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东家!”
姜嵬正趴在桌上算账,听背后有人喊他。他转过头,吃了一惊:“原来是丢子!”
他像陌生人似的瞪着王丢子问:“国民党的兵,谁见过复员啦?你的领章帽徽呢?”
王丢子提起裤腿,叫他看了腿腕上的伤疤,说是在兵工厂砸的。他在城北八里桥军医院养伤,白军医对他很好,给他开了重伤残废证明,部队就批准他复员了。
王丢子回来后,就连本带息讨要当年为姜万贯、姜万魁顶替当兵的二百块大洋。说他找了个对象,是同班战友的妹妹,她哥在兵工厂掉到大炉子里烧死了,她千里来寻兄,家里再没啥人,他俩马上要成亲。
姜嵬带招不理地说:“这些年嘛,你难道不知,死了个夏应元,惹了一尻子臊,累了一屁股账。哪来的钱?再说呢,我家万贯已当了兵,买兵顶替实际上已不算数了!你也罢狮子大开口……”
王丢子和他闹起来。骂他溜肥尻子咬瘦求,没人没义,当年买兵时是孙子,现在给钱时是爷爷,过河拆桥,提起裤子不认账,翻脸不认人。他跳蹦子说:“……你家鸭换,是头削得尖尖的到保安队捞油水去了,与我卖兵何干?他到特务连,与我八竿子打不着。二百块大洋和利息如短少分文,我和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先是他一个人闹,后来姜嵬家的长工都看不过,合起来一起闹,一时间闹得庄子里沸沸扬扬的。
一位脸色黝黑,头箍白羊肚手巾,酷似放羊娃的陕北小子常在这里走乡串户,他挑着货郎担儿,里面针头线脑糖果杂耍什么都有,他做买卖很灵活,谁买东西少付了钱他从不计较,人都叫他许新娃。许新娃听了王丢子的遭遇后,鼓动长工说:
“闹嘛,闹嘛!怕啥?堡子里的樊东家就是叫张新海活动长工闹了个怕怕的。现在社会上啥都涨价,就是长工的工钱不涨。曹家的长工要求增加工钱,改善生活,和曹二鬼闹了多长时间,听说给应了。”他对王丢子火上浇油地说:“你在外面闯了几年,咋还窝窝囊囊的?那些地主老财心毒着呢,你穷人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把你当成个软菜瓜!”王丢子越发来了劲,活动长工们集体罢工,索要工钱,整得姜嵬瘪头歪嘴的。
天刚黑,姜嵬就像片皮影子似地溜出了门。
天幕下的小东方模模糊糊,近看半川冷烟衰草,远看半山秋风瑟瑟。姜嵬转过长城环抱的村寨,一路沿溪绕水来到了三黑滩。这里原是龚团长的驻地,龚团长出事后,部队整编,这儿变成了特务营。这是块像马圈的地方,几排飘零的房子,几槽拴着的马匹,流哨的刺刀在寒光下闪动。姜嵬往日来这里都是直出直进,因为他是姜万贯的父亲,又常来卖鱼,和胡连长熟识。今日他见这里来了几个生人,脸上都鬼鬼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岗哨跟前缠了半天,才被放进来。
姜嵬进来就姜万贯,他把头伸进屋,几个士兵在侃牛腿,谁输了朝谁脸上贴条子,一个个像吊死鬼似的。姜嵬又把头伸进另一个屋,一窝士兵在摇单双,谁输了就用指头弹谁的头,几个小尕子额头一个连一个的疙瘩。姜嵬溜到胡连长办公房,斜着眼朝里瞅,几个当官的吃烤黄羊喝烧酒闲谝,县党部书记长马文翰不知啥时来了,只听他说:“就按刚才研究的办,你们特务连配合我们暗中侦察,一个共党分子都不要放过,头一个就是王仲黎,还有崔旭东、余树春……”姜嵬听到这里,刚要走开,又听胡连长叫他,只得赤眉笑脸地进来。胡连长说今天姜万贯轮班执勤,叫他等等,姜嵬点头哈腰出来,就听马文翰问:“这是谁?你瞧他吸溜着嘴,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屋里又咕咕哝哝说起来。姜嵬急忙闪到房后。一个小便的士兵朝姜嵬笑道:“大叔,你儿子打靶去啦!”姜嵬问:“打靶?你们都咋没去?”他见这个士兵朝他挤挤眼,龇牙咧嘴地走了,顿时明白了“打靶”是干啥,急忙朝出走。
还是姜万贯在保安队时,姜嵬就给儿子定下了满旗寨哈富成的女儿小娥,因他迟迟舍不得过彩礼,婚事一直拖着。后来他发现儿子常朝满旗寨跑,并在哈家过夜,故意睁只眼闭只眼,想等小娥的肚子大了,娶个不要钱的儿媳。姜嵬想,姜万贯一定是去了小娥家。
姜嵬正慌忙走路没留神绊了一跤,爬起来才见是一座孤坟,他定神看,原来是小满的坟。桂花还没出生他就给她定亲,一直定到她被土匪抢走。她十几岁时定的宁朔堡南占东的三弟小满,后来姜嵬提起裤子不认账。没想到小满是个死脑子,除了桂花谁也不娶。桂花被土匪抢走后,小满跳海子湖自杀了。姜嵬看着小满的坟,不由得叹息几声。
姜嵬来到满旗寨。满旗寨的大门是用贺兰石建筑的大牌坊,中间是大门,左右两边是小门,大门上方有清末宁夏护军使马福祥手书的“满旗寨”三个大字。寨子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个破马圈,姜嵬见那里拴着一匹马,感到蹊跷,就急忙走过去。
他放轻脚步朝拐角里看,姜万贯正把小娥按在马槽上干那个事。他急忙离开,站得远远地等。好大一会儿,姜万贯才和小娥出来,小娥急忙忙朝寨子里跑了,姜万贯正要跷腿上马,见父亲迎面走来,忙问:“爹,有啥事?”姜嵬拿出一本小册子,说是从王丢子枕头下发现的。姜万贯只瞧了一眼,就大吃一惊,他叫姜嵬把书给王丢子放回原处,咬着牙说:“找着寻死!跑到太岁头上动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爹,你和弟弟坐得定定地,我当特务多少年,是干啥吃的!”他连夜给马文翰报案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曹铎、陶大就领着县党部书记长马文翰,带着清查队来到上下庄子。马文翰喝令把王丢子五花大绑,宣称他和共匪遥相呼应,组织农民暴动,煽动长工造反,是共党嫌疑分子。
王丢子说:“各堡寨闹减租减息,越来越凶,都是我煽动的?我还没那么大本事!”
曹铎大怒道:“听!一派共党胡言!搜!”
清查人员立刻对姜嵬家的长工窝,进行搜查。
庄子里的人见来了这么多人,轰雷闪电的,都围到风雨桥上瞧。风雨桥的大牌子上又贴了两张告示,一张说在马军服役的中士班长姜小牛,于本月十八日晚执勤时,纵放共匪徒王仲黎、郭雨田脱逃,重判死刑,剥夺公权终身。另一张说小东方车马店店主姜小兔,下庄子人。客留共匪侦察员许耀东居住并隐瞒不报。店主姜小兔判处死刑,并将其人像片印发全省各乡公所悬挂以示众。
人都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挑货郎担的小子许新娃就是许耀东。
姜小兔被抓兵后在兵工厂服役,后来他的一只胳膊残疾,兵工厂不要他,才在靠靖胡堡的地方办起了车马店。清查队来庄子里查抄他的家产时,人都才知道他出了事。清查人员逮姜小牛的父亲,他已上吊自缢;清查人员逮姜小兔的父亲,他早已举家外逃。他们把姜小兔、姜小牛家的房子拆了,连椽椽棒棒都拉上走了。
曹铎大声训话:“上面三令五申,对异党着予严厉制裁,查获重办不赦,如涉嫌疑必捕押,宁可招致嫌怨,不可漏网一人。共匪三段地工委情报科派王仲黎以经商为名,刺探军政消息,正在查缉。王仲黎的婆姨已被扣留,专等他来投案自首,这才叫不见兔子不放鹰!”
清查人员从王丢子住的长工窝里,查出一本《红军歌谣》。姜嵬指着一伙长工、短工骂道:“怪不知,嘴里都哪来的新歌新调儿,原来有谱子!”姜嵬家的长工、短工被一起拉出来揭背花,风雨桥上血肉飞溅,喊爹叫娘。几个长工忍不住揭背花的疼痛,说书是王丢子带来的。王丢子被打了个半死,才说书是在城北八里桥军医院养伤时,是一位姓白的军医给他的。当清查人员赶到八里桥军医院时,这位白军医早已潜逃。原来他是五夷堡白家坑人,名叫白帆,因识几个字,抓兵后在八里桥军医院服役,是位进步青年。王丢子也莫须有地成了共党嫌疑犯。
王丢子被枪毙在风雨桥上。他的头被割下来悬挂在风雨桥头的歪脖子树上。
他还不到十九岁,脸上的娃娃相还没脱掉。他的两只眼睛一直睁着,两只眸子还是那么纯真幼稚,静静地瞪着这个世界。他的血从树……子上朝下滴,树身变红了,树根变红了。风雨桥上的血,顺着两旁,朝弯子渠里淌,弯子渠里的水也变红了。
枪响后,整个小东方都惊呆了。人都不相信王丢子这么个瘦干猴小尕子,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了几天兵,会变成个共党分子。上庄子人都围过来看,只见王丢子倒在血泊之中,只有身子没有头。他的半截脖子都缩到肉里,两个肩膀之间像屁股眼儿似的。女人伸头瞧一眼,就捂着脸跑,说不是王丢子,是个妖怪。
上庄子的人都埋怨姜嵬。
姜岩咬着牙说:“那些满天飞的烂纸片子,你见了就撂到炕洞里烧了嘛,咋又闹出人命事来?”
姜指着姜嵬嚷道:“四里八乡,谁家没长工,偏你家的长工老闹事!”
姜岽也跺脚说:“这天上地下,血糊柳榔的。吓得婆姨、娃娃咋出门?”
姜嵬仰着脸,假装没听见,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马文翰连声喊道:“保长呢,保长呢?”
陶大说:“在汉延桥集训。”
马文翰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庄子里也要查!”
姜嵬说:“也好,也好!叫大家老爷父落个清白!”
清查人员把上庄子挨家逐户查完,什么也没发现。他们要到下庄子查,才见曹铎、陶大站在那里不动。
下庄子谁也没来这里,家家户户静悄悄的。姜显得很古怪,那么大的风浪却头顶草帽,一个人坐在海子湖边静静地钓鱼。谁都知道他不吃鱼,吃了鱼身上会起粉刺。他好容易钓上一条鱼,又朝湖里扔了,扔后再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