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冠人轻功了得,看来像是自天而降。”
“那么,身体不适之时,她不知往腹中输了什么,顿时身子轻松了,那又是什么?”
“也许是种运气之法。”
“气法么……”
屠四娘喃喃道,不自觉地拿手按照肚子。
方才,离开颜家之际,肚子又隐隐作疼。那名唤紫荆的冠人见了,不声不响靠上来,将手置于她腹上,随后,有暖意源源不断进入腹中,那份不适终是消失了。
屠四娘惊骇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紫荆蹙眉道:“奇怪,你的身子里血气运行顺畅无碍,怎么会不舒服?”
屠四娘则呆呆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一进颜府就肚子疼……还有,多谢……”
紫荆淡然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这一瞬,屠四娘却忽然觉得,许久以前,似乎有人对她做过这样的事,说过这样的话。
但她这辈子极少接触道姑。对,说那话的人,应该是个道姑。
她不似紫荆淡然,却仍是大方坦然。只是因为还不习惯被人感谢,语中有些羞赧……
屠四娘因父亲屠思修死得蹊跷,对道门中人并无好感。但这一出之后,无法讨厌紫荆。
因而,即便后来她亲眼看到紫荆在绢儿身上施术,称如此一来“若是天理门劫狱她也能及时赶到”,她也并未因那是不值得信的怪力乱神而横加阻拦。
“怎么,你今天身子不好,被道姑救了么?”宰宣海问道。
屠四娘点头:“道门中人,也并非尽是坏人。”
“傻孩子,本就是如此,人有好有坏,道门里的坏人也不多见。”宰宣海深以未然,抚着胡须叹了口气:“你是太沉迷于天理门的案子,看待人与事有些偏激。也不知我让你这么做,是不是害了你……也罢,快去换回女装,随我去吃午膳。”
“为何要换女装?”
“今日……阳城大户顾氏家主顾老爷与夫人前来拜会。”宰宣海咳嗽一声,神色颇为可疑。“你去招待顾夫人。”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顾老爷膝下有六个儿子,其中小儿子年届十八,饱读诗书,颇具古德……”
“我不去!”屠四娘总算听明白了,宰宣海又在主张她应去嫁人生子。“昨日不是才说过么?大仇未报之前,我不嫁人!”
“我也希望你能亲手了结天理门的案子。”宰宣海叹息道:“不过,昨夜收到我家娘子一封家书,其间有提到……前几日,你的族亲,前来找你娘询问你的下落。四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屠四娘脸一白,已是会意。
父亲那方的亲戚,隔了几年,又想起她。
如她这般的孤女,婚事大多由族人指配。她已十八岁,嫁做新妇年纪有些嫌大。族人指给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亲事。
他们定是因有利可图,才会想到将自己这老姑娘推出去。
“这群……豺狼!”
“四娘,虽然我将你带离老家,又时时用官员的身份压着你的族亲。不过,女子婚嫁,理应由族亲做主。若是他们知道你还没定下人家,强逼着我将你交出来……”
“宰大人,四娘明白了。”
屠四娘默默咽下这口气,宰宣海是为了她好。她不想嫁人,这一刻却无可奈何。
有一处关键宰宣海至始至终都未点明,但屠四娘知道一旦曝露,比任何事态都严重——那就是,她毕竟是女扮男装,此事可大可小。她的族亲若是为了利益寻到阳城来,知晓此事,宰宣海亦有可能乌纱不保。但即便如此,宰宣海仍然让她以男子的身份活动,亲手查天理门的案子。她实在不忍心再忤逆宰宣海。
宰宣海见她恹恹的神色,有些于心不忍,又道:“四娘,虽然你不愿嫁人,不过这确实是一桩错过了可惜的好亲事。顾氏虽以诗书传家,顾老爷那一支却也好武,你一身武艺定然讨他们欢心。再兼顾老爷与顾夫人都喜欢豪爽大方,果决利落的媳妇儿,最厌恶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你实为他们梦寐以求的佳媳。”
顿了顿,宰宣海面露犹疑:“顾家四公子顾庭灿虽然人有些古板,不过胜在心思澄净,一身正气。你与他相处,没那么多弯弯道道……”
“等等,宰大人……对方是顾庭灿?”
宰宣海说了许多,屠四娘只听进最后一句。
“正是。”
“颜均之的朋友?”
“正是。”
“我……我不嫁!”
屠四娘心意本有些松动,确认顾庭灿的身份,急急摇头。
这真是孽缘……
“他、他绝对不会中意我!”
“四娘为何这样说?”
“因为……”
屠四娘涨红了脸,不敢将真相说出来。
因为,她今日在颜府遇到了顾庭灿,还凶了他……
承德观位于阳城东郊,整个阳城仅得这一处道观。与别的千年古城相较,这等情形极为罕见。
却也事出有因——“承德观”这三字亦有近千年历史。后陈朝中期,承德观便在宜营城建观,末期毁于战火;溥朝独尊萨满,那一处废墟于城郊伫立了三百年。直到一百五十年前,承德观才得以重建。又因阳城乃南北交融之地,当朝畏惧萨满换了个名号在此地继续扎根,对各道门多有限制。因而,阳城中得朝廷承认的道观,只有承德观。
如今想来,这大概是天理门的障眼法。
阳城偌大一座城池,只有这一处道观。出了事,自然会细查。一旦发觉没有证据,撇清也比别处的道观更快。
因只有这一处,道士们不会行自毁长城之事。
也因只有这一处,朝廷始终要给阳城百姓留一处烧香祷告的地方。
往北面的原南齐领地,则人种与血统比阳城更复杂,道派比阳城更多,道门中人活动起来比阳城更方便,更勿说其间还隔了一座要塞——即五百年前的鹰嘴驿。要保命往北处逃,也比阳城更容易。
天理门大约出于这样的思虑,小心翼翼维持着阳城只有一处的现状,好将世人的注意力往更北面之地引。
颜均之与紫荆赶到承德观,小心地在观内探查了一圈。
今日观内道士寥寥无几,几个道士认得颜均之这阳城首富之子,迎上来热情恭维一番。颜均之却自四年前大病一场之时起,便极为厌恶道门,再未踏入此处地半步。此时就地重游,却有了不同感受。
故而,颜均之将道士们打发之后,示意紫荆与他一同去了后院。
在开阔的院子里,两人压低声音,异口同声道——
“承德观内有地道。”
“此处有天理门术法的气息。”
而后,两人一怔,继而苦涩一笑。
颜均之听力比四年前强了太多,一进承德观,便察觉观内构筑与别的地方不同。地底有风声空旷回响,还有一处,嗡嗡地,似是回响着一处极为古怪的声音。
而紫荆则发现,此地聚集着浓厚的煞气,比五百年前安康城内的乾泰宫戾气更重。
原来天理门早已肆无忌惮地将线索放置于阳城百姓眼皮子底下。然而,即便踏入了承德观,若不是他们一个是得道的神仙,一个天赋异禀,也断然不会察觉。
两人相互交换了所察之事,紫荆问道:“颜公子,你可听得出来,地道通向何处?”
颜均之抬手指地:“这里。”
回荡于地底的古怪声响,在这一处最为浓烈。
紫荆蹙眉:“后院?”
颜均之颔首:“这一处有密室。”
“那么,我们现在应寻个办法,到地底去。不过此时正是香客来往不绝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掘地三尺恐怕会打草惊蛇。”
颜均之目光灼灼地看着紫荆:“我以为你一定有办法。”
紫荆语塞,露出些许尴尬:“神仙也并非全能。”
想了想,又道:“若是晚上来,我能以风术迷昏众人,再细行探查。”
“那便晚上再过来。”
颜均之颔首,解下腰间的玉佩,埋于后院树下。紫荆不解其意,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为夜探承德观寻个正当的理由。”颜均之微微一笑:“玉佩掉于此处,唯恐被爹娘骂,说出来又嫌丢人,只有自己悄悄摸摸闯入承德观来找,这不正是败家子的作为?”
难得这个时候颜均之还能说笑,紫荆也笑了:“你前世便是世事都要寻个正当的由头,今世仍是未变。”
颜均之一瞬之间有些恍惚,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喃喃道:“这便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罢。”
不过上一世,他要紫荆做什么,都是连哄带骗,皆是为了利用她。哪有这一世的坦诚相对。
所以,上一世,紫荆对他的话总是充满困惑,黑白分明的眸子,总是无声地问着“是这个道理么?”这一世,她很信任他,一如他信任她一般。
仅是这一项转变,就令他释怀了许多。
两人准备妥善,又在承德观布施了些许香油钱,随即各自先后离去。
时过晌午,又有一名女子来到承德观前。
那女子年纪大约四十上下,体态圆润,面孔生得极为和气,肩上扛着一只大麻袋,步伐却极是稳健。
她在承德观前停住了脚步,扯住一个书生打扮的香客,客客气气地问:“这位公子,听闻附近有一处道观时常布施药材,便是这里么?”
香客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大娘你并非阳城人士罢?”
女子面露惊奇:“公子怎么知道?”
香客得意道:“本地人谁不知道,此处方圆百里只得承德观这一处道观。”
女子惊奇道:“原来这里叫承德观。”
香客指了指承德观牌匾:“你头顶‘承德观’那三个大字看不见么?”
女子笑了笑:“我不识字。”
香客这下有些不好意思,暗付面前这寻常妇人看起来就是目不识丁,方才自己那话听起来倒有些像取笑,尴尬道:“大娘来自何处?千里迢迢来此处是为了求药材么?”
女子报了一处原南齐的地名,而后打开麻袋,其间满满的药材露了出来。
“倒并非求药。而是听说此处在布施药材,我便想这一袋药能否卖个好价钱……”
香客更奇怪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要与道观做生意……若是卖药材,到阳城里的铺子卖不是更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