瞪着牛牛奶气未脱的脸,心里一阵悲哀。他原想给朱葵花说说,这桩婚事不能做,又怕姜说他掺了行。牛牛太小了!陶二见一桌子人都脸上阴沉沉的,就朝姜岚说:“姜老弟,你会说话就会漫花儿,谁不说你是撂乱弹的高手?你唱吧,你唱吧!”姜岚呆呆地说:“我们唱《海子风雨》吧!”
姜岚唱道:“二月里来北风狂,蒙古军血洗小东方。双王坟上狼烟起,西羌从此饰汉装。”
陶大唱道:“三月里来青苗软,逼得回回造了反。清兵围攻下马寺,大清江山人头填。”
陶二唱道:“五月里来芦叶青,小东方来了个马仲英。保安寺里枪声响,家家户户遭了瘟。”
杨遇春唱道:“七月里来风搅雨,孙马大战昊王渠。海子湖畔硝烟起,弯子渠头枪声急。”
他们合唱道:
山川依旧,前辈风流遗忘。冷烟衰草,古道夕阳苍茫。叹人间正道,远近山水皆有情,秋水天长。
他们又议论民国的官吏制度。姜岚说:“我看读书做官好,穷富子弟一律平等。
当知县最低是举人,有的还是进士。即便买了官也是寄名的,只有俸禄,没有实权。
现在咋谁也能当官!”陶大说:“你还没听见,下面编的一套一套的,难怪孙殿英打马鸿逵!”他溜道:“亲向亲,邻向邻,马鸿逵向的是河州人。只要会说河州话,就能身把洋刀挎,最低也能进县衙。只要你是马家军,最低连长不当兵。送上银元二百八,当个科长不算啥。”
三堂里的几桌是专招待徐家亲戚的。三女婿高赢在外面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这里自然归他把盏招待。他是远近闻名的划拳高手,不但酒量惊人,拳也高明,能左右开攻。他喝酒更巧妙,四个指头能夹起三杯酒,一伸手就吱溜一声全到嘴里,一滴不洒。人说他能进县衙,是凭着划拳划进去的。
高赢说:“人都说老蒙古酒量大,那算啥?那年县里叫我到山上给几个堡子联系拉羊粪,我一晚夕就放展了十桌老蒙古。笑死人了,一个个都四肢朝天!”他挨桌打通关,先到徐家二女婿蔡冒的桌上,指着他说:“你贼,我比你更贼!你是小东方的两挑担,现时都不挑了,背起背来了!今天看你还背着我干啥!”他说着只有他俩能听懂的话,一手叉腰,一手伸了过来。
蔡冒笑道:“谁不知道,你是贼里头不要的贼?我啥事能瞒过你?来啵!来啵!”他俩眼花缭乱地划拳:“螃蟹一,爪八个,两头子尖尖这么大的个,横着爬,竖着摸,掉了三个还五个,五星魁首都不喝。掉了五个剩三个,你看难过不难过,你不喝还叫谁喝!”
高赢的手指变化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吆喝的花样也五花八门,脑子反应慢的人一伸手就输。只听他满嘴喷着酒气叫道:“一杯倒满看谁喝,两杯成双你都喝,三星高照该谁喝,四叶子红灯该你喝,五福同寿你要喝,六六大顺双杯喝,七仙女到笑着喝,八仙过海敬你喝,九九归一你都喝!”
一会儿工夫就把几桌人灌得东倒西歪。他脸不红心不跳,把外衣扔了,左手划酸了换右手,右手划乏了换左手,越划越有劲。蔡冒说他划拳鬼点子多,要和他打老虎杠子,谁知蔡冒喊老虎,高赢就喊杠子,高赢喊鸡,蔡冒偏喊的是虫,蔡冒又喊杠子,谁知高赢喊的是虫,结果虫蛀杠子,蔡冒还是输了,高赢眼瞪着他把三大杯酒灌到肚里。
大女婿刘开泰见高赢揸着手走过来,躲没躲处,钻没钻处。高赢一把逮住他,按在椅子上说:“好娃娃的傻姨爹呢,你咋傻得连豆腐都嚼不动?人都说你是一树花,九个的养女呢,不说划了,光瞪都瞪会了!还尻子松的!”
刘开泰说:“人比人,活不成;货比货,卖不过!我能麻雀子跟上夜蝙(蝠)飞呢!”他说他天生不会划拳,要和高赢大压小,哑巴拳开始了。他出中指,高赢出的是食指,他出无名指,高赢出的还是食指,结果还是输。高赢说:“这一屋人,就数我的官大,你们谁能压住我!”
一伙老实巴交的亲戚不服,非要和高赢打砂锅,他们“嗤嗤嗤”地叫着,出了砂锅,偏遇上了石头,出了石头偏遇上了水。高赢叫着他们的住地,一个不留地冲杀起来:“兰州城,喝一瓶!石嘴山,三杯端!逛银川,杯喝干!小南门,喝四人!湛思路,喝一席!吕祖庙,嘴里倒!汉延桥,你罢恼!唐徕桥,你罢跑!宁朔堡,你输五!
五夷堡,你全输!徐家寨,你要败!”
亲戚都喝不下去了开始赖酒,打起酒官司来。高赢一滴不让,说得一套一套的:“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滴酒罚三杯,滴线罚一碗!陕西的麦子---黄一块割一块!”
刘菜花拉了牛牛来敬酒,高赢拽了牛牛搂在怀里,手到他裤裆里摸:“你嘛,秕蚕豆子,白苦了人家的姑娘了!”
刘菜花说:“三姑爷,你老又没正经了。小心把他惹哭了,太太又骂我!”
高赢说:“好好好,不闹了!今天是我们牛牛大喜的日子,牛牛敬,我就喝!”他一伸脖子,杯底朝天。牛牛又斟上,高赢说:“我说个谜语你猜,猜中了我喝,猜不准你喝!”
牛牛为难地说:“三姐夫,你说个简单的吧,我一喝酒鼻子就疼!”
高赢说:“简单,好猜!哪个男人都知道,看你知道不知道!”他说:“胖时一把一指长,小姐请来入洞房,半夜三更流白水,只见短来不见长!”
众亲戚都憋红了脸,不敢笑。牛牛歪着脑袋,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才说:“怕是胡萝卜吧,这么胖,这么长!”他用小手比划着。蔡冒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他才仰着粉团子似的脸,跳脚拍手说:“猜着了,猜着了,是红烛!”
高赢沉着脸说:“你联想的还不错嘛!头你知道红烛,天早亮了!”
屋里的人笑得前俯后仰,连刘菜花也忍不住笑了,她说:“你老今儿高兴,话也多了!你们两位姑爷,平时见了老爷,不是不说话,就是说怒话,老像这会子多好!”
她这一说,亲戚都不说笑了,只顾低头吃菜。
院里是专为长工和店铺伙计摆的酒菜。碗儿碟儿都吃得底朝天了,还在灌酒。
只听他们喊道:“高高山上一头牛,两个角来一个头,四个蹄子分两半,尾巴长在顶后头。”铺子里的黄掌柜说茶能解酒,握着一把茶壶刺溜刺溜喝着。他把牛牛拉过来说:“来,少爷!他们又是作诗又是唱歌又是猜谜的。我也进过几天私塾,有个谜语你猜猜!”
牛牛摇头晃脑地说:“你们的好猜,一猜就猜着了!”
黄掌柜说:“白胖白胖,鸡鸡子朝上。眼睛一斜,进去了半截---你猜是啥?”
院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热闹。牛牛想了半天说:“这个,你们平时没说过,这是啥?”
长工头儿白连升,喝得像只红公鸡似的,他说:“少爷,他的不好猜,猜我的吧!”
他说:“兄弟二人,抬炮进城,雷雨一降,收兵回营---你猜是啥?”
长工代仁元说:“半墙高的鬼,披着胡子咧着嘴---你猜是啥?”
牛牛说:“是墙上蹲的猫!”黄掌柜说:“能猜到毛就不远了!”院里的人全笑起来。
长工夏应元说:“牛牛,我也会唱曲子,不信你听!”他随口唱了首《小丈夫》:
妈妈卖我不商量,把我卖给七岁郎。上炕要我提,下炕要我放。晚夕枕我胳膊睡,尿湿被子尿湿炕。半夜哭着要他娘,含我指头当奶尝。白天要我陪他耍,晚夕要我背进房。说他是儿不叫娘,说是夫妻不同床。不是婆家待我好,早把他背到山后喂了狼。
(独白)他却说,蜜蜂虽小采花心,蝴蝶虽小扑花影,秤砣虽小压千斤,我不给你个“休”字难翻身。
众人几乎都笑岔了气。
刘菜花走过来厉声骂道:“你们要死呀!他也是你们闹着耍的?铺子里的刘金是咋走的?太太赏脸叫你们在这里吃喝,就猴到主人头上啦!”
长工、伙计们都说:“多喝了点酒,往后再不敢了!”
刘菜花说:“我当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快走!你妈和三个姐姐正陪娘家客,你大外母、五外母、六外母、几个婶婶、一伙姑娘,外间还有链链和他的一伙大爹叔老子!”牛牛撅着嘴,耷拉着脑袋,只得又随刘菜花去敬酒。
一个骑马的衙役慌慌跑进徐家寨,他嘴对着高赢的耳朵说了一句,高赢就赶紧对徐衍说了,徐衍吃了一惊:“不是说他不来吗?”高赢说:“可能是过路!”徐衍立刻吩咐刘菜花:“县长来了,快叫把山里送的熊掌、发菜、山鸡准备好!”陈氏说:“还有,城里送的海参、鱼肚!”
徐衍、高赢带着乡长、堡长到大门口迎接。家里的客人、家人、仆人都欢天喜地的,说县老爷来贺喜,是徐家最大的荣耀。他们远远的探头,目睹县老爷的尊容。
一伙衙役前呼后拥着一乘大轿走来,当大轿缓缓落到院里时,徐衍和三个女婿忙迎了上去,直到日头偏西他们才离开,院里从上到下才松了一口气。
牛牛好容易才脱出身来。他和院里几个孩子玩跳圈儿,有几个顽童向他做着鬼脸唱《小丈夫》,他用柳条子撵着打他们。
刘菜花跑来,一把拉住他说:“娘家客人要走,快送客走!”牛牛想起了什么扭头要跑,被刘菜花一把拉住。
牛牛说:“我还有东西给香香妹妹!”
刘菜花问:“啥东西?叫太太知道了,又骂我!”
牛牛庞着嘴不吭声。他还是趁送客人忙乱之机,把化缘和尚给他玩的一串紫檀木珠塞给了香香。
晚上戏台子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秦腔《张彦休妻》开演了。洞房里红烛高悬,通红一片。当张彦的妻子白玉楼那凄婉的唱腔一字一板传来时,刘菜花背着牛牛进来了,她说:“少奶奶,你们睡吧!记住,半夜要叫他起来尿尿,不然会湿床的!”她把床上的两床被夹走了一床,走到门口叹息一声又放下,关好门走了。
牛牛趴在枕头上朝红花翻白眼,他问:“你,就是红花姐姐吗?”
“我叫红花,罢叫姐姐!”
“为啥?”
“别人会笑话的!”
“你来我家干啥?”
“……”
牛牛睡着了,均匀的鼾声,肚子一起一伏。他嘴里含的糖还没吃完,糖汁和口水从胖乎乎的腮边流下来,枕头上黏糊糊一片。红花轻轻给他揩了,拉过被给他盖上,小心翼翼给他脱鞋,只脱了一只,他就翻身,朝她的小肚子上蹬了一脚,她停住了。屋里特别阴冷,她将双脚到被角靠墙坐着。铜烛台上的红烛刚着了一半,它们不爆灯花,不流烛汁,是那么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