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夫人本想恳求宰宣海将四名女子的死与“剿灭山贼”一案系做一处，为颜均之洗一洗声名，但此事实在太过阴损，最终还是因颜均之一句：“娘，将清清白白的姑娘们与山贼挂在一起，不怕她们夜里来找你么？”而作罢。
因而，即便是颜均之为安抚父母所造的谎言，都比真相温和百千倍。颜夫人深知即便是这一份“事实”，也绝不能流传出去。不过，幸好，一切都已过去。
毕竟事情实质上都已解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暗中虎视眈眈，对她未来的儿媳伸出魔爪。只消静心等待两年，再为儿子娶一名门第低些的姑娘，颜家传承香火，仍然有指望。
也是因此，颜夫人看着绢儿的目光愈发挑剔。
若不是均之年岁大了，实在耽搁不起这两三年，她何尝愿意颜家大院里有妾侍存在。更何况，绢儿的模样，看起来也并非前日仆人探监回来所言的那般欢喜。
她凭什么不愿意！
颜均之则对绢儿不时投过来的哀怨目光视而不见。
结亲已非他所愿。况且与苏秋华结亲仅是一时，绢儿那边，按道理应该伴她一世。然而颜均之心极乱，从承德观中回来，他便清楚——这一生，并不想身边有人陪伴。
除了紫荆。
上一世不懂情，亲手毁了两名女子对他的深爱，死到临头犹不悔改，却盼着紫荆来救他。这一世紫荆果然来救他了，因而从前世的教训中懂了情为何物，却又发现——能让本性多疑的“陈齐”真正动情的，只有对他无欲无求的紫荆。
五百年前懵懂的爱恋传了下来，颜均之心不在焉地进行着人生中堪称最重大的喜事，在向宰宣海那一桌敬酒时，杯身一倾，浊酒泼洒出来。
“颜公子，你没事吧？”
仍然作捕快打扮的屠四娘问道。今日她本不想来，但宰宣海知晓即便是冥亲，作为颜均之的好友，顾庭灿也一定会到赴，便涎着老脸凑到颜府“喝喜酒”，再兼“顺道”带上了得力助手“屠思良”，用心不言而喻。
屠四娘以为自己无法面对颜均之，然而到场之后，她才明白……无论颜均之成亲还是冥婚，于“杨玉坤”而言都已成过往。她仅是有些同情颜均之年纪轻轻，得与死者共处一事。
因而，见颜均之失态，她靠过去低声安慰道：“颜公子，场面上的事情，随便应付。等会儿入了洞房，寻个角落眼一闭睡上一晚便完了，想来苏老爷与苏夫人也不会怪你。”
颜均之一愣，苦笑道：“我并非害怕苏小姐。”
“也对。”屠四娘坦然颔首：“死人还不如活人可怕。对了，紫荆冠人？”
“她与冥虚在客房里。”
“为何不出来吃饭？”
“她说……”颜均之有些犯难。紫荆与冥虚在琢磨最短时日内为他驱逐体内魔气的方法，这些事旁人皆不知晓。从承德观里回来后他又多了许多秘密，日后无一人能够分享。
“我以为今日能见到她。”
“若是有缘，生生世世何尝不能再见？”
“可是今生是今生，来世是来世。若非如此，你我今日岂能坦诚相见？”
“的确如此。”
颜均之笑了笑，今世屠四娘的爽利让他觉得相处起来很容易，还想再说些话，却见到顾庭灿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又是噗嗤一声，对屠四娘道：“不知何日能喝道庭灿的喜酒。”
屠四娘瞪了颜均之一眼，又扭头去瞪顾庭灿。“何时轮到你来取笑我？此生是否与男子成亲，我还需从长计议。”
颜均之便陪上了笑脸：“你切莫因我……”
“与你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我的脾气寻常男子大多领受不住。”
颜均之轻轻瞄了一眼脸越涨越红的顾庭灿，心情好了许多，暗道眼下有一个就忍得了。不但忍得了，恐怕还甘之如饴。
酒宴散去，颜均之进了新房。
因为是冥婚，颜夫人并未细心打理，只在窗上贴了红字，锦被床帏全换成了喜庆的样式。
苏秋华的尸身软软斜靠在床边。颜均之过去挑起了她盖头。
“苏小姐。”他轻轻换了一声。
早春寒冻，苏秋华的尸身还未腐坏。只是面色如青铅一般，再拔尖的入殓师，也抹不去她临死前惊恐欲绝的神情。
但颜均之并不害怕，这仅是一具尸首。既没有活人的诸多算计，也没有亡魂的执念。苏秋华的魂魄，在承德观魔域散去之际已随着新魔一起飘消散。
不，或许有那么些许魂魄，在他的身体里。
他伸手拨开覆在苏秋华面上的额发。
“苏小姐，你到底喜欢我哪一处呢？”
她并非众人口中那般德才兼备。
她心地绝不良善，从她欺辱绢儿的手法便可见一驳。
然而，她的确因他而丧命。
值得么？
月色如水。颜均之虽不觉得苏秋华可怕，仍到了院中。
前世今生，洞房花烛之日都未曾有得一女子相伴的切实感，或许他真是天煞孤星，注定一生孤独。
一抬眼，紫荆站在他身后，无声无息。
“紫荆冠人？你何时……”
紫荆微微抬眼，忧心忡忡道：“我与冥虚师叔商议过，最快去除你体内魔气的法子是双管齐下。师叔在外施术驱走你体内的阴煞，而我……须得与你同时入梦，赶走你的心魔。”
“这可是有何不妥？”
“如此一来，你前世今生所经历的爱恨与念想，全都无从隐瞒。”紫荆正色道：“颜公子，你可愿意？”
“那又怎样？”
“师叔说……但凡是人都有几桩秘密，并不乐意被别人知晓。我若是这样做了，反倒会惹你不快。”
原来是害怕那条界限。
许是先前饮了许多酒，颜均之此时酒意上头，盯着紫荆双眼道：“于你面前，我何曾有秘密可言？”
紫荆想了想，坦率地点头。“确实如此。”
五百年不染凡尘的眸子，在颜均之看来既可爱又冷厉。
情随心动，颜均之眼中红影流转。
“我最意气风发的模样你见过，最不堪的模样你见过。前世丑恶的嘴脸你见过，尸身你见过。翻过脸，到前几日又生死与共。都已经历了这许多，又有何事值得去隐瞒？紫荆……你太小瞧我们之间的因缘。”
紫荆怔了怔，注意到这一次，颜均之只唤了她的名，而非极客气的紫荆冠人。再细细观察，便发现魔气此刻在颜均之体内运转。
“颜公子，你体内的魔气似乎……”
“前世今生相识五百年，你也该唤我均之了。”
“哎？”
紫荆退了一步，颜均之见状微微一笑。
魔心为何物？
不过是一念入执。
“紫荆，你在害怕，所以你才有犹豫。”
“害怕？”
“害怕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一句，紫荆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楞楞问了一句：“那你在想什么？”
颜均之凑过头去，轻轻在紫荆唇上一吻。
“紫荆，我喜欢你。”
“这……”
紫荆心一颤，随即要挣脱开去，颜均之紧紧拥住她。
并非是入魔才发现本心，而是入魔方能不顾道理与伦常，去想“凡人颜均之”不该想的事。因而颜均之此时觉得，入魔也并非全是坏事。
横竖都是入魔，魔心让颜均之变得坦率。
他用五百年才发现自己爱慕紫荆。一旦察觉，又觉得这时日太过漫长。
不该……再继续隐瞒下去。
“你不懂情，却并非不会对人生情。你害怕我喜欢你这事。”
“颜公子，我从未想过男女****……”
“你我之间，本就是彼此吸引，才会生出这许许多多。”
而后，颜均之嘴凑到紫荆耳边，轻声道——
初相见，无心清修的小道姑睁着清澈的眸子，坦然看着陈齐与绢儿亲昵，直言不讳——“我在看你们如何亲密。”
那小道姑并非不愿动凡心。
一路赴险，雁水之夜紫绯花随风而坠，他以为自己所作所为并无半分错处，却仍是说——自己性子孤僻，要她不去在意那些诛心之言。
他的本心也并非全然只是利用她。
深宫喋血，她想求一个脱身，直言道——她怕他。
若是不会生情，又怎会惧怕男女之情？
到了今生，彼此再度携手，合力解决天理门的案子。他无时无刻不信她，而她无时无刻不想办法护着他。
暧昧纠缠了五百年，也该到明了的时刻。
“紫荆，你定然以为我此刻入魔才会说这些。然而，即便没有入魔这桩事，我依然喜欢你。”
颜均之一边轻声道，一边暗自嘲笑自己。
这五百年来，他到底耽搁了多少事？到底用伦常束缚了自己多少本心？
前世，因为他是帝王孙，而她又作用太大，便不去想种种算计之下隐藏的真心。
今生，因为他是凡人，而她是神仙，便不敢去肖想得到她。
但说破了不过如此。男子思念女子，女子倾慕男子。颜均之与紫荆之间相互吸引。与身份无关，更与天道无关。
“时至今日，我已不想再骗你，你也不须骗自己。”
“是么……”
紫荆喃喃道。随着颜均之一言一语，她想起来了。前世，她的确期待男女之爱。
曾有一瞬，孙成虎言他喜欢她，她便有心动，觉得自己也能喜欢上孙成虎。若不是孙成虎自己退却，她或许真能如世间女子一般喜欢上他。此为女子对情念的渴望。
而她惧怕陈齐，也确实是因察觉到了陈齐对她的影响。这又是女子对情念的恐惧。
后来白日飞升，也不过是随波逐流，并非看破红尘。
确实从未看破红尘。
“颜公子，你所言无错。”
最终，紫荆轻轻颔首。颜均之见状将紫荆拥得更紧。
之后一切便乱了套，又或是回归正道。
男与女，本就是那么一回事。
心意相通，灵肉交融。被翻红浪，十指紧扣。
无关身份，无关礼法。盘古开天辟地之后，便是男子与女子有情，继而生欲。而后他们或者在一起，相濡以沫直至老死，或是分开，情深缘浅相思不断。
紫荆只在尘世中生活了十年，并未受世间礼法过多影响。颜均之则是知晓生死秘密，更有魔心蛊惑，轻易便冲破礼法束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