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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启成

一间黑魆魆的房,一张硬邦邦的床。同伴们都已或香或沉的睡去,有的甚至还打起了鼾。然而,看似清醒的旧梦却也在这一刻交融着开始了。

6月25日凌晨。

电母阴着脸,雷公叹着气——老俩口又闹别扭了。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同时,这是少年刘意光荣成年的一天,也是高考成绩不幸公布的一天:成年让他欢喜,成绩使他忧,这两种情绪混绞在一起,外加闷热的天气,刘意发觉自己睡不着了。在确信自己确实失眠后,他才无奈地睁开眼。

远处,一只寂寞的小野猫在哀嚎。

刘意不由地直起身,支手遥望窗外,只见一团闷黑——唯有一双闪闪的猫眼与自己相照应。看着猫儿那孤苦伶仃的样儿,刘意不禁在心底生出怜意:他也不顾自己身为灵长类生物的高贵身份,就冲着猫儿“喵”了几下,以求能宽慰它憔悴的心。

猫儿自然就这样被吓跑了。

刘意倒也不讶异,又笑着躺下身来。此时的他已全无睡意,但死盯着天花板发一夜没有内涵的呆显然不是惜时如命的他所能够接受的。于是,他的大脑中枢神经向各个神经中枢发了一道温柔的生物电指令:何不趁此将成年和成绩这两个关乎未来的大事件提前考虑清楚呢?

先就来想想成年:好像还真不错。

首先,自己终于可以沾着年龄的虚光,探出那幼稚的小脑袋,和父母老师、专家学者这些成熟的大人们作略微平等的交流了吧,再也不能因为意见不合、观点分歧就以一句“你年龄尙幼、资历太浅,故懵懂无知、以一当十”来搪塞了吧,就该凡是都以理服人、用事实证明了吧——或者至少也该走走这形式。

其次,自己总算可以掸掸衣袖、咳嗽两声,稍稍独立地决定一些事情了吧,譬如这暑假中的作息安排、高考后的志愿填报,以及像诸如“吃饭时到底该用哪只手,睡觉时到底该向哪边卧”此类的小问题大概也都可以由自己做主了吧。

想到这里,刘意不由兴奋到心酸;不过再展望下去,他又忘乎所以了:

最后就是,往后自己这出门在外身份可就变了吧,再不能以一腼腆害羞的少年形象示人了,虽不求雄赳赳、气昂昂,但怎么着,也得拿出男子汉应有的气概!再去网吧时,就不必藏着掖着跟个地下党似的,只需潇洒且高傲地把那委屈多时的身份证往老板面前狠狠一丢,那他还不立马点头哈腰地奉我为座上客?再去逛街时,就可在低眉顺眼的同时,也免费提供身边的她一温暖厚实的肩膀,而不会像从前那样,只把尊重当怯弱、爱护当痴傻。再遇着一些看不惯的现象,对不起,谁也拦不住了!无论怎样我都要挺身而出、出口相助!譬如那些苦苦逼迫自己子女上各类补习班的家长们,我得在半道截下步履匆匆的他们,再找一家宁静怡人的咖啡店,大家面对面的坐下,也好好的谈谈;还有那些被重重书包压垮了身心、泯灭了性灵的孩子们,我在板起脸防止她们借由懒惰情绪起哄的同时,更要切实痛快的、以至于肆意忘形的、陪她们大玩特玩一场!

呃…,另外还有,路边的那个安全套自动贩售机,我早就看着它心痒痒了。以前,是被迫顶着“未成年”这个容易学坏的光环,不太好意思下手;现在,总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底气十足地将身份证秀于胸前,大胆无畏地投入若干硬币,取出那神秘莫测的套套了吧。据说它坚韧顽强、能屈能伸,恰如一正气凛然、英勇伟岸的大丈夫;但就不知这究竟是真是假、亦实亦虚?所以买来——于是浮想联翩。

至于成年也会带来的巨大烦恼,是现在的刘意想都不愿多想的。他太渴望成为“自己”了。因而不管怎么说,先大了再说。

作为大人的刘意又不得不为另一件小事担忧,高考成绩。

说小当然其实也不小;因为它毕竟还是关系着刘意未来的具体“走向”。那所谓的“小”,是他个人在主观上的添加。他总在想:归根结底,这不就是一场考试么?有什么小不了的?考好了自然能证明我知识储备有效、思维缜密异常、平时做题够多、临场又有状态;至于考不好,那原因也太多了去了。最有可能的大约是:它,并不适合我。所以,我展现不了自己微末的才学,体现不出自己卑贱的价值。

事虽然总可以这么想,但话从不可这么说。客观上,刘意必须打起一百五十分精神,高度重视起高考成绩。因为恐怕一旦自己不重视,即刻就要受老师同学、父母亲戚甚至国家社会的无情轻视。他们的基本共识是:成绩差的孩子脑子笨、智商低;不努力、不上进;没地位、没前途。这种绵亘几十载的压力可不是身为野草一株的刘意所能承受的。无论怎样取巧掩饰,他也还算是个自尊自强的人,怎可容忍异度空间的ABCD都明里暗里地挑起眼皮、鄙视自己?所以,在洪流般现实的驱动下,他的成绩也并不能算坏:时常在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与试无争。想上,自然是上不去;想下——想下?

抱着这种似戏谑又捎点认真的态度,刘意开始对自己的这次高考做半参与半带些评论的梳理:

先是宏观上的一个印象,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古语:只是当时已惘然。整个考试过程自己就是在不停地做,停不下来地做,等做到手酸眼酸,坐到屁股也酸的时候,自然得心酸地交卷了。至于答得怎样,那已是另外一回事了。可见,它考察的是快刀斩乱麻,而非慢工出细活。不过,身处信息爆炸时代,也该对此予以刷屏式的理解。只是就这一点,就有很多人不适应,自然,就被早早地踹出局了。

在刘意考完最后一门的那一刹,他竟猛然有种全身都被抽空的虚脱感——越吹越大的气球,迟早涨破的气球,终于在这一刻,尽情地泄了气:啊,总算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啦!!!

于是剩下,一副空皮囊。

刘意又开始回忆起一些让他印象深刻的细节来: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语文。语文既然身为学科之母,当然也就可借此延伸拓展、一窥全局。

总的说来,刘意觉得自己有得有失;但毕竟以失为主。

譬如基础知识题:拼音和成语。

刘意凭借先天良好的音韵感和后天密集的做习题,所以也只那么随口一读便选出了最佳答案。在对谐音多音的掌握上,他还算自如。

但在对成语的理解上,他却又不出意外地出了偏差。

真题再现:请从下面的四组成语中选出完全是褒义的一组,

A,抱残守缺,闭门造车,不容置喙;

B,邯郸学步,隔靴搔痒,一蹴而就;

C,想入非非,跃跃欲试,火中取栗;

D,高瞻远瞩,从长计议,泰然自若。

刘意思索半天,还是觉得选Cat更合适些。可毫无疑问,大家于大庭广众之下,公认的答案都是,Dog。

再譬如阅读鉴赏题:现代文与古诗词。

由于这篇名为《但愿是废话》的社科性杂文与刘意数年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因而他在阅读时可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窃喜自己与这位名为“潇雨”的作者真乃“心有灵溪一脉流”,恨不能穿越时空紧握住他的手引为“淡水之交”。其中数条对中国教育现状的露骨剖析更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Ⅰ,搁置争议、按步就班。谈论任何问题之先,首要确信,己方的所谓问题真可以被对方当作问题。否则,一切不过是台上小丑的可悲独角戏,徒赚得台下看客因尴尬而所以发出的喝彩。而隐在台后的大丑们依旧语重心长,同时冷笑着操控一切。

Ⅱ,本末倒置、先果后因。学生学来学去,要么学到自己不知为何而学从而产生厌学;要么学得满腹机心以至功利整个人生。喜好兴趣等因素向来不值一提,提多了反惹原来也曾这么提而后又终于忘却的人的嗤笑。

Ⅲ,万般下品、唯论分高。任由全面发展的口号喊得再响、唱得再亮,比来比去,最终还是得以成绩论英雄。抓住了中国学生的应试成绩,也就同时捏紧了他们的心;他们于是小心翼翼、舒展不得。但当别人竭诚反对时,却又转而拼死维护。

Ⅳ,形式主义、遍被学林。但凡稍解中国教育,便知:耳听为虚,眼见也是虚。惟有切身体验,方可笑味一二。名与实割裂如二舟并行,而脚踏两船举重若轻者比比皆是。始于无奈,终成能耐。

Ⅴ,死板教条、缺乏活力。照本宣科、题海战术已是常态,不堪一提;即便所谓交流互动也不过用热锅炖死鱼,所以任它火力怎样威猛、作料如何丰富,一样只令人反胃。要紧的却是鱼的死活。

Ⅵ,丧失主见、人云亦云。由于一旦有另类想法便要被视为哗众取宠、目无尊长,继而被轰出课堂乃至校园,失去正当受教的机会,所以为保险起见,大多数学生便都以观点与“正确答案”一致为幸甚至以为荣;同时自然冷嘲热讽不类己之人。

Ⅶ,说而不行、行而不久。谈论任何问题之后,还要确信,己方的所谓问题真可以被自己当作问题。否则,一切不过是台上小丑的可笑独角戏,徒赚得台下看客因无聊而所以发出的喝彩。而隐在问题背后的制度依旧固若磐石,同时冷笑着操控一切。

……

虽寥寥数条,亦可见一斑。

可在对古诗的鉴赏上,刘意却又一如既往的想得“超前”了。

唐诗重温: 《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问:这首小诗体现了老翁当时怎样的心境?请就此展开合理的联想。

刘意于是心动神驰、有感而发:这很可能是这位高朋满座却分外寂寞、言谈无忌又时常沉默的老翁思念自己离去的爱人不得,以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于,他还是在一个白雪飘飘、冷风朔朔的清晨,一人一笠一钓钩,一篙一橹一渔舟,漂到那鸟痕难觅、人迹罕至的荒唐江中,想通过垂钓这种行为艺术来祭奠自己冰封的爱恋。同时,又由于他内心始终灼热如炭火,所以无论周围环境怎样冰冷寂寥,他仍旧对那遥不可及的丢失的爱充满春暖花开般的期待。但他也只得等待,孤零零地等待,等待直直的鱼钩下也能钓上鱼,等待在这片茫茫的净白世界里也能生出所谓绿洲。

现实不是童话,毁灭予以诠释。回归到此题本身,正确答案也是要结合柳氏境况、知人论诗,而不是结合刘某情况、推人及己——刘意大约也知道该那样答才能算正确。但他不知为何,终于还是按着自己的方式这样答了。

众生周知,语文的核心是作文,但作文的主旨不是做人,而是会做人。懂得此中玄妙者懂得中国教育大半。以诚实自诩的刘意虽极力想“只手写我全心”,但受这潜规则的无形制约,也大约只能略尽一二。今年的作文题是:《放飞白鸽》。显然,这是个象征意味颇浓厚的命题。

刘意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梦想。可在想到的瞬间他不禁冷汗直冒;因为他不免惊恐地发觉,经过这十几年的中国式教育,身为高三学生的自己,梦想已变得极端局限:上一所让周围人都称羡、让自己也满意的大学。这使他倍感悲哀而又不得不继续这样悲哀下去。但他终心有不甘。于是,在构思的牵引下,他又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梦想乃是成为一位大人物。不管是大科学家还是大艺术家,总之,要旨是在大:万中无一、万人敬仰;奋不顾身、追逐所想;成就自我、产生影响。只是,这些幻想似的梦想,已经随着年月,化作白鸽,裹着时代的热风,清冷的飞走了;而对此还眷眷不舍着的,却是现今如蝼蚁般苟活着的自己。

进而,刘意又将这物象推而广之、内而化之,他想到一切原始美好的品质譬如纯真、善良、友爱;诚实、率性、洒脱;热情、活力、灵动;好奇、想象、质疑等,其实也都像这手中的白鸽,终将在某刻要翱翔于蓝天、离我们远去。痛惜哀伤、忿恨咒骂、麻木缄默或许都不是纪念它们的最佳方式,因为这都在映衬着失去的无可避免。相反,如若我们内心笃定、信念依旧,敢不随波逐流、丧失自我,那么,这辨方向、明事理的白鸽也未必不会重新飞回到我们的掌心,并在其间逗留徘徊。诚然,此时的拥有已不能像年少时那般持续,但由于我们经历过残酷现实的打击磨砺,便反而更懂得珍惜呵护这来自记忆深处的白鸽。这种你情我愿、随意自在的拥有,或许也才是真正的拥有。

最后,刘意思维一转,将那先前的被迫放手理解为主动为之。他似乎觉得仅仅是守住自己珍视的追求或品质并不完全,有时我们还该积极地向外传递着些什么。虽然这“外”从来大而凶险、深不可测,这“传递”又常常一厢情愿、备受冷落,但“积极”的态度本身就给我们无穷的信心与动力,而具体的“什么”则彰显出我辈独有的理智与情感。谆谆教诲、殷殷期盼之类总难逃颐指气使、自命不凡之腔调,虽未必虚伪但必是做作,未必全错但必有疏漏,其形象也不过是一躲在书斋里感慨时事艰辛的文人雅士,站在山丘上高谈人生哲理的天师智者,目的也无非抖搂些自身不可遏抑的学识与涵养、思想与情怀,却又并没有真正卷入到真实的生活洪流中,也没流过任何切肤剖心般的血泪,所以,这类袖手旁观的“什么”自然什么都不是。愤世嫉俗、解构破坏之类固是淋漓痛快、惹人拍案,但大约也只能博得一时之兴,图得片刻自得;狂欢猛笑过后反带来更大的焦灼与虚空,内心的不安定感也无分毫消减,且往往在摧毁外敌的同时也顺手埋葬了自己;因而,这类偏激极端的“什么”也很难真是什么。但还总有些“什么”是真切可感的,总有种态度是自然可亲的:大义何须凛然,得理何妨吃亏?深沉何苦严正,新奇何妨浅显?无尚何必高雅,傲岸何妨低下?律己何要严人,虔诚何妨戏谑?真意何待煽情,长痛何妨快乐?心爱何求回报,付出何妨无果?——飘渺夸大的“什么”难有共鸣,确定局限的“什么”又不可久待,介于肯定与疑问间,游在厚重与轻佻中,积极传递出的“什么”也才可能有最大的弹性、最广的辐射、最长的延续。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终究也不过是,“作文”罢了。

清醒有时跟昏睡只一念之差。也不知何时,刘意就从自由冥想坠入混沌梦境。

茫茫然间,刘意发觉自己来到一四面高墙、没有天窗、书本成山、试卷漫天的暗室内,其中,正坐着当年的自己。他灵活的手脚早被铁钳死死地固定在桌椅上,只有昏沉的脑袋可以略微抬起;待一张试卷完成后,另一张又会立马传递过来,毫无喘息、永无止境。那时的自己当然也想到反抗,可只要是稍抬起头,就会被无数双手或迅疾或徐缓地摁下去,使原本可像鸟儿一样翱翔于广阔蓝天的自己终于沦为如蝼蚁般只知在地面忙活的二维生物。下此低手的倒还不仅是自己的父母与老师,更有与之朝夕相处、共同奋战的同学。他们总这样信誓旦旦、异口同声地安慰说:你只需耐心地熬过这一关,就可获得你内在渴求的无限光明。由于现今的刘意终于熬过他们口中的这一关,却并未获得一丝心中所求;于是,他便试图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曾经的自己——也只是自己——不要轻信人言,定要倾听己声。然而即便这样,却仍无法给那时的自己带来半点解脱:既知道不该相信他们,又无其他看得见的出路,最后,还是不得不相信。年少的刘意丧失一切妄想,死低着头、闷做着题,一声不吭、呆若木鸡;成年的刘意则在一旁默默注视、暗暗咬牙,却终是爱莫能助,终于,流下了无可奈何却又能怎样之泪。泪水模糊了这个苦闷怪异的梦,却从中幻化出了另一片天地:

求之而不能得的梦将永不会是彻底的梦。此刻的刘意便又来到一古县衙门口。朱门的正上方题有一匾额,镌刻着“因教施材”四个黄灿灿的大字。左右两侧木桩上又各挂有一白板,上面分别写着一句令人不知所云的类似偈语的文字:看所看听所听 说所说想所想。台阶下方端放着两只威武雄壮的石狮,石狮的口中还衔有颗难得活动的石球。一尘封已久、高不可击的冤鼓数年无声伫立在一旁。

刘意正自纳闷,又见衙门前聚集着一大帮现代学生,吵吵嚷嚷的,却始终听不清分明的内容。他们明显地分为三个阵营:最右边的人数最多,队形成“□”状,前头的旗子上用楷书写着:派别,“顺流”,口号,“接受;维持”,领头人,“趋势上官,付云”;最左边的人数最少,队形成“◇”状,旗上用草书写着:派别,“逆流”,口号,“抗拒;破坏”,领头人,“反叛先锋,雷隐”;中间的队形大致成“○”状,旗上用行书写着:派别,“明流”,口号,“妥协;调和”,领头人,“圆通智者,何显”。

刘意便想从左边与中间的缝隙中钻进,凑到最前头去一探究竟。他本以为这么从后往前挤会很困难,可他万想不到,那些看似嘈杂拥簇的人群,待自己一迫近时,便忽而没了声响,甚而至于连实体也空掉了,只剩下虚幻的躯壳。刘意竟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的昂首阔步到了最前头。此刻的他再回过头看,则发现人群又嘈杂起来了,且又显出密不透风的面貌来。但刘意已借此知道,真正真实存在的不过就是这最前头的三个领头人而已。

原本位处中间现相对则为右的何显瞟了正兴冲冲的刘意一眼,杳渺着笑说:“来啦?”

刘意一听这话,心中不免狂喜。他觉得这无疑暗示自己乃即将隆重登场之非常人物也!否则,何以连这最前头的领袖人物都能认识自己并还有意套近乎?他忙点头予以积极的肯定:“嗯!我,是我,来了!”

“来就在这儿好好站着,你是第321个过来的学生。”左侧的雷隐忽然说。

刘意听他这略显随意的语气,很有些失望;但还是心存着侥幸问他俩:“这‘321’一定有什么特殊含义吧?”

“倒计时时确也会有些特殊含义。”何显一脸认真的说。

而雷隐则完全地扭过头,仔细打量着刘意,诧异道:“你到底还是不是咱新世纪的学生?竟搞这些无聊的迷信干什么?白不白痴?要说有特殊含义,我这‘111’不比你更有?”不耐烦地对付完后,他又继续转头往前看。

刘意被这所谓反叛先锋的急躁话语给彻底怔吓住了。他只感觉自己在他面前简直就类乎是个头脑简单的原始野人,便再不敢多舌,也只得不明所以地调过头,跟他一同往前看。但过不多久,他实在是好奇难耐,便又终于鼓起勇气问:“雷大哥,我们究竟在这儿干什么?”

雷隐板脸反问:“你来这儿干什么的?”

刘意稍有些糊涂,却忙应答说:“我…我也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何显则呵呵一笑,帮着解答说:“这有什么好疑惑的?你和我们一样,体验过极端负面情绪,或是无比焦躁、出离愤怒,或是过度悲哀、异常痛苦——所以就有资格过来了呗!”

刘意见还是这个人比较好说话,态度也和善得多,便转过头,笑着询问他:“可为什么只有体验过极端负面情绪的才能到这儿?这儿,又究竟是哪儿?”

何显欣然告知:“这儿,是中国学生的潜意识之乡,也可理解为深层梦境之所。如果你从来积极向上、开朗乐观,对学习对生活一直报以极大的热情跟渴望,执着于一切外在的成绩与荣誉,你就断然不屑也无法到达这里。相反,那些曾在书山学海中迷茫过的、苦闷过的、挣扎过的、绝望过的学生则更有机会接触自己的内心,接近自己的原始意识,最终,追寻到这里。原因嘛,也很简单:我们,虽不需任何高滔的教导与训斥,但却需低声的交流与慰藉。”

这席话如一湍激流,在刘意的心窝里百转千回。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笑问:“那…那我们为什么又要一直向前看呢?”

何显点头笑说:“这话问得巧妙。我们之所以总要向前看是因为我们必须不断给自己设定个希望;有了希望,才有前行的动力,甚至也才有绝望的权力。——我们都在等新上任的女县官,幸儿姑娘。”

刘意又糊涂了,忙问:“怎么…怎么古时候的县官还准许有女的?”

左侧的雷隐不知怎地就唯独听见了这话,便大觉逆耳,遂又冷笑说:“说你觉悟差你还真就立等证明给我看!你既知道以前有诸多不合理之处,为何还要刻意地把它铭记?难道用现代积极进步的观点去替代过去消极落后的意识还有什么不好?反正这又不是在演绎历史真实,只是现实一大反梦而已。”

刘意无可回辩。何显见状,则又忙拉着刘意低语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忘跟你说了,就是但凡到了这儿来的,因为精神上有所求,所以必得以失去身体上的某项机能作为代价。像你左边的雷隐,是功能性失聪:他只能听进他想听的可以使他激昂情绪得以宣泄的话;那最右侧的付云,是屏蔽性失明:他只愿看到他想看的能够显现一切安乐的事;我跟他们略有不同,我是选择性失语:即我最想说的自己的真实意见我却一句也说不出。”

刘意听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梦境之深,可真是无奇不有!竟还会有这么些个奇葩设定。”这么说笑着的同时却又暗自嘀咕起来:“咦,我耳聪目明且还放言无忌,似乎这三种机能都没丧失,那么…”

“你可能是间歇性失脑。”何显感应着他的心思分析说。

“间–歇–性–失–脑?”刘意觉得这词读的实在是有些拗口,便又追问道,“你可不可说的再透彻些?”

“再透彻些?”何显哑然失笑;但他在开口的同时已说不出话。

刘意自然也就不再深究。他又开始转到正题上:“那么何大哥,这幸儿姑娘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何显还只是笑;但又说出话来:“好,作为先到者,我就免费将信息共享给你。因这女县官幸儿据说是美若天仙且才思遥邈,更为重要的是,她愿分享你心中的一切烦恼与忧虑,虽也不能彻底解决,但也足可帮你找回那个快乐本真的自我。于是大家就都心潮起伏、蠢蠢欲动,都想把她邀约出门,在博红颜一笑的同时,找到自我救赎之道。可…可这幸儿姑娘提出的条件也很古怪,她不是要求什么身强体壮或学识渊博,更不是所谓家财万贯和权倾朝野,而是‘谁能简明地得出关于当今教育与人情间的若干悖论我就眷顾谁’。切记,她可不是希求什么言之凿凿的结论,而只是自相矛盾的悖论。”

刘意略显吃惊地点点头,又看看四周,继续疑惑道:“可为什么聚在这儿的都是男生,女生们在哪里?她们难道就没什么困惑与所求么?这岂不显得太吊诡?”

雷隐又听进了这话,并亲口答复他道:“你能一直对外保持这种质疑态度就非常好,但还要学会扪心自问,这样看问题才能更深入,不会总流于浅显的表面。女生们当然也有来,但岂能和我们这帮臭男生一样站在这毒日下修炼皮肤?人家都身在那门内。我们是在等里头的Lucky姑娘出来,她们未必不在求外头的Right先生进去。总之,这不过是因为双方生理心理的实在差异而导致的具体站位不同,并不存在丁点厚此薄彼的意思。”

刘意听完这番解释,心以为然。雷隐则又对他说:“‘321’,你是属于哪个阵营的?要不就加入我们逆流派吧,我一定会把你当自家兄弟待的。万一幸儿姑娘突发奇想,单就欣赏你得出的悖论也说不定?”

刘意忙摆手推辞说:“不不,我三个阵营好像都沾点,又不彻底是的,恰属于尴尬矛盾的过渡中间态。如果只是在一旁乐呵地看看,当你的兄弟自然也可以的;但真正加入,还…还是算了吧。”

雷隐立马冷笑说:“什么过渡中间态,完全是托词!我看你是想加入中庸分子何显的明流派乃至不值得一提的付云的顺流派吧?更或者你就是假装对幸儿姑娘没兴趣,其实呢,是个坐怀不乱的伪君子!”

刘意一听这话,感觉受了最彻底的侮辱,便终于激动起来;涨红了脸说:“谁…谁坐怀不乱?我可以对着这前方的大门起誓,在关键时刻,我一定会拿出男子汉应有的好色之心,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而绝不会有半点拖泥带水!否则,我失去的可不仅是眼下的缪斯女神,我的热情与活力、信念与希望,温存与慰藉,这些无比宝贵的内在精神也都会随之湮灭。这种‘不色更是空’的结果,我怎能昧着躁动的肉体与不安的本心,坦然接受?”

何显则忙带笑调解说:“那你究竟想加入哪派?难不成还要自成一派?”

这话当然启迪到了刘意。他一拍脑门笑说:“哎,对啊!为什么我不能自成一派?那幸儿姑娘又没颁布法令说这儿就必须是你们三个派。”

雷隐听后,朗声冷笑说:“哼哼,一个人成一派?这还真是滑稽了!那我敢问,贵派的大名与阁下的尊称?”

刘意一时脸红加语塞。何显却拍着他的肩膀,竭诚鼓励说:“你有这种想法也并不是件坏事,毕竟多多益善嘛。我就送你句话吧,‘既不可对自己无信心,更不可太把自己当回事;无论何时,你都要保持个虔诚的游戏者姿态’。”

刘意正听着,忽见自己的衣服上,却也显出若干的硬笔字来:派别,“暗流”;口号,“担待;反超”;群众兼领头,“漩涡达人,刘意”。而再抬起头向前看时,竟又从那写着偈语的白板上读出一组隐藏的对句来:“低调做事跑调为人 假鸣喜颜真鸣酸心”。但刘意此刻,却完全不能明了这一切。

也就在这时,前方的大门缓缓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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