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旗到弯子渠梢,姜又撵到这里骂。姜文旗见这里空旷无人,只得拄着锹把站着,听他骂完再干自己的事。姜骂的声音小了:“你的家呢?海子湖边的烂窝棚就是你祖祖辈辈的家吗?她一个女人,又寡妇失业的,你总是个大男子汉吧,叫人白盼望你了,白为你操了一世的心!”他骂姜文旗骂得一套一套的,说他扁担上睡觉———翻不了身;戴铃铛的骆驼———老在后面跟着;井台上的辘轳———任人摆布。还说姜岚家是人的肚子———填不满的坑。姜文旗洗耳恭听他骂,谁知他不骂了,背着手气哼哼走了。
田里的人都休息了,姜文旗一个人蹲在树下发闷。李光明拿了两个菜包子过来,他打趣儿道:“咳!咋啦?真格想开婆姨啦!你没听长工们都总结出一句话,姜老五骂姜小五———应该!给你说婆姨反趔了个屎的架子。上回在长工屋里睡,听人家讲《十八摸》,我一伸手就抓住了,硬邦邦的像根棍子,这回等上了!”
姜文旗朝他瞪着厌烦的目光。
“上回来了个山丫头,你妈要给我说,我不要。你家链链常夸山丫头好,脸一年四季晒不黑,要红有红,要粉有粉,做的针线是一绝,对男人好,孝敬公婆,里外是一把刷子,都夸成天仙了,咋不给你说?真格我没妈,揭开尾巴看是母的就给我朝来拉!”
姜文旗还没听完,就甩手朝碧草绿野走去。
田里的麦穗齐刷刷的,一颗颗像马莲骨朵似的,散发着一种暖烘烘的面粉味。
他用双手抚摸着,每一粒籽、每一片叶都有他朝朝暮暮的汗水。他是望着它们一点一点长高的,他爱它们,爱得像命一样。前些年他老想离家出走,到外面干一番大事业,这些年他和姜岚家的长工建立了深厚感情,他爱他们,更爱这里用汗水泡透了的每寸土地。他一听说哪里又抢寡妇心就疼,看到谁家逼儿女结婚气就不打一处来,听到谁家又逃荒要饭饿死人,心里就难受。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不明白,四个堂哥还有两个是光棍,咋就先轮到他娶?上辈子老五早婚,下辈子小五又早婚。人活一辈子,难道就只为了娶婆姨养娃娃?
姜文旗信步走上山坡,沉闷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姜文清在山坡上放羊,他头缠羊肚毛巾,穿着开襟背心,扬着红柳条鞭儿,又在扯着嗓子唱:“上一道那个坡坡,下一道道梁,扬起那个鞭子我去放羊……”
姜文旗望着他的形象,突然又想起了父亲姜明,心里一阵一阵难受。他凝望着昊王渠,昔日黄沙今又起,只是不见梦中人。他纵目长城内外,漫山白草起秋烟,黄云断壕几万层。迷漫的风沙像是又把当年姜明那凄苦的歌声传来。
姜文清跑过来笑道:“五弟,你今天才有工夫闲转!”他们兄弟见了姜文旗都是一副拘谨的样子。
姜文旗坐在一丛马莲上,随便问道:“四哥,你整天放羊为了啥?”
姜文清听他问得奇怪,随口答道:“为了钱呗!”
“挣了钱又干啥?”
“娶婆姨呗!”
“娶了婆姨又干啥?”
“养儿子呗!”
“养下儿子又干啥?”
“抱孙子呗!”
“孙子抱大了又干啥?”
“再给孙子娶婆姨呗!”
姜文旗听了很惊讶。说他说得不对,祖祖辈辈都这样;说他说得对,人活到世上难道就这样。
记得小时候他们在院里玩。用树枝在地上画田,谁画的归谁,不让别人走到自己田里。姜文瑞、姜文祥站着不动,说:“我爹说种田不如货郎一年赚的钱多,要那么多田干啥?”姜文清捧来黄土浇上尿和了一摊一摊的泥,用小手拍出一块块垡垃说盖房子。学着木匠拉大锯的姿势,站在榆树下,两个人一对,一来一往地拉着锯,嘴里还不住地唱:“扯锯,改锯,锯木头,盖房子。打蹲箱,摆盅子,养儿子,抱孙子,死了戴孝的一村子。”
想到这些,姜文旗就觉得可笑。他心情烦闷,又朝山下走。荷花飘香的海子湖东头,残霞远衬着牧羊而归。在那片有花有水、无乱无尘的一片净土上,香香在田里薅胡麻。田头倒的杂草,堆得像座被人掘过的坟墓。他望着香香,心里一阵难受。
姜文旗回眸望着母亲,她正朝庄子里深一步浅一步走,她弓着腰,肩上担的空茶桶一前一后摆动,手里提的空馍馍筐,里面的两只茶碗哗啦哗啦碰响。他这才发觉母亲已经老了。她进了那座高高的大宅院,那不是她的家。他朝海子湖边张望,那里有庄子里分家时给他们母子分的田,因朱葵花不要,一直是姜文清兄弟代种,田赋杂差也是他们交纳。孤零零的窝棚前,几只鸡拍翅乱飞,原来是个货郎担儿路过。姜文旗突然想起抢寡妇的事,急忙双手抱着头,蹲下抽泣。
姜文旗万般无奈地朝回走,他不明白,现时的人为啥不把人老多少辈子的“成家立业”改为“立业成家”?原来人生就是这样,到生的时候就生,到娶的时候就娶,到死的时候就死,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现实。
朱葵花把姜梦麒请到姜家里,给姜文旗和陶淑琴合了婚。姜梦麒在粗糙的一方红布上写了《万年庚书》,几行黑字定了他俩的终身。
郭氏这回来真是高兴死了。她左手提着酒、肉、糕点、挂面四色礼物,右手还是提着筐绿茵茵的苦苦菜,进门也没倒,放下礼物,抓着朱葵花的手,坐在炕沿上,又是笑又是哭地说:“好二婶婶,你说我公爹,死了个啥下场。好端端的家,硬叫他们兄弟一伙趸倒了灶,现在后悔,迟啦。”她走时慌得忘了倒苦苦菜,不知走了多远,又跑来倒下,小颠似的跑了。
姜文旗好容易才合了庚,又经过请媒、换帖、择吉等一大堆程序,拖拖拉拉的。
这年说好要完婚,又说是“寡妇年”,又拖了一年才完婚。
穷人家娶媳妇最简单。陶淑琴嫁过来,香香过外间和朱葵花睡,里间她和红花原来睡的屋成了新房。大嫂山丹、二嫂山妹叫姜文旗和陶淑琴背靠背坐在炕上,把陶淑琴的头发梳过来缠在姜文旗的头发上,挽成一朵莲花状,这叫“结发”,当地也叫“并头”。她俩一边做,还一边念叨着:
头一木梳短,二一木梳长,陶家的丫头坐到姜家的炕。对对核桃对对枣,对对儿女满滩跑。养丫头,要巧的,喜鹊红梅绣得好;养尕子,要好的,戴尖帽,披红袍……叨念完,就叫他俩吃子孙饽饽。
屋子小,臧房的人也不多。他们叫姜文旗和陶淑琴吃老虎、双啃糖、摘樱桃、摸糜子、鸳鸯送枕,闹了半天,一伙小青年见姜文旗脸上老不见笑,乏沓沓的,没兴趣再闹下去。姜文海兄弟说:“看五弟累的,这几天跑乏了,是想赶我们走,他好早点睡!”
李光明说:“咳!罢太急了,太急了滑鸡呢。婆姨的两个奶头从头天晚夕开始,就要好好揉,不然奶头小,奶水少,娃娃挨饿。两个奶头疙瘩要使劲给她嗍,不然娃娃往后吮不出奶水来。”众人都说李光明咋啥也知道,笑得前俯后仰,姜远远听见也忍不住笑了。迟翠花、山花、红花都怀孕了,“四眼人”不能来,只来了川花,她和香香坐着,心不在焉的样子。张新海来了,胡撂了一气乱弹,就拉了张新业喊了屠氏走了。
陶淑琴娶过来就落了个贤惠的名声。
天没亮,她就悄悄爬出被窝。怕惊动他,不点灯,轻轻走出门,在湖边转了一圈,院里的活不声不响干完,天还没亮。她又悄悄进了屋,不小心把墙根立的笤帚碰倒了。姜文旗忽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咋不早叫我,迟了!”陶淑琴急忙过来递衣服、抖裤子,他很快穿好,气哼哼地拉上锹就出了门。
陶淑琴想:“早叫,早是啥时候?是鸡叫前还是鸡叫后,是鸡叫头遍鸣、二遍鸣还是三遍鸣?”她蹑手蹑脚到外间问朱葵花:“妈,他早上常啥时起?”
朱葵花见她大早来问,吓了一跳,说:“我当啥事,鸡叫头遍鸣,他就该起了。”陶淑琴高兴地应了一声。她每听到鸡叫,就催姜文旗起,果然他上工从不迟到。
吃早饭时,陶淑琴怕姜文旗上工迟,先给他盛了一碗,谁知姜文旗瞪了她一眼,放下筷子拉起锹就走了。朱葵花问:“他咋了?你又惹他生气了。你没见一家子人都瞪着他过日子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空着肚子咋干营生。”朱葵花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唉声叹气的:“年年盼着娶媳妇,娶了来又都这样!”陶淑琴过后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自己骂自己:“咋这么懵,猪懵了还甩甩耳朵呢。娘家大嫂第一碗饭不是先递给公婆吗?她还教给我唱,公一碗,婆一碗……”
香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的衣服好像永远也洗不完、泡不完。大盆、小盆里常盛着她泡的东西。陶淑琴到湖边洗衣裳,香香像庙里着了火似的喊:“也不怕冲犯了三霄娘娘的神灵,那是烧香表、献生的地方,还是你卸脏的地方?”
陶淑琴见她怒眉瞪眼的,只得裹成个蛋蛋,到远处的洪水渠中洗,洗了也不敢拿到清水中淘,衣服常土苍苍的。开始香香还说:“你的衣裳脏了,快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她从不叫她嫂子。陶淑琴笑笑说:“那天我才洗过。你的衣裳常洗,穿不烂,洗烂了!”香香……眼撇嘴地说:“谁听说,衣裳穿不烂洗烂了?你那是垢甲人的垢甲道理!”从此,香香背后常叫陶淑琴“垢甲婆姨”。
家里腌的几大缸咸菜,不论是陶淑琴怀孩子还是她刚生下孩子,都是她捞。她双手拨开上面的冰碴儿,一棵一棵捞出来,挤干盐水,再用冷水淘了,再切再炒或再拌。特别是冬天双手到缸里,冰碴儿沾满两只胳膊,刺骨钻心的冷,脚心都发麻。
香香从不捞一棵,吃饭时,不是说咸菜没淘干净,就是说切菜时刀没擦净,有股子铁锈气味。有时只是说说,谁也不理她,有时她干脆连饭也不吃就走了。
朱葵花心疼地说:“她是胎里素,不吃肉,你再捞点好的给她淘干净切细,多拌点香油。”她郑重其事地说:“你可要记住,怀上娃娃千万罢进庙,更不能看戏。怀上尕子要看书,怀上丫头要做针线,你咋做,肚子里的娃娃就咋学!”
陶淑琴见姜文旗饭没吃完就走了,急忙再去捞咸菜。菜都捞到缸底了,她趴在缸沿上伸长胳膊,尻子撅到房顶,拣着捞了一棵好菜,憋红了脸,正挤盐水朝出走,香香双脚踏进门槛,她哎哟一声,跳到院里跺着双脚哭道:“你!你咋把盐水甩了我一身!”
“没有……”
“没有?你看我裤筒上、鞋头上尽是白点子!”
姜文旗回来拿钉耙种菜,见姑嫂又在闹气,望着陶淑琴不由得火冒三丈。朱葵花扑过来骂香香:“你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又骂姜文旗:“拿了钉耙不走,又来掺和啥?”
这里正吵吵嚷嚷的,红花来了,她骑着马,两只小脚在褡裢里,余树春牵着马缰绳。后面跟着头大肚子草驴,背上驮着粮食、肉、菜,白花花的肥羊尾巴露在外面。篓子里两只大白鹅,脖子一伸一伸地朝海子湖面叫。
朱葵花说:“兵荒马乱的,你咋来了?前几天香香还去过嘛!”
红花望了姜文旗一眼说:“抓兵紧,从昨天到今天,眼皮子就跳得不停!”
朱葵花说:“牛牛咋没来?多谢余管家护送,有事我就叫香香去!”
红花沉下脸说:“往后,罢叫她去了!”
朱葵花小声问:“她去了几回,惹你生气了?”
红花说:“妈,你再罢问了!又不懂事,又没出息,一点都不像链链!”
朱葵花问:“你公爹婆妈可好?”
红花说:“你还问呢!一天除了嘴对着烟灯,再没别的事。先是他吸,她也染上了。幸亏外面有余管家,里面有刘妈,啥事都先给我通个气,银钱才没流失过多。
家里的事越来越不管了,真是小事托给了阿斗,大事托给了姜维!”
朱葵花说:“早管比晚管好,反正是你的家。牛牛好吗?”
红花说:“妈,当初既然把我送到那里,就再罢问了。一天不好好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老俩又不多管。”
朱葵花叹息两声,她见屋里没啥东西送给亲家,就把她新扎的几把笤帚塞到褡裢里。
红花说:“这头黑草驴,是婆妈叫给的,已怀上驹,喂牲口的老头有病不好好看,死了好几头,叫婆妈打发了。你喂着,说不定还下头骡驹子!”黑草驴全身黑毛,只有额头、鼻子、嘴唇是白的,它在湖边贪吃青草。
红花说:“这对白鹅可灵了,能看门。只要有动静就叫,见了生人就用嘴拧。你罢看它跑得慢,谁也打不上,会避人。”
红花又问起桂花和秋花的事,她望着海子湖边的沙滩,不住抹眼泪。湖面流动的阳光因云遮雾障变得不那么耀眼,湖岸青青小草经寒风吹打变得衰败,湖畔艳艳鲜花经暴雨冲刷变得凋零,山野羊肠小道被朔风吹过变得模糊不清。这里一切好像都在变,不变的是她对这里深深的爱。朱葵花见女儿这回来呆呆的,急忙叫她进屋。
红花进门就数落朱葵花:“妈,那个坏事头,你还不早早寻个下家打发了?我一见头都疼。一天邪魔外道的,横不拿针竖不捏线,到没忘了数珠子,那是谁给的?
你说说,连家里也不知道。”她压低声音说:“那天陶大家的挑苦苦菜碰上我,光哭不说话,临走时才说,她老苦命盼了个苦蛋蛋。你听听!”
朱葵花说:“知道,她娘家二嫂常说人家小姑子给了我们家,倒了八辈子霉。”
红花说:“妈,你知足吧!要是娶上个快嘴八哥,海子湖边就天天唱大戏。她大嫂从小就是个受苦受难的人,把小姑子调教出来,能错吗?”她一件一件朝出掏东西,说:“这是刘妈给你和链链、香香缝的衣裳,你瞧,针脚多细密!这匹布,你叫弟媳妇缝两身衣裳穿,有遮身的无换洗的,还背地里说人家是垢甲婆姨。”
朱葵花知道红花有了身孕,高兴得合不拢嘴,不住抹眼泪。吩咐她注意这主意那的,像是女儿怀着个金马驹子。
余树春说徐家老俩说了,有身孕的人不能在外面久呆,要叫早点回去。朱葵花又拉着红花的手,不知嘀咕了半天啥,她突然听到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落到人身上凉飕飕的。她急忙把红花扶到马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