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陈齐蹙眉。“说来冠人助我良多……至少让孤为冠人设一场送别宴……孤明晚邀约孙成虎与孙成燕将军一同入宫，你便至少留到后日清尘……小孙将军你已是多日未见，对了，将长生可汗与绢儿也一并叫来，大家毕竟结识一场……”
“多谢殿下美意，不必了。”
紫荆打断了他。离别固然令人伤感，然而，她以为与陈齐告别并不难。就如与阿当罕薛禅和孙成虎告别那般，大家振作精神，将离愁付之一笑，留下好的记忆，便是最好的送别。
然而，如今看陈齐如自语般喃喃，向来喜怒哀乐控制自如的面孔上，尽是一片木然。紫荆却忽然觉得，说要走，就像是欺负了陈齐一般。
她只得硬起心肠道：“昨日我已与孙将军和唐先生道别，殿下不必为我铺张。你知道，清修之人，并不讲究送别宴。”
“你昨日出宫……便是去向孙成虎道别？”
陈齐心中一寒。紫荆早就有了要走的打算，她去向孙成虎道别，却不告诉自己。
他脑中一热，随即冷笑道：“原来在冠人心中，孤分量不如孙将军。”
“并非如此。”紫荆正色道：“我以为殿下将缘分看得淡，便是离别，也不会太会感伤。故而将与殿下的告别放到了最后。”
陈齐无话可说，默默与紫荆走了一段路。
“雪睨公主洞府在何处？冠人打算如何回去？”
紫荆与雪睨共同生活七年，除却与她共同赴冥虚邀约的那回，竟从出过洞府。侧头想了片刻，道；“师傅洞府所在之处我并不清楚，只听说是在后陈极西处的天山最高处。我打算走着去天山，到了那边，自然能够找到。”
“天山……”陈齐沉吟道：“此去路途漫长，不妨让孤派人护送。”
“不必了。”
紫荆已是第二次拒绝陈齐，话音中更多了一分僵硬。“我懂一些日行千里的法术，天山不过咫尺之遥，有人同行，反倒耽误了路程。”
两人便再也无话可说。
又走了许久，小径走到头。前方是开阔的广场，金銮殿就在眼前。
而金銮殿的另一方，则是朱红的宫门。
紫荆从宫门中走出去，便再与他无干。
陈齐停下脚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为何要走？”
陈齐感到强烈的不甘心。
他活了十七年，遇到过很多让他不甘心的事。比如陈康的无情，又比如陈嘉与杨秀宁的逼迫。
然而，他都一桩一桩地陆续地将他们所欠他的，讨要回来，给自己一个交代。
陈齐一直是如此活过来的。唯有紫荆告辞一事，无可交代。
紫荆压根不欠他，然而，他终是问了。
“为何此时要走？”
“咦？”
紫荆面露讶异，思索了半响，道：“不是说过么？陛下已病愈……”
“孤想听真话。”
陈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不甘心。
他是如此的不甘心。
是了。紫荆从未欠他什么，但陈齐就是觉得，紫荆欠了他。她用虚假的理由敷衍了他，应该给他一个交代。
真话？何为真话？
紫荆垂下眼，躲开了陈齐咄咄逼人的目光。
原本就没打算与他牵扯过深，现在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便该告辞，这难道不是真话么？
可是，陈齐如此一问，她也开始觉得，她所说的那些，并非真正理由。
然而，真正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想离殿下远些。”
紫荆想了许久许久，才道。
“殿下你……于我而言，是一个让我觉得可怕的人。”
“可……怕？”
陈齐细细品味着两字，如坠寒潭。“你觉得孤心冷？罔顾人命？算计太深？”
“并非如此。”紫荆赶紧辩驳：“陛下数次对我说，你身为皇子，自有皇子的立场。想法与行事，与我们这种人是不同的。殿下行事，有些时候我虽不赞同，却也并未厌弃殿下。因为……你我毕竟是不同的两人，你如何做，如何想，实则与我无干，不是么？”
陈齐怅然。
的确如此，他与紫荆原本是并无交集的两人，他做了什么，也确实与紫荆无干。但他却是愈发地不甘心。
“孤以为，与冠人相识一场，不管如何都该有些情分……”
紫荆颔首。“最可怕的便是这句，‘相交一场，总有些情分’。本是不关己身的事，便应为有了相识的情分，总想往自己身上揽……”
“冠人请言明。”
“我们之间，原本各有其立场，亦各有其处事之道。但是……你还记得燕水上的那一夜么？你让我觉得，我的处事之道错了，那么，我又该如何活下来呢？我对此觉得可怕……”
紫荆语无伦次道，心智却随着自己的述说而趋于清明。
是了。一切都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她与陈齐是不相干的两人，因为一件事而暂时走作一处，彼此之间本是泾渭分明。
然而那一夜，陈齐指责她存活于世的方式错了。她竟然听了进去。
之后便是不知不觉地被陈齐影响。
如果她是错的，那么陈齐是对的么？
以血肉尸骸铺就帝王之路的做法，是对的么？
对于杨玉坤的处置，是对的么？
紫荆看不清他到底是对是错，便开始观察。
要观察，便须去靠近。
而紫荆靠他靠得越近，愈发觉得自己看不清陈齐。
他是怎样的人？
他做下那些决定的时候，心中在如何想？
宛如陷入了泥沼中，以前觉得了解的人，待靠近了去看，反而不了解。
想要了解他，自己的立场却又不分明了。
这种混沌的状态让她觉得可怕。
“殿下，你是能影响我的人。我对于此事，觉得可怕。”
想明白这点，紫荆的黑眸愈发清亮。
“后来，娘娘对我说，‘离殿下远些’……”
对了，正是杨玉坤那句‘离殿下远些’，让紫荆找到了出路。”
她其实不必去了解陈齐，也不必靠近去看他。
归根到底，他们是不同的、将来也不会有交集的两人。
一旦离开，陈齐还是陈齐，而紫荆也仍然是紫荆。她仍然可以抱持自己的本心而活。
而她也没有理由一直在陈齐身边观察他，不是么？
紫荆将这些心思细细向陈齐道来，落入后者耳中，只传达了一个意思——我与你无关，也不必理会你的事。
此为正理，由紫荆说出来，却是格外残酷。
虽然，世上大多数人，与旁人都毫无干系。能将他们聚集到一起的，无外乎血缘、情缘、利益，乃至对某个人或某件事共同的仇恨。
但这些紫荆都没有。
紫荆，并非他的任何人。
甚至于，对于他能影响紫荆一事，他也从未察觉。
陈齐生来便是皇子，习惯了身边的人仰他鼻息生存，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怒为惧。他习惯了旁人因他的性子而改变自己，却想不到紫荆惧怕这种改变。
因为，紫荆也是随心所欲之人。
“是么……”陈齐干涩地笑了：“孤一直以为，冠人会助孤直到成事。”
“成事？”紫荆拧眉：“成什么事？”
“问鼎天下。”
这是第一次，陈齐对着明霞公主与福达之外的人，将自己的野心说出。然而他也清楚，谋皇位之于紫荆而言，太过虚妄。
无异于鸡同鸭讲。
紫荆张口，正要说话，陈齐抬手，道：“不必再说，我知道。你入红尘，是为了解救鱼锦乡的流民，而后是为了唤回父皇理智，到后来又是为了救助父皇。孤的事，与你并无半分干系。”
他仰头望向天际，乾泰宫那边黑沉沉的。他心中一动，又生出了希望。
“不过，乾泰宫的煞气，你不打算解决？”
陈齐语中挽留之意很是清楚，紫荆不由皱眉。
“我说过，乾泰宫的煞气我解决不了，再留下来也于事无补。”
“但是，孤以为，冠人做事是有始有终的。”
紫荆哑然。什么是始？什么是终？她该做的不都已经做完了么？
“殿下，抱歉。此事我无力相助。”
“无论如何，冠人今日便要走？”
“正是。”
“那……冠人走好！孤就当从未认识你！”
陈齐火起，一甩袖子，径自走开他第一次如此挽留一个女子，紫荆的心意却不会为他改变！
“殿下保重。”
紫荆怅然，这一场告别，竟是以不虞收场。
不料陈齐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
“冠人，你留下来！”他重重道：“父皇并非好皇帝，亦非好父亲、好夫君。我年幼之时便下定决心，取代他，成为他所不能成为的人！你若在我身边，我定能谋得皇位，进而造福天下百姓与身边之人！”
对于陈齐来说，这是他孤注一掷的请求，因而，他眼底升腾起不知名的兴奋。
他放下了身份，不顾一切地请求。
然而紫荆摇头。“我不过是道门中人，懂一些法术，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我能助得了殿下何事？”
“我……不知道。”
陈齐竟然摇头，而后又道：“但我相信万事冥冥之中必有定数。你出现在我面前，绝非偶然。我现在不想你走，那么，你定然有不能走的理由！”
留下来。
陈齐的话语乃至眼神都在悉数传达此事。紫荆有些讶异，这位少年皇子竟然是真的需要她。
而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需要，亦让紫荆有些羞涩。
思索再三，她却仍是摇头。
“殿下，你我缘尽于此，何必强留？”她顿了顿，又道：“一个道门中人，对于未来的帝王，并非紧要之物。殿下可知身边有人更需要你……即便殿下不能成为好皇帝、好父亲、好夫君，他们仍是敬你爱你，不妨多看看他们，为他们而活。”
“何人？”
“譬如娘娘，譬如绢儿，譬如侍奉你的内监宫女，前程性命系于你身上的孙成虎将军。殿下已背负了很多，故而注定得到的亦会很多，有我无我，都无甚差别。”
“是么……”
陈齐喃喃自语。推心置腹之后，紫荆仍然拒绝她，这一次他连性子都使不出了，只觉得怨恨。
“那么，我祝冠人早日得道。自此白日之上，观尽沧海桑田，再无故人相逢，只余追忆！”
陈齐一向不喜欢道门中人，紫荆却是唯一的例外。然而，紫荆归根到底仍是看不清现实，只看得到虚妄的明日的道门中人。
做神仙有什么意思，除了长久的孤独，什么都得不到。
她既然拒绝了他，他便祝她一世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