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燕见电话那端忽而没了声响，便有些受冷落的微妙感触，忙呼喊道：“哎，你怎么突然没动静了？我这还等着你回话呢！”
刘意这才应声笑说：“不瞒你说，我在刚刚那沉默的数秒内突然产生一个歪念：咱们说完最开心的，是不是也该说说最堵心的？”
庞燕笑着点评道：“你这人就是爱搞怪，总要跟人的想法背道而驰。幸而生性胆子又比较小，所以也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否则—”
“放心放心，永远不会有否则的，”刘意接笑说，“这其中的尺度分寸才是我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的根本。其实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结果是否合理？搞不搞怪也随人说，关键是你们这些与我一同长大的朋友不要在心底讨厌疏远我，或是觉着跟我这个二货呆在一起也还有些趣味，那我才真正感到欣慰呢！”
“这你也大可放心，”庞燕会心一笑，“至少我是不会主动疏远你的。就冲你高三在我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还总逗我开心这一点，就绝对不会。”
刘意听了这番暖心的话，已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他一面痴笑着一面呆想：原来爽利非常的她也还有如此柔和的一面，以后自己可得多激发激发她这方面的潜能。
谁知，庞燕见刘意如此得意，便感觉好像被他得了什么似的，忙又扬声道：“哎！你在那儿笑得那么开心干什么？我允许了么？咱们正要说最堵心的事呢，严肃点！”
刘意点头笑说：“好，那这次就你先说，我暂时还严肃不起来，容我再调整调整。”
庞燕此刻就是想找话噎住刘意的情绪，好让他不那么自我陶醉，因而她也没多想就忙说：“我最堵心的是…是咱们的那些选修课！”
“哦，那是学校开展的又一项素质性教育活动吧？我记得那选修科目可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什么人文数学、天文物理、水与化学、土与生物，乃至经商管理、历史纵横、戏剧影视、音乐舞蹈、语言逻辑、交际心理等等无所不包。哎，你是选修什么来着？”刘意边回忆边笑问。
“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你都忘了吗？”庞燕声调开始抑扬，并且还顿挫起来了。
刘意心知不妙，忙竭力回想：“呃…，这当然不可能，我刚刚也只是在设问。我记得你好像是选修什么日语来着…”
庞燕便一气两用、借题发挥道：“呦……，难为你还记得，我都记不太得呢！那一学期统共八节课，其中还有两节是自习。课时都赶不上一星期的英语课，效果都比不了一季度的日动漫。还有，我们连自身基础都未打牢呢，就开始急急地展开对话了，这岂不惹行内人笑话？不过从头至尾，我还是记住了‘すみません おバカさん あいしてる’这类简单实用的词汇，也算是没有白学。你…，觉着呢？”
“有总比没有的好吧，”刘意自以为是地总结道，“就好比我选修的这个土壤小动物探究，其实并没什么稀奇，也就是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选取样本，调查丰富度；但是整个过程却很有趣很好玩。我记得在各种小动物中，自己最爱蝼蛄、最厌鼠妇，一个迅疾敏捷、活泼开朗；一个却缓行退缩、慵懒自闭—”
“—你最堵心的事是什么？”庞燕冷冷地过渡道。
按理说，这自己的开心话还未唠完就被问起堵心的事是要有些不适的，可谁知刘意向来是在悲喜情绪间穿梭了惯的，所以庞燕的这一问也并未使他感到什么异样。他只略愣了愣便又笑着回忆说：“我最堵心的事？那莫过于高二的那次艺术节了。我是精心地准备了个舞台剧《等待幸儿》，从它构思到成文再到全局统筹可是花费了我不少的心思，目的也不过一个：独树一帜。老袁自然是笑着默许了，可郑主任偏说我这剧是离奇古怪、闻所未闻，结果硬是给生生地pass掉了。”回想到这儿，刘意仍满怀遗憾。
由于庞燕也曾友情参与进这出戏的演出，且她爸爸乃堂堂戏剧学教授，耳濡目染之下，她的艺术鉴赏能力自然非同一般。此时她听刘意谈及此事，不免入戏太深，很快就忘了先前情绪上的不快，忙评价说：“这样，咱们先撇开郑主任那顽固界的泰斗不谈，毕竟他跟我们不是同一时代的，不可同日而语。我就单单从我个人的角度来剖析你那出戏的得失，看看你是否服气——千怪万怪都只能怪它太新奇以至于产生突兀了。首先，是主题含混不清。谁是幸儿？为什么我们要等幸儿？即便是等到了幸儿又能怎样？关于这些，你只是在全剧的开头作了简单介绍，之后就似乎没了下文，这岂不让人摸不着头脑？其次，是台词荒谬可笑。要说全是天马行空地瞎诌吧确是冤枉了你，但那也肯定不是实事求是地还原生活，总之是介于两者之间，让人有无限的心理落差。最后，便是你个人的表演方式了，用一个词概括就是：神经反常：总是会害羞地说出让人脸红的话，得体地做出让人咂舌的事；该生气时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该高兴时你又乐极生悲；你可以与周围的一切道具、场景甚至空气进行对话，把它们都当作有生命的个体，但却又能随时忽略掉周围真实的人的存在。起初，我以为你这一切是在模仿名剧《等待戈多》，但我知道你向来不愿生搬硬套别人的东西，而且我现在再仔细比较开，也确实不像。在戏剧编导及表演的各个方面，你都有些与众不同的想法，这我的确得承认。”
玩笑归玩笑，其实在对待很多问题的看法上，刘意与庞燕都有共识，这也是两人得以走得更近的根本原因所在。庞燕的上述剖析无疑唤起了刘意内心久违的热情，使习惯于自我交流的他也决定向她吐露真意了：“谢谢你这切中肯綮的评价。也只有你，才能如此。回忆起来，那时的我也是初生牛犊，一心只想着证明自己，所以难免有很多自以为是、疏漏大意的地方。可即便是过了这一年多，我的基本想法也没有因此而改变：主题当然不要太明确，这倒不是为了故弄玄虚、掩人耳目，只是为了增加它的艺术性与朦胧感，使内在有无限延伸与拓展的空间，同时也不会束缚住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发挥；台词自然是有些荒唐，但也并非毫无生活依据，你若细细品味一番，就知我所言不虚。且舞台语言自是有它的一套逻辑与理念，也必要拉开与生活的一段距离，如果从头至尾尽是些稀松平常的对话，那观众倒不如自己去生活中演绎好了，何必要再浪费时间观看你的？关于表演，其实表演方式与主题情感、故事情节一样，都是需要悬念与新意的，它本身就该是独立自主、与后两者构成三维体系的。我们早就厌倦了那种演员还未展开表演你已猜到他的下一个语言或动作是什么的演技，我们需要的是那种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反应。他能灵活地运用起周围的一切外物，并调动自己的各种感官与内心世界建立出一种奇妙而有趣的联系，使观者心旷神怡、从中受启。对于演技的好坏，我也有一个实在的衡量标准，即你的这种方式能否为你的角色、你的戏剧本身增添光彩。能逼真地还原历史人物或艺术形象固然称得上好演员，但更好的演员应该是有开创性与独特性的，他本身就该是个流动的主题与情节。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我让你扮演未来时间或未知空间的人物，此时并无任何模板可供参照，你该如何诠释？”
刘意的这番吐露让庞燕无言以对。待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又笑说：“你这还算是思维活跃的理科生么？我怎么越听越觉着像是遇着了怀才不遇的艺术生呢？不过你的这些道道还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比我也实在高强不到哪儿去！”
刘意正后悔自己刚才说的太过自我，怕庞燕一时在情绪上接受不了，听此台阶，忙下道：“那是自然，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过后一段时间，两人都想再说点什么，但又突然都不知该说点什么，便只得暂这么沉默着。
庞燕忽微微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刘意忙问。
庞燕便说：“你看看我们俩，通了这半天话了，也回忆了好些个高中的重要片段，可我细一想，竟都是些大而空的话题，以致说着说着自己都觉着累，何必呢？难道我们身边就没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值得留恋的？”
刘意听后，十分赞同：“你说的对，往往就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更使我们难忘，因为它包含的情感更真切更具体。你不妨就先说说你所铭记的一件小事，我甘愿做你的第一听众。”
庞燕此时已不像先前那样有推脱玩闹的心思，见刘意如此说，便酸酸地展开回忆：“那是高三深秋的一个晚上。你也知道的，有段时间我的数学成绩总上不去，自己心里也是着急，每天晚自习过后都要去找崔老师答一下疑，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待我问完题出来后，外面早下起淋淋冷雨，还间杂有簌簌寒风，我也只得加快步伐跑进车库。偏偏我们那个低洼的烂车库一到大雨天就漫水，地面潮湿不堪就不说了，门口也挤满了披着雨衣的学生。我好容易才挤进去找着了自己的那辆电动车，它也不知是被哪个没公德的给放倒了，上面还压着几辆没人管的破车。我这一面要浸着脚下的雨水，一面又要在昏暗的库灯里搬开那些沉重的车，并且周围还没个熟人来帮忙——在某个瞬间，我终于彻底崩溃了，我突然感觉自己竟是这般的无力，又是那么的可怜。后来，后来我就索性蹲在车旁大哭起来，也不管周围人用什么异样眼光来看我，我就全当是自己痛苦情绪的借机宣泄！那个惨淡的场景，我永远会记得，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刘意听到这儿，唏嘘不已。他想要就此安慰些什么，又害怕自己语气控制的不好，反显得虚假；因而也只是陪同低落着情绪，并不多说什么。
庞燕却淡淡一笑：“好了，我说完了我的糗事，也被你窃听了去，现在为公平起见，你也该说你的了，让我也听听。”
刘意略想想，便笑说：“你还记得今年4月1号晚我在食堂请你们吃饭的事么？那是迄今为止我吃得最为回味的一顿晚餐。”
庞燕随即笑说：“怎么不记得？大家还都很疑惑为什么你要在这天特意去食堂订一桌子菜，还都以为你所说的请客是开玩笑的呢！但是，我知道为什么。”
刘意苦涩一笑：“其实我请客的目的对于大家来说并不重要——只管吃呗，既然菜都已经订好了！可惜到后来，菜还未上全呢，你们就都一个接一个地返回教室了。呵，偌大的食堂最后只剩我和抹桌子的大妈相视而笑。”
庞燕忙笑着解释说：“我们也想等菜上全了再吃啊！可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晚餐的时间最多也就半个小时，何况那晚还有个数学小测验在后头等着呢，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刘意慢声笑说：“你大可放宽心，我并没有半点责怪你们的意思，毕竟每个人的想法都可以不一样，没必要强求。我只是久久不能忘掉那一刻的心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食堂里，傻愣愣地对着满桌华丽丽的菜肴，却没个共享者，更没个言欢人，那种清冷的滋味，使一切的美味都变得无味。我记得当时自己就对着顶上的白灯发问，我说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家都变得这么忙，忙到连聚在一起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那无数次的小测验少它一次又有何大碍？难道就会因此而损失了一切么？为何我们会搞成现在这样神经兮兮疲惫不堪？为何我们就不能因势利导因材施教？但是想到最后，我便知道这类型的反问不仅可能是徒劳的，而且恐怕还是可笑的。因为我们生在庞大臃肿的中国，我们是千年古国的学生。我们几乎从没什么真正的反抗权，我们不过只有时时的受压感罢了。”
这番深入肺腑的话不仅引起了庞燕的共鸣，更引出了她的眼泪来了。她含泪嗔怪说：“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再说…再说我就哭给你听！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总算是脱离了那苦海，就不要再回过头去自寻烦恼了。今天…今天咱们就先说到这儿吧，我这手机也快没电了。等一会儿高考成绩下来，你一定要记得在第一时间打电话来通告我一声，知道么？”
刘意虽还沉浸在那种悲戚的情绪中没完全缓过神，但还是本能地应答着。
就这样，通话结束了。
在按灭开关的那一瞬，他忽又心有所动：如果那晚你还在的话，一定会陪我吃完那顿大餐吧。
一想到这儿，心中酸楚无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