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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条不大的沙河偎依着村庄睡着,睡在柳丝轻拂,宿鸟偶啼的夜风里,弯弯的上弦月挂悬在柳梢头睡着,睡在微波轻漾,鱼儿唼喋里,村庄也睡着,睡在偶尔传来的犬吠中,睡在牛倒嚼马吃草猪哼哼的交响中,睡在初夏田野里不知名的小虫欢快的歌唱中。只有村口铁匠铺里的烘炉睡得不踏实,半睡半醒,朦朦胧胧中睁着一只红红的眼睛,透出敞开的窗口,似乎警惕着什么。一朵白莲花般的彩云,慢慢地慢慢地飘来,给睡梦中的村庄,睡梦中的沙河,睡梦中的田野,轻轻罩上一床松松软软的玄色丝被。

已经是午夜时分,疯了一天的儿娃子们都在梦中。梦中的儿娃子也不老实,磨牙的,说梦话的,撒呓症的,尿了床挨了打又哭又嚎的,静谧的村庄小夜曲,因为有他们的配合,显得越发平和,显得越发舒缓。

整整一个白天都在过队伍,小小的村庄热闹了整整一个白天。其实,热闹的也只是那些半大不小的儿娃儿们。

他们先是站在路边,仰着头傻傻地看,看着逶迤不绝的队伍不断头地过,看着那些挂红缨子的矛,裹红绸子的刀,扎红绸子的炮,踏起一路黄尘的马和那些一路走一路唱的兵。

看了一会儿,几个胆子大的耐不住寂寞,挤在队伍旁边,挺起胸,摆起手,学着兵的样子,跟着走。有带头的就有敢跟的,看着没人搭理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一大伙儿娃子跟着队伍疯跑,跑上一气,眼看着跑远了,一阵乱笑,一阵乱叫,又呼啸着跑回来。有的儿娃子跟着队伍跑上一气,乍着胆子伸出手去,试探着摸摸士兵肩头的长矛,背上的大刀,见这些兵只是笑笑,没打没骂也没吓唬,干脆呼啸着涌进不知谁家的高粱地,一人折一根嫩嫩的秸秆掮在肩头,再挤在队伍旁边,挺起胸,摆起手,学着兵的样子,跟着走,跟着跑。

大人们出来的并不多,尤其是有点阅历的老人,一个个躲在家里,守住宅门,甚至手握竹杖,死死看着儿子孙子,不许离开家门一步。还时不时地搬着手指头,金木水火土,掐算一气,然后长叹一声:唉,乱世,又是一个乱世来啦。

不过还是有年轻人出来了,围观了,有的送了开水,并且得到三枚五枚天朝的铜钱。有的还跟士兵们搭了话,只是听不懂那些蛮腔蛮调而已。

傍晚时候队伍过完的。没有一个士兵走入村庄,没有一个士兵践踏庄稼,没有一匹战马便溲在靠近村口的路上,也没在村子里征粮抓兵派伕。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喧闹的一天没给村庄留下一点异样的痕迹。

村庄静谧得温柔又舒展,夜风吹去初夏的溽热,带来阵阵如水的清凉,正是劳作一天的人们睡舒服觉的好时候。

突然,一声号炮,杀声四起。

宁静的夏夜一下子被撕得粉碎,沉睡的村庄霎时间一片狼哭鬼嚎。月亮底下,上百的大兵们摆出攻城夺寨的架式,轰着开花炮,鸣着火药枪,分着若干梯队,呐喊着扑向酣睡的村庄,扑向酣睡的人们。

开花炮威力极大,村口铁匠铺第一个被击中起火,火势借着风势,立刻向四面八方蔓延,带着呼啸的哨音扑向那些低矮的茅草房、竹笆房。冲进村子的大兵还嫌火头不够,烧得不解恨,竟然一个个手持火把,一边冲锋一边点火,专门点那些大火没顾得上,没够得着的草舍茅屋。

睡梦中惊醒的人们,迷迷瞪瞪爬起,晕头转向,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一个个象是被捅翻窝的马蜂,踢翻了盆,碰翻了灯,女人叫,娃子哭,就连受惊的老鼠也成群结队,满屋乱窜,吱吱尖叫。拉着老婆,扯着娃子,慌里慌张跑出家门,想着能逃过一劫。谁知,又端端正正撞进早已布下的罗网,嗜血的野兽和狰狞的厉鬼裂着大嘴正在等着他们。

这些大兵早已得到严令,高门楼大宅院看着就象有钱的人家,一定要严守,不许放一人进去,也不许放一人出来,烧也烧不得,杀也杀不得。值守的大兵还算文明,看见大门打开,有人试试探探想出来,只是断喝一声——滚回去。

这些大兵早已得到严令,穷宅小户茅草房竹笆房里出来的,都是逆匪,都是长毛贼,绝对不能手软,绝对不能客气,当场格杀,男女老少一样,出来一个砍一个,出来两个砍一双,谁胆大包天,胆敢放跑一个,谁心不在焉,胆敢漏网一个,拿脑袋说话。不出来咋个办?冲进去捉拿,拿住就杀,不要活口,不要俘虏。

村庄不大,只有四百多户,两千五百多口人,高门大户有钱人家也就十几户,剩下的全是矮趴趴的茅草房竹笆房还有不少草窝棚。这些屋舍风大点都能掀起跑掉,那里经得起如狼似虎的大兵冲撞,什么竹篱,什么柴扉,还不是如同虚设,一冲一撞一碰一掀,立刻散架。

微曦初露的时候,四百多户两千五百多口人,除了十几户富人,通通倒在血泊中。

这些狼豺犬豚仍不罢休,女的割下首级,打开发辩,拆散发髻,扎过耳朵眼的还要削去半个耳朵,男的割下首级,再削去半块颅骨,伪装成战场上大刀砍在头上的模样。任你是谁再也看不出是半个秃瓢,还是蓄了长发,看不出是五尺壮汉,还是小脚女人,看不出是耄耋老人,还是三岁五岁的娃子。如此打整一番,一并装入麻袋,码放在村口铁匠铺门前,等待着装车拉走。

仇宅老少男女加上客人四十多口,集中在爷爷和奶奶居住的上房里,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心惊胆战,哆哆嗦嗦,度过了惊恐的一夜。

看着满村腾起冲天的火光,听着满村撕心裂肺的惨叫,爷爷几次想出去,他说我一个土埋多半截的糟老头子怕哪样,我要看看是谁硬是把百姓当作鱼肉,抬起刀就砍,举起枪就戳。儿子孙子环跪在周围,死死拦住。不许他动弹。

眼看着天亮了,火小了,杀人的呐喊被杀的惨叫也停了。爷爷抡起手杖吓退儿孙,推开大门,站在了门前的礓礤上。

还好,站在礓礤石下头的一个绿营兵回头看看,特别客气地说:“老人家,快快回去,外头太乱,危险的很,万万出去不得,出去不得......”

爷爷问:“夜里个弄啥子呢,又是杀又是烧的?”

“长毛打过来啦。又杀又烧,折腾了一夜,天亮才给我们打跑。老人家,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爷爷疑疑惑惑地不知说啥子好,楞了一气,扭头回了院子。

儿孙们一个个扒着门缝正往外窥视,见爷爷回来,纷纷躲闪着让开路,想问啥子,看着爷爷的脸色,又没人敢带头开口,磨磨蹭蹭跟着老人慢慢走进上房。不想,刚刚坐定,就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儿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是福是祸,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谁也不敢应声回答。

爷爷喝了一声:“开门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进来的就是刚才那个绿营兵,这时候爷爷才仔细打量他。

这是个又高又壮的黑胖子,环眼,碧睛,阔嘴,暴牙,倒八字的眉毛,络腮胡子一根根奓起,苏北口音中又夹着极浓的山东味,再看服饰,竟是六品武官彪补子服,看样子应该是个千总。

“老人家,看着你就是德高望重之人,不得不请你出面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一夜让长毛逆贼把一个好端端的村子折腾成个啥子样?唉,我们想......我们想,请几个有名望的老人,大家伙儿坐在一起商量商量,该咋个善后。伤的要治,死的要埋,孤寡要恤,贫寒要赈......唉,惨呀,惨呀!”

说着,这位千总唏嘘有声,竟抹起泪来。他一边抹泪,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爷爷是在西厢房接待他的。

西厢房靠窗子摆着几套硬木圈椅茶几,门口对称摆着一对榆木根雕花架,各摆着一尊扬鬃奋蹄的马,雕工十分讲究,就连抬起的蹄子上的蹄铁都酷似真货。温温润润的嫩红颜色,中间蕴着极浅极淡的绿,似翡又似翠的样子,会不会是缅玉的呢?迎面一套圈椅茶几显然是红木的,高浮雕刻着童子献寿,墙上三两幅字画,装点得整个客厅格外典雅。

千总的眼睛被玉马和几幅字画吸引住,他站起来,踱过去,仔细观瞧。看过玉马,再看字画,一幅是狂草,他仅仅看出是张旭写的,具体写的啥子却识不得。一幅是大草,黄庭坚写的,能认几个字,什么驴呀,月呀,酒呀,车呀,却读不通。再一幅是山水,马致远画的,山、舟、桥、树、石、亭,千总也只能看个象与不象。但是,这些人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这些字画的价值他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是,这些字画硬是眼前这个老头子亲手临摹,刚刚完工还不到一个月。玉马呢,是滁州城一个老秀才送的,当时就言明是滑石的,就是读书娃子在石板上写字用的那种滑石。

这些,当然不是一个赳赳武夫一眼能够看出来的。

此刻,千总的眼睛都绿了。扭过头来,大睁着一双绿了的碧眼,翘起一根根奓奓乎乎的络腮胡子,满脸挤着笑说:“老人家,请吧,请吧......”

爷爷始终没说话,除了寒暄几句。他不知道说啥子好,在门口的时候听千总说,是造反的长毛夜里个屠村,杀人又放火。他真的有点不信,长毛远道而来,没仇没恨,没招他惹他,为啥子杀人放火,图得那样?正是打天下的时候,没得缘由乱烧乱杀嘛,自毁民心民望,自己断自己的路,情理上说也不通呀。朝廷的八旗兵绿营兵可就说不准了,那么多造反大军过境,没截没堵没撕杀,轻轻易易放过去,上司若是追究责任,就得有人丢顶子,甚至会有人掉脑袋。即便没人追究,没人查问,杀良而冒功,借功而升迁,对他们来说是有利可图的。有利可图的事,官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样的事见得还少,听得还少吗?

“官兵的话听不得,信不得。”爷爷心里说。可是不听不信又能咋着呢,你敢说一句硬话,敢说一句不去?试试!

爷爷拱拱手,说:“好吧。承蒙高看,我就随你走一遭。请,请前面带路。”

这是仇家爷爷的堂侄家。也六十岁了的堂侄子,在安庆开着缫丝行,自己缫丝也收购生丝,卖到上海外国人开的洋行,十几年下来集下万贯家财,宅院修得十里八乡数着第一。家里妻妾多,娃儿多,佣人仆人长工短汉也多,加上端午节在外头谋生的混事由的回来过节,都还没走,人越发的多,宅院也越发得乱,整天价闹哄哄,象是正午时分的集市。

走到门口,千总说:“老人家,你先进去歇歇,我还得再去请人,就不陪你啦。”说着,叫来个士兵,低声耳语了几句什么,调转头扬长而去。

奇怪的是院子里一个人没有,狗也没有,鸡也没有,画眉鸟笼子也没挂出来,冷冷清清,一点人间世界活泛气都没有。爷爷信步走进前院,坐在荼蘼架下的石桌旁休息,等待着主人出来招呼。

等了好一气,半点动静没有。他自己问自己答,这家子人咋个一点礼数都不懂啦,主人不见动静,连个仆人也不打发过来?嗯,昨个一夜没睡,这会正睡回头觉呢。那也不能通通都睡死了吧,大敞着门,不怕贼偷还不怕贼惦记?嗯,或许有仆人没睡,却没听见我进来。那,商量事又找谁呢?主人睡了,找仆人商量?再说,商量事情也不能只找我一个吧,等了这么半天,咋一个不来呢?嗯?不对!不对......

烫了屁股似的,爷爷赶紧跳起,一间一间推开屋门去看,所有的屋子都没人,就连厨房柴房仆人佣人住的下房都没人。再仔细看,不光是没人,桌椅板凳,床榻铺板也通通没了,就连厨房里炊饭炒菜的大锅、小锅、炒勺、刀铲、菜墩、蒸笼、甑子、大缸、小瓮、水瓢、吹火筒也通通没了,好象刚刚搬了家,细心的主人又打扫过一遍似的。

爷爷慌乱着脚步,踉踉跄跄踏进中院。中院里仍然没有人,大人,娃子,主人,丫鬟,一个没有。推开上房屋门,桌几椅凳,插屏花架,地毯挂幔,通通没了。再往里屋走,床榻帷幔,立柜卧柜,绣墩屏风,通通没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进西跨院,推开房门,书橱书案,陶罐瓷瓶,满墙字画,通通没了......整个一座三进两跨一后园的大宅门,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能搬移的物,洪水淘洗了一样干净,罡风吹扫了一样溜光。

爷爷的汗毛一根根奓起,晴天白日遇见鬼魅似的,大吼一声:老夫上当啦!

他连滚带爬,磕磕绊绊,三步一跌撞两步一侧歪地向自己家跑去。

街上的绿营兵一个也见不着了,只有扑鼻的血腥味,呛得他忍不住一个又一个地打喷嚏,只有成千上万只黑老鸹,围着村庄飞成一片乌云。

踏上礓礤,爷爷就楞在那里,只见大门洞开,却不见一个人影,再往里看,屋门洞开,却不见一件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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