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我今年二十二了。我妈这个人你不知道,都给我挑了几年了。”
“你六婶给我说了好几回,我二哥有个小丫头叫香香,我思谋着,给你当媳妇是最合适的。”
乔永祯笑了。
“你没见我二嫂嫂调教出来的两个女儿,谁见谁夸。脚小的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哪像你们城里的女人,有的脚比男人的脚还大。走起路来啪哧啪哧,像个骆驼蹄子。人又没出息,哪有和男人拉手拍肩膀的?再民国了,也不能那么开通。瞧着一个个的手倒是又白又细,笨得甭说绣花了,连只扣子都订不周到。你瞧你们城里,乱七八糟的,啥人也有。哪像我们小东方,民风可纯正呢。”
乔永祯听到一半就忍不住笑了,说:“多谢六叔,我妈来了我给她说。”
“你的意思呢,咋这事也朝你妈身上推?”
“六叔不知,我妈守了半辈子寡,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作主找了,万一和她合不来,她就活不成了。只要她看着高兴,我就喜欢!”
“这事你再罢拖了,我像你这么大,儿子都一炕高了。”
乔永祯呆了半天,突然乌眉带愁地说:“六叔,我妈不动荤,又常朝庙里跑。把她娶过来,再嫌弃我妈,咋办?”
姜曜“哎”了一声说:“狗头上造着有三把糠,泥神爷爷造着有一炉香!你爹妈在这里巧遇成婚,你和香香更巧!她从小是胎里素,你要把肉塞到馍馍里哄她吃了,她非吐出来不可!她不会绣鸳鸯、蝴蝶,但民间诸神的纪念日,没有她不知道的!谁家办喜事,她扎窝子不去;谁家办丧事,她不请自到。哪里开庙会都有她,香呀,表呀,供品呀,摆弄的头头是道!要不是她妈、她哥管得严,早就当了姑子!”
乔永祯像个孩子似的,跳脚、拍手笑道:“真的?”
这天,乔永祯高高兴兴把姜曜请到家里。余氏看了姜曜一眼,呆了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六叔,多谢你为我儿子提亲。”
姜曜问:“老嫂子是哪里的人?”
余氏叹道:“娘家原在宁静堡余家寨,我爹原是余家户族里的人。他死后,我妈带着我出来。汉延桥杨家寨的杨老爷收留了我们母女。我妈死后,我一直在杨老爷身边当使唤丫头。他经常到小南门做生意,我跟来认识了老乔。杨老爷亲自为我俩完了婚,一分钱没向老乔要,说积点德吧。后来杨家寨又在河东办了个大牧场,不多来这里了。至于余家,从我妈那辈子,就不和他们来往了。这些事我从不对别人说,提起来心如刀绞。世上的人谁像我们母女苦,只能修修来世吧!”
姜曜是个精细明白人,这其中的细枝末节、酸甜苦辣,他一听就明白,不能再细问了。
姜曜回到小东方,把乔永祯母子的情况给朱葵花说了。朱葵花听了,惊诧道:
“咋这么怪?啥事都是天造的!”
香香从小就是个怪人。每到逢年过节,家里敬神一摊子事都是她一个人操办。
她先从海子湖里舀半盆清水净了手,然后不紧不慢地道香案前点上蜡,拈出五炷香,点着了不用嘴吹,作三个揖,先拈出一炷说:“这是妈的!”在香炉中间插上,又拈出一炷说:“这是姐的!”在左边插上,再拈出一炷说:“这是哥的!”在右边插上。看着手中只剩下两炷了,拣一根好的插在前面说:“这是我的!”最后一炷胡乱朝香炉边上一塞,小声说:“这是垢甲婆姨的!”上完香她就跪在地上升表。三张黄表变成灰儿在屋顶上转,她磕了三个头起来,双手合掌,又作了三个揖,才退着出去。
她在海子湖边放纸船,一会儿就进来看看香燃烧的怎样。每次看,别的香都着得很好,唯有她和红花地看着一半就灭了。她怀疑自己心尖,反把好香给了别人,拣了又粗又壮的香给她和红花换上,结果还是只着一半就灭了。她又拣了一炷又细又软质量又差的香,反复说:“这是垢甲婆姨的!”不论插到哪里,是插歪了还是插直了,这炷香总是从梢着到根。她不知这样反复实验了多少次、多少日子了,终于沉不住气,跺着脚在朱葵花面前咕囔:“妈,咋我和姐姐的香,总是着一半就灭了?”
朱葵花一听,一股冷气直冲头顶。她一只手按着头顶,一只手戳了香香一指头,骂道:“你把香插上就行了,又捣鼓啥呢?香上又没名字,啥你的她的?那没着完的香是我的!”香香问:“那一炷呢?”
朱葵花自知不能自圆其说,想骂她,觉着是过节,只得忍住性子说:“香也有好坏,现在都学着在东西里掺假。有一点草节子、硬疙瘩,香烧不透就灭了。再说,现在的香怕风,靠门边、墙根有贼风,吹着、刮着也灭!”香香没等她唠叨完又说:“不对,不对!我不知实验了多少回!”朱葵花捶着大腿,急得直骂:“你再弄那些香呀、表呀的,我打折你的腿棒子呢!”
姜文旗忽地起来,他跑到香案前看,五炷香中,连那炷弯弯曲曲插在边上快要倒下的香也着得很好,唯有中间两炷粗壮笔直的香,可不只着了一半就灭了。他端起香炉,收了没上的香表,抓了只燃了半截就灭了的一大把香,“哗啦”一声全扔到海子湖里,骂道:“我一辈子,从不信这些神头古庙的东西!”他见桌上还有香香的一串佛珠,“哗啷”一声,也甩到湖中。
香香像揪了她的心似的,立马哭闹起来。她划了小船,把湖面上漂的香表小心翼翼收了,见荷花骨朵上挂着佛珠,轻轻拿了包在一方白帕子中,跳到齐腰深的水中,伸手就把香炉捞出来,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她朝朱葵花……眼撇嘴道:“你不是给我起名香香么,咋又不叫我弄香表呢?”
朱葵花听了哭笑不得。香香是怀胎八个月就出生的。那年正月十五,是迎接三霄娘娘的大喜日子。庄子里的女人都拿着簸箕、笤帚、筷子等,扎成草人,着衣簪花,到保安寺迎请三霄娘娘神降附。曹氏说三霄娘娘神降附灵验,又到保安寺求子,她跪在庙里哭的不回家,朱葵花跑去拉劝。庙里弥漫起一股香表气味,她动了胎气肚子疼痛,刚回到家里,香香就出生了。人说七死八活,香香却泼泼实实。
朱葵花说她有神灵保佑,就给她起名香香。
香香出嫁这天,她把保安寺里外打扫干净,又跪在三霄娘娘莲台下磕头祈祷。
回到家里一句话不说,提个小包袱,专等乔家娶亲的人,神态莫名其妙。
红花刚生下第二个女儿改过,使刘菜花前来贺喜。刘菜花带来四季喜衣,四双绣着春梅、夏荷、秋菊、冬青的四色绣鞋,四条天蓝色的扎腿带子,四条女人洗换用的上等棉内裤,四床红、黄、蓝、白色什锦缎被,还有一把精美的鬃制扫炕笤帚……刘菜花当着香香的面,一件一份数点着,香香连看都不看一眼,板着脸说:“你罢数了,啥死呀活呀的!也罢用笤帚扫我走,我啥也不要,来回无牵挂!”
刘菜花看了她一眼,再不敢四个、四双的数了。她见屋里没人,从袖筒里掏出块帕子说:“这是生强到城里卖大烟专给你买的,说是正宗的杭州丝织品……”
香香一把抢过来抖开看,上面绣着一座从没见过的古建筑,旁边有四个黑字“古刹钟声”。她急忙掏出一串檀香木佛珠,用帕子包了,揣在怀里。她坐在那儿两眼瞪着房梁,仿佛人世的万物都不想再瞪一眼。
刘菜花过来对朱葵花说:“她生这一胎,身子虚得很,老发汗。本来生强说要来送香香,到城里卖大烟不见影子。他嫌又养了个丫头,叫我骂了一顿。我给这个娃娃起名改过,下一胎就改过来了,一定是个尕子。余管家说要来,也来不了。你们不知道,种粮食苦人卖得钱少,种大烟活不重卖得钱多,就是到收烟、卖烟的季节太忙。年年都是上面收购,谁知今年上面不收了,说还要禁种。她在月子里,家里没人,我要回去,送不上香香了!”
朱葵花要叫张氏去送亲,香香说:“见了土坷垃都说话,话多惹人烦!”朱葵花又说叫山丹去送亲,香香说:“没见过世面,俗气死了!”朱葵花又说了几个送亲人的名字,香香都不同意。
陶淑琴坐在院里搓子,香香呆呆瞪着她。姑嫂相处这么多年,她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总瞪个不够,脸上泛起悲凉的神色。家里洗洗煮煮吃喝拉撒一摊子事都是嫂嫂的,每次吃饭她都是最后一个,别人剩多少她就吃多少,不剩就不吃。灶前的烟火,灯下的补丁,院里的鸡猪,田里的脚印,一年四季听不到她有一声怨言。保安寺开光那天,来了几个和尚在庙里“挂单”,他们搞了个“功德”仪式,香客只要在神堂磕三个头,烧三炷香,就能领到上面有“寿”字的小牌儿,据说能逢凶化吉,延年益寿。庄子里的人都去了,只有嫂嫂不去,别人问她为啥不去,她不吭声,问得紧了,只是一笑。香香要给别家做媳妇了,她才想起嫂嫂这么多年做媳妇的可怜。平时对不住嫂嫂的事,一件件浮现在眼前。
朱葵花瞅了香香一眼,突然明白了,说:“只有你嫂嫂了!平时老嫌弃她,这会子才想起榆木疙瘩心实,没嘴的葫芦能盛住气,垢甲婆姨能压住福!”
她到院里叫陶淑琴快换衣裳送亲。陶淑琴扔了手中的子,拍打着衣襟上的灰尘,换了身干净衣裳,牵着香香出了门。
春花、秋花、川花等都来了,他们都是后面才去吃酒的娘家客,眼泪汪汪的为香香送行。
门口来了一匹枣红马,笼头上挽着彩子,马鞍上铺着彩垫。香香不瞪一眼,拉了院里的骡驹,一跷腿骑上,扭头朝保安寺瞪了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葵花急得直喊,说新人不能骑骡子。骂香香,连这个规矩都不懂。陶淑琴拉了枣红马,急忙撵过去。
朱葵花跟了他们很远,直到两只脚腕子酸疼走不动,才停下来。她巴着眼睛,手搭凉棚朝北方看。感叹道:“就这么哑巴动悄地走了。虽说民国了,娶人多不用轿子抬,也不请个吹鼓手,偏她说丧打打的。唉,姜家咋辈辈出个怪人!”
进了双城门洞,到第三道巷朝西拐,走一箭之地,就见乔永祯、余氏、姜曜他们站在那儿等。果然乔家办喜事不热闹,只请了和他家有生意来往的几个朋友,总共不到两桌人。
门口点了一挂鞭,几个孩子远远地探着头,双手捂着耳朵。巷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都像是与己无关的样子,忙忙碌碌的,只顾自己的事,偶尔瞥来厌烦的目光。
这里是宁夏秦腔名角杨觉民的住地,新近又挂了块“觉民社”的牌子。今天彩排《天仙配》,杨觉民和屈晓梅分别扮演董永和七仙女。左邻右舍的人都围过去看热闹,乔永祯家门口更冷落了。
屋里摆的两桌酒席全是素的,特请城里有名的白案师傅掌勺,本来都是些常见菜,经他的巧手一摆弄,满桌像开满了万紫千红的花。不知从哪里请来个跑堂的,眼花缭乱的上菜,数花似的报菜名。香油炸的糯米饽饽,倒上樱桃勾芡,说是“群龙戏珠”。葱花蒜泥拌黄瓜,说是“玉石青松”。蘑菇烩豆腐,说是“雪花凤竹”。豆腐干炒竹笋,说是“凤入竹林”。玉兰片烹木耳,说是“凤穿牡丹”。黄花菜炖粉条,叫“玉树挂金钱”。苦瓜炒桃仁,叫“苦凤怜鸾”。菠菜炒西红柿,叫“翠柳啼红”。银耳汤漂着八枚红枣,叫“八仙过海”。莲籽羹漂着七粒枸杞,叫“七仙女下凡”。一大盘头发菜,周围摆上杏仁,叫“信义发财”。将莲藕孔灌入糯米,叫“梅花欢喜漫天雪”。
还有一品豆腐,二度梅开,三鲜夹皮,四喜丸子,五味果羹,六福糕点,七星脆豆,八宝什锦,九的素鸡,十全大拼盘。最后是香油炸元宵,人都不吃了,原来这是“滚蛋”的意思。
陶淑琴只略动了动筷子,香香见菜端上来就夹,吃得头都不抬,她从来没吃这么多。平时在外面夹夹裹裹的人,今天也不怕别人瞪了。
小东方来吃酒的人,都说中看不中吃,盛了点碟心子。刚伸筷子就没了,待人太薄不厚道。说连个饿气都没改,偷偷地都下馆子去了。
乔永祯领了香香出来,先给她指走厕所的路,又说上面写的“男、女”两个字被顽童涂改,嘱咐她不要进错。两人又梗着脖子看《天仙配》。
傍晚,余氏、乔永祯、香香最后一个送陶淑琴出门。过了双城门洞,陶淑琴骑到骡驹背上,又回头望。层层乌云笼罩天空,蒙的月光下,茫茫的人海中,唯有香香的脸白的像纸一样。她不由得心里发酸,放声大哭起来。乔永祯和姜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走过来,陶淑琴越发哭得从骡驹背上爬下来,她跌跌撞撞抱住香香,两只胳膊不住抖动。
香香潸然泪下,她第一次叫了她一声嫂嫂,哽咽道:“这些年我对不住你,你看在哥的分上,不要再怪我了!”
陶淑琴急忙用手捂她的嘴,说:“你胡说些什么。”她对姜曜说:“六年在这里,早晚过去看看她,有啥先早给我说一声。”又对乔永祯说:“你常和她在一起,有啥事早给她娘家人说。”还对余氏说那句话:“乔家姨妈,你老就当女儿地待她吧!”她又爬到骡驹背上,用袖子揩着眼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