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思修虽言他办案并不执着于真相、正理、公道，但他要交代给世人的，却恰恰是真相、正理、公道。因而吉雅在这桩案子中隐瞒的东西，无法让他对世人做出交代。
那一番道理，让吉雅无可反驳，因此他陷入了绝望中。
他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身为天理门门徒。他们的身份不能曝露，他们寻求真相的法子也不能曝露，甚至于，石棺中肉身正在修复的母亲也不能曝露。
无论哪一桩曝露于世人眼前，都会为天理门带来灭门之灾。
吉雅被此事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若他不是邪教后裔，又或者若他不是道门中人，用凡人的法子，一步一步寻找真凶，那么此时，他便能让屠思修以最纯粹的“公正”，来还母亲一个公道吧。
再者，就算他们兄弟穷其一生也找不出真凶，亦会在寻查凶手的过程中，始终对公正报以敬畏之心。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得知了全部真相，甚至凶手也在手中，也无法令母亲入土为安，又无法安抚至亲之人胸中翻滚的愤怒。
吉雅只得灰头土脸地回到哈斯乌拉身边，却没想到哈斯乌拉的反应比他还要大。他冷笑着道——既然屠思修如此顾忌公门中人所遵循的公道，那么不妨请他来领受一回他们兄弟二人的公道。
或许，哈斯乌拉也清楚自己先前在做什么，他亦是期盼着吉雅来制止那份疯狂，但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哈斯乌拉无法将怒气发泄到吉雅身上，只得迁怒于屠思修。
因而吉雅做下了这一生最悔恨的事，他浑浑噩噩看着哈斯乌拉杀害屠思修，取走了他的魂魄，将之封印到石棺中。
直至哈斯乌拉还要对屠思修的家人出手，吉雅才猛然醒悟。他们的母亲枉死，屠思修又何尝不是枉死。
他们用自己的方法还了母亲所谓“公道”，谁来还屠思修一个“公道”？
况且，他们的“公道”那般莫名其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杀死所有让他们不快的人，无论他是真凶还是仅只被卷入此事的无辜之人。
那般行径，非人、非道，早已堕入森森的心魔中。
最终吉雅抱着与哈斯乌拉反目的心思，拼死制止他向屠思修的家人出手。在此之后的事，却并非吉雅能阻止。哈斯乌拉铁了心要让母亲复生。除却屠思修与当年掌门，那余下的九十八条性命他救不了。
一方是世间的正理，一方是相依为命的亲生兄弟，仅是想到须得下定决心舍弃一边，就让他感到痛苦不已。
因而，吉雅做下了第三桩错事。他要哈斯乌拉答应他，余下的九十八条魂魄只能从作恶多端的歹人中夺取。而后，他又让哈斯乌拉对自己施术，抹去了自己身为吉雅的记忆。
他觉得他这一生或许只能如此了。既是萨满后裔，又是天理门后裔，本该不受世间法则的拘束。如果能同哈斯乌拉一般疯狂反倒更好，然而他似是要弥补哈斯乌拉性子里那无半分人味的疯狂，生来便比哈斯乌拉更能认清这世间道义与伦常的真相，他的身份却限制着他不可过于追随那些至纯之物，因而，他只能一直深陷泥潭不得脱身。
对此，哈斯乌拉则言：“我明白，你只剩这条路可走。”
语气是极温和的，但哈斯乌拉似是忘记了将温润的笑容挂到脸上，目光好似寒冰，冻得他动惮不得。
吉雅选择了逃避，失去的仅是自由，哈斯乌拉则继母亲之后，又失去了同胞兄弟。
的确，从此往后哈斯乌拉再也未将吉雅当作弟弟看待。
他仅是哈斯乌拉的傀儡。
为了石棺中的母亲，两人在承德观扎根，化名为丹长道长。
故而，世人所称赞的“精通医道，温润心善”的丹长道长实则是两个人。
平日在承德观内主持事务的是哈斯乌拉，被施以术法改变相貌的吉雅则仅是一名不起眼的驻观道士。
每当哈斯乌拉外出狩猎“恶人”魂魄时，则当着观内众人之面将吉雅打发出去。然后，吉雅便成了“丹长道长。”
平日里哈斯乌拉甚至封印了吉雅的记忆，反正那也是吉雅的愿望——恶行只由哈斯乌拉来承担，他仅是一名平凡无奇的半吊子道士，心中便不会有那么多苦痛。
但这虚假的平静只维持了一年。
一年间，哈斯乌拉在世间各地作恶。为了故布疑阵，他刻意选择一些地方，留下了天理门的信物。如此一来，世人眼中作案的是整个天理门，不会将疑点锁定一人。门内虽对此有异议，但哈斯乌拉毕竟是掌门，术力修为在他们之上，几番质问被哈斯乌拉不轻不重避过去，同门便不再多言。
——直至四年前，他们在承德观内与颜家的小侍女绢儿重逢。
那侍女遵从颜家主母的吩咐前来求药。她生得如花似玉，小小年纪已难掩一身艳色，右眼角下的粉色小痣衬得小脸楚楚可怜。
不过看了一眼，哈斯乌拉即能断定，绢儿便是他们的妹妹托娅。
没料到几番周转，绢儿也流落到阳城，与血亲重逢。兄弟俩对此并非不惊喜，吉雅趁机提出将绢儿送回草原，而他们也该就此罢手不再作恶。哈斯乌拉却瞪着他，满眼不可置信——“那是颜家的侍女绢儿，并非我们的妹妹托娅。你看她周身上下哪有半分大萨满的气度？此刻将她送回去，她又该如何活下去？”
吉雅便问他：“那你又该如何作？继续看着她做低下的侍女？”
哈斯乌拉则道：托娅作为萨满的一生毁了，至少要让她寻得普通女子的幸福。
吉雅又问：“何为普通女子的幸福？”
哈斯乌拉眯起眼，一字一字道：“让‘绢儿’去做颜均之的妻子。”
原来，第一次重逢之际，哈斯乌拉便对托娅下蛊，将她在颜家的消息牢牢握于掌中。
下蛊之举则实属无奈，只因托娅生来体质异常，术法对她无效。
托娅每次到承德观来，哈斯乌拉则会将她迎进屋内细细问询，又因不愿让她知道至亲兄长皆是邪教后裔，完事之后又会用药抹去她的记忆。几番来往下来，哈斯乌拉便明白了，托娅对她的主子颜均之有情。
此时颜均之与阳城知府千金议亲之事正传得沸沸扬扬，托娅神色总有些郁郁。终有一日，哈斯乌拉漫不经心对吉雅道。
“将那知府千金除了罢。”
吉雅大惊，抓着哈斯乌拉衣襟连声追问你忘了当日约定么。哈斯乌拉微微笑着，道：“她欺辱托娅，这个罪名还不够么？”
吉雅一怔，松开手，低声道：“你不是只唤她‘绢儿’么？”
哈斯乌拉则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笑道：“你想说什么呢。她是我们的妹妹‘托娅’，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平日哈斯乌拉将托娅唤作“绢儿”，于他而言绢儿仅为附身在托娅身上的一条亡魂，他们的妹妹早已不在了。他帮“绢儿”，也不过是为了替托娅尽一份最后的心意。
然而那一日，他自绢儿身上见到了伤痕，继而问出知府千金佛口蛇心妒忌绢儿美貌，多番刁难绢儿之事。从此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那是他们的妹妹托娅。无论她有无过去的记忆，有无萨满的天赋，又或是他愿不愿承认，那都是他们的妹妹托娅。他无法看着她被人欺辱。
哈斯乌拉已对世间的公正不抱期待，他便要代替天理，去替托娅行驶公正。
吉雅喃喃道：“可是……将那桩婚事搅黄了便是，何必取她性命……”
哈斯乌拉似是对此责问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反驳了他。
“没了知府千金，还会有知丞千金、师爷的千金，任何一户大户人家的千金。我就是要让所有女子都不敢嫁给颜均之。待我复活了母亲，我便将颜均之和托娅一同掳回草原，成亲生子。在老家，颜均之一个弱质书生定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依附托娅而活。”
哈斯乌拉抱持着这般打算，在他的幻想中，将来母亲和妹妹一家和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
也就是——带着母亲，带着妹妹，以及妹妹的战利品，风风光光地回到草原去。
但那是建立在又一条性命的牺牲之上。
因而吉雅蹙着眉道：“知府千金罪不至死，我绝不会应允你那么做。”
哈斯乌拉微微一笑，而后叹了口气，哀怜的目光仿佛是看着不成器的决心：“此事由不得你。”
之后吉雅失去了意识，浑浑噩噩地成了“丹长道长。”待翌日他清醒过来，知府千金殒于天理门之事已传遍阳城。而回到这间密室的哈斯乌拉坐在石棺上，朝愤怒不已的吉雅温润地笑着，轻声道：“我从未想过征求你的首肯，不过是告知你一声。”
顿了顿，又道：“你自己选择做一个平凡无奇的道士，而不是我亲弟。那么我的事也轮不到你来插嘴。”
“那你为何控制我的神智！”
“你既然不是我弟弟，则与旁人无异。自己本事不如我，休怪为我所利用。”
吉雅哑口无言，只得眼睁睁看着哈斯乌拉一点点陷入更深重的黑暗。他亦是明白了一事：哈斯乌拉不会允许他得到平静。而后他试着离开承德观，另寻清净之地度日，随后不过几日，他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承德观。
对此哈斯乌拉并不隐瞒，他在吉雅身上施了术，能够随时控制吉雅的行踪。若说此前吉雅的术力修为虽比哈斯乌拉略逊一筹，但仗着同门、同胞、同心的身份，尚且能与他争上一争，那么从此时起吉雅再也不是哈斯乌拉的对手。
吉雅只得眼睁睁看着哈斯乌拉又接连杀害了两名与颜均之议亲的女子，她们比欺辱托娅的知府千金更为无辜，却无力阻止。他终是明白了，那不仅是哈斯乌拉对于世人的报复，也是对他的报复。
——即使是虚假的身份来麻痹自己，人在俯首皆是的恶意面前，仍不能妄想获得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