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生强又多少天没回家。
寨子门口的烟土贩子像苍蝇似的,赶走一伙又来一伙。红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骂:“再不走,我叫伙计绑了送官。这是公家收购的烟土,咋能随便卖给你们?”
他们说:“少奶奶不知,刘县长的收购点已被上面查封,不收了。”
红花指着门口贴的告示说:“新来的何县长有令,你们不怕掉脑袋,我还想活呢。”
他们又说:“少奶奶,是徐少东叫我们来买的。”
红花说:“你们把他给我拉来!”她命陶三世带了几个伙计,又把一伙烟土贩子打跑了。
红花气得头昏眼花,她踉踉跄跄进了屋。
改过跑进来说:“妈,我在外面又碰见爹了,他说你是个小脚老太婆!走路摇摇摆摆的……”灵芝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哭起来。
红花气得一声没吭。
徐生强隔三差五的只进寨子打一头,就又不见了。他和黄秀梅在高粱地、果园、草垛、芦苇里鬼混,红花从前心凉到后心。他早已吸上了大烟,在外面拆了东墙补西墙。不是徐衍当年留的银子,寨子里连买米的钱也没有了。那天徐生强回来,说他屋里丢了一包烟面子,刘菜花说可能是后屋的老长工偷了。徐生强到长工屋里只问了一句,一位长工便跳骂起来:“少爷,你少在这里摆谱!我们来你家当长工时,你还没养下来呢!咋就不如一帮孤儿了?他们当年在黑泉湖边创业,我们是来睡大头觉得?咋就连个窑(鸨)子里赎出来的丫头也不如?你就信拉皮条的!没有我们,哪有徐家寨?卸磨杀驴呢,叫我们滚,偏不滚!你也要给我们养老金,不给就死在这里,死了你也要给我们买棺材……”一伙老长工都扑出来帮腔:“对!要叫滚,都滚,一个也罢留!”刘菜花气得坐在屋里哭,红花赶来劝了半天,他们才不闹了。
红花望着寨子里的一伙老长工,心里难受极了。他们大多在徐家寨干了二十多年,最少的也干了十多年。他们从黑发干到白发,转眼间就要变成讨吃。她想,与其叫徐生强把这点家底趸光,还不如早早把寨子里的人打发了。而要打发这些“三朝元老”,必须先从刘妈开刀,不然一个也打发不走,她心里刀绞一般。
这天,徐生强蔫蔫地回来。进了寨子,才知道红花把管事的人都传来训话。
“……刚才公布了账,你们也都听见了。种了这么多大烟,上面既不收购,也不叫卖,寨子里眼见得蹬不开腿了。先减人吧。刘妈的工钱我叫余管家算好了,还有养老送终的钱,看你现在拿,还是过后拿,都行……”
徐生强闯进来说:“你不能那么做!”
刘菜花泪汪汪地说:“少奶奶,我娘家没一个人,你叫我走哪里?”
红花急得说:“迟早都要走嘛,俗话说,千里搭帐篷,没有不散的筵席。早弄点钱,安排安排自己的后事,比在这里强。你们可能说,我安着坏心。好心坏心,往后你们掂量吧!现在走,还能算几个钱,往后恐怕连主人都饿得要饭,哪来的钱给你们?”
出乎徐生强的意料之外,当场就有几个管事的人提出告老还乡,他们还提出铺子里、草料场、收购站、长工里好多要求算账回家人的名字。
红花吩咐余树春给他们算账付钱。
刘菜花哭求道:“少奶奶,要不然我先在这里住吧,我没处走。”
红花说:“你先住在场窝棚里吧,今天就走!”
徐生强大声吼道:“你这是赶我走,不是赶刘妈走!”
红花说:“这回刘妈走,下回不就轮到我走了?你年轻,我老了。”
徐生强脸红脖子粗的,吭七努八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红花说:“你罢朝我翻白眼,徐家祖上就是养济院的孤儿在这里创的家业。祖上不积德,哪有徐家寨?你卖了田,倒腾大烟,门口的烟贩子用柳条子打不散,连寨子里的长工也吸上了白面,真是缺了八辈子德了!”她没说完就哭泣起来。
刘菜花听了,抹着眼泪,给徐生强磕了头,又给红花磕了头,到屋里摸着灵芝、改过的头泪如雨下,到徐衍、陈氏的神主牌前大哭一场,挎着个小包袱,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徐家寨。
徐家寨的老长工、老伙计、老佣人,还有一拨子中青年短工,到余树春那里算了账领了钱,来给红花磕头辞行。他们热泪盈眶地说,少奶奶做了件大善事,连声道谢。红花脸上凄凉悲伤,她明白他们都是看着徐家寨不行了,早有离开之意,只不过是她替他们先说出来罢了。她把他们送出大门,感激他们多年来为徐家操劳。
有的人离开这里,又投奔陶家庄子去了。
徐生强不知又到哪里去了,院里静悄悄的。红花忍不住到公婆的神主牌前哭起来,灵芝拉着改过来哭,她才回屋。
天麻麻亮,红花就听到寨子外面人声嘈杂。她记不得徐生强有多少日子不过来睡了,屋里空荡荡的。她到书房里喊徐生强,他正四仰八叉地睡大头觉。
原来县党部书记长、县禁烟委员会主任马文翰带了一个连的国民兵来徐家寨禁烟。罂粟地里布满了士兵,连片的罂粟刚结出水灵灵绿茵茵的骨朵,士兵们就砍拔焚烧。没砍倒的,只要有一棵燃着,罂粟骨朵就“嘣嘣”的拉开,像火上浇了油似的,满田的秧子一起“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徐生强带着陶三世、白连升一伙上前阻挡,被国民兵用鞭子抽得抱头逃窜。不知谁说了句:“这就是徐家恶少!”几个国民兵咬着牙喊:“打死他!打死他!不知害了多少人!”他们把徐生强按到罂粟地里用脚踏、用枪托捣,马文翰朝天放了三枪,人群才静下来。
红花扶住徐生强哭道:“你不听我的话,怨谁。这么大的阵势,你能挡住?”她朝马文翰嚷道:“你们当官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种由你们,烧也由你们,斜横都有理!”
县禁烟委员会的副主任曹泽见陶大叫了一帮人马到徐家寨禁烟,他反而躲着不露面。他怕徐生强被抓走,看在姜的面子上,急忙赶来,朝马文翰说:“陶乡长咋没来?陶乡长咋没来?”他朝红花、徐生强叫道:“你,你,白挨这个打。人家喊了多长时间禁烟,你们按兵不动,再叫乡里说管不住你们,你们扳着王根呢!”
马文翰说:“哼!不低头认罪,还喊了人来胡搅蛮缠。谁再挡,我看一看?”他扬着手里的枪。
余树春说:“本来今年就不种这么多,也是因为你们县长有话嘛!”一句话提醒了徐生强,他掏出刘宪义的手谕,上面还溅着他的滴滴鲜血。曹泽看了一眼,交给马文翰说:“他还否认有此事,这不是证据?”
马文翰冷笑一声,急忙收起来。
红花坐在田埂上给徐生强包扎伤口,徐生强两眼瞪着田里的烟火、人群,呜呜哭起来。红花看着他,又想起他小时的模样。心里难受,两眼酸疼,也哭起来。
徐生强泪眼巴巴,四处瞧着说:“我三姐夫,咋不见来?”
红花说:“刘显溢走了,他仗谁咋呼?本来就是个有利钻裆,无利脱逃的人。你又把刘显溢的手谕递上去,他们躲还躲不迭。”
田里的罂粟,随着银镰的“嚓嚓”声,“噼里啪啦”的火爆声,化为灰烬。他们又到寨子里搜查。还没出手的烟土全部没收,成堆的罂粟籽在院里当众焚毁。从书房里搜查出一包白面,徐生强说不清来路,马文翰要绑他送到县警察局审问。幸亏刘菜花及时赶来,她从看笑话的一伙人中认出一个烟贩子,一口咬定白面是他卖给徐生强的,曹泽一声令下,把烟贩子逮走了。
这几夜红花就没合眼。徐生强躺在她身边,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就在梦中喊了几次黄秀梅。她想用耳刮子抽他,抽不得;她想用脚把他蹬到地下,蹬不得,气得干瞪眼。
南边天空突然有红光闪现,照得院里明如白昼。红花急忙推搡徐生强:“快起来,快起来!”
原来寨子门外的草料场着火了。那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几里以外,巨龙似的火舌,顺着风势,直朝寨子大门烧来。呼喊救命的,呼叫救火的,乱成一片。
红花跑到现场,只见余树春指挥救火,陶三世领着长工提水泼火,小小的井台挤成了人堆。黄掌柜、白连升带人挪北边的两排草料垛,防止连着被烧。王掌柜、陈平在烈火旁指挥人泼水、撂土、撒沙子压火。周围的农户也提着水桶、端着脸盆来了。红花怕再燎着寨子门前的铺子,指点着人把里面的东西,全搬进寨子里。
徐生强从未见过这个阵势,吓得浑身筛糠似的。红花看见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喊了陶三世朝寨子里跑。刚跑进寨子二道大门,就见高高的后寨墙上爬着个人。
红花大声疾呼:“捉贼!捉贼!”
陶三世一下子明白了,顺手提起墙角的斧头撵过去。
红花一阵头昏目眩,心惊肉跳。
陶三世拎着个口袋跑来说:“这是贼偷的银子,贼娃子从墙上跌下来,叫我打死了……”
红花见斧头上的血,吓得急忙转过脸:“你就是不打他,他从那么高的墙上跌下来,也跌死了。你咋再砍他一斧子,墙外肯定有人接应,这不是死无对证了吗?”
陶三世这才后悔,自己鲁莽失手。
红花问:“你没看他是谁?大人,还是娃娃?”
陶三世又跑过去看了,咬牙切齿地说:“他是偷驴贼陈兽医,你家丢的驴,就是他偷的。”
“我家是丢过几次牲口,咋没听你说是他偷的?”
“那头黑草驴,你给我小姑爹了。陈兽医卖驴皮时,被姜保长认出来。我爹派乡里保干事逮他,他跑了。”
“寨子里丢的牲口,一定也是他偷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瓦罐不离井口破,这都是造数!”
这时,徐生强、余树春来了。
徐生强见屋里的银柜被撬,外面几处藏银子的地方也被挖,坐在地上傻了。
红花说:“你快查,到底丢了多少,还有多少?”
徐生强朝她翻眼说:“这明明是调虎离山计,你不在寨子里,跑出去赶啥红火?”
两人又吵起来。
余树春说:“这是内外勾结,报县警察局来查!”
草料场的白连升跑进来,他见屋里没旁人,小声说:“我查找前天卖草料的钱,发现灰堆里烧死个人……”
红花惊恐道:“又死的谁?”
白连升说:“平时逃荒要饭的,夜里没处住,偷偷钻进草垛,天亮又都走了。烧得煳羊头似的,认不出来。”
徐生强说:“火着了,他为啥不朝出跑?说不定早就冻死、饿死在里面,也赖我们烧死了。”
陶三世又说了他砍死陈兽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