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还以为是我把她藏起来了么?”此时的梅紫已坐到椅子上,喝着水说,“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以前跟她关系僵到什么程度,她又怎么可能会再回到我这儿?还有,你们这些个小屁孩儿未经历过人事,能懂得什么感情?神神叨叨的,搞得跟真的一样!”
刘意不再言语。他在彻底的梦碎后终于感到分外的踏实:你,终于还是没有回来。
梅紫则又突然自引话题说:“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跟那丫头关系那么僵吗?当然,我自己脾气不太好,曾经打骂过她,这我也承认;但我绝对可以这样说,我是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培养的。可惜这个丫头呢,性格真是相当古怪:她爸爸长期在外沾花惹草她一句不说,而我只要在背后抱怨一句她就拼了死命维护她爸,这让我怎么不生气?还有,平时我跟她说话她总是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就知道整天跳她那破舞,根本就没把我真正放在眼里!你说说,如果我就这样任由她发展下去,那她以后还该怎么与外人相处?毕竟,人总是要活在社会里的!这也就是她性格的最大缺陷。不过…不过现在倒也好了,她终于如愿的跟她爸去外地了,又不知会遇着怎样的一个新妈;但都已经…已经跟我没太大关系了。”说罢,梅紫竟有些哽咽。
这言语状态多像自己的母亲金妮?刘意注视着梅紫许久,方说:“梅阿姨,您以前那样教育唐心,我相信一定是有您的苦衷,这点毋庸置疑;但有苦衷也并不意味着您所做的事就一定正确。好比刚刚我那与傻子无异般的言行,虽说在我自己看来,也还有那么点浅薄的‘苦衷’,但实际情况不过是:我因思念过度又不愿正视现实以至在精神上产生了恍惚。可这样的自我陶醉又有何意义呢,它是决不能带来现实的分毫改观的。所以,我应该做的恰恰是:尽快努力地接受这个事实,并做好迎接未来新生活的准备。再说回到您这儿,我想以前您与唐心关系之所以会那么剑拔弩张很可能是因为你们间的沟通出了问题。”
梅紫见现在的刘意与方才判若两人,很有些讶异,并带着好奇问:“出了什么问题,你不妨说说?”
刘意笑说:“问题恐怕在于您与唐心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同,彼此间又缺乏基本的理解与信任,所以才会产生那么多误会。但由于当时的唐心还未成年,所以主要责任还该在您。首先,唐心那么无是非地维护他爸固然不对,因为这一定是大大伤害了您的感情,但如果想到她除了她爸再无其他亲人便也就可理解她的这种看似无理的行为了。其次,唐心是有些自闭,这的确不该隐瞒或美化,但我想她的这种自闭也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自我保护,她其实是既害怕有人走近,又希望有人走近的;关键还在于如何走近。至于她的跳舞,更不过就是一种喜好与展现自我的方式罢了,实在没有分毫不尊重您的意思在内,您可千万不要因为其他方面的愤怒而把原本不相干的事也牵扯进来并还以此苛责人,这,可才是真正的蒙昧,或者残忍。”
梅紫盯着手中的水杯看,没有言语。
刘意看了看窗外,又低头说:“还有,对不起,梅阿姨,今天真的是打扰到您了,我为我先前的无礼行为感到抱歉;同时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来了。”说着,刘意便要转身离开。
梅紫则依旧盯着手中的水杯看,没有言语;倒是门口的小花猫适时地“喵”了一声以示,不送。
走在归途中,此时天色已有些黑,但见缕缕如游丝般的白虫在眼前无规则乱撞。刘意却像融化了绑在心上许久的冰袋似的,脚步都因此而感到分外的轻快。
回到家,他还特意追问了番刘母,才知她先前所谓唐心会回来的言论不过是“顺势”的想象,直接原因是由那天秦愁的到访引起的,根本原因却是自己,时常在嘴边念叨着这事。刘意听后,哭笑不得;却进而联想到:秦愁等来了冯奇,却同时感受到分离;自己没等来唐心,却已感到心的融合。这,不也就该满足了么?
当夜,刘意像吃了迷魂药似的,早早地就进入梦乡。在某个煞白断片般的瞬间,他忽发觉自己置身到一落满枯叶的可怖森林中;四围除了秃秃的巨树和尖尖的刀风便是黑洞洞的一片,远处却有牵连不断的鬼哭和狼嚎。刘意只得逼迫自己不要怕。他竭力地睁开眼,小心地探着步,摆好随时御敌作战或者可能不过只是保护自己的架势,提防着将要面对的各种情况:遇着固定的枝条挡住去路,可折断就折断,折断不了就从夹缝中穿行,再然后才是从离它最近的旁边绕道。遇着自然的冷风呼啸着从四面刮来,那就积极地调动起全部的身体热量来抗寒;如果即便做到如此还是着了凉,那么也要将这郁积在体内的大喷嚏响亮地打它出来,“声明”自己实在已竭尽全力。最主要的,遇着各色鬼模人样的敌手,可以言和就像文明人一样握手言和,言和不了绝不做单方面妥协;打得过就扭在一起让双方都显得似落汤鸡般狼狈的打;打不过就暂如丧家犬般畏缩的逃;逃不掉就学如尖腮猴般嬉皮的上树;上不了树那就只能跟野豪猪一样咬牙硬拼。即便最终被那敌手所谓吃掉,那么在临死前,也要将这切实的苦痛尽量地喊叫出来,以示吃掉自己,总而还是要付出蒙昧良心的代价的。这样,也就算尽了自己全部的价值了。总之,一切都将在预料中,不必有任何无谓的恐慌。
一步步向前移着,就将目所能及的四周变为光亮,然而不仅更远的前方依旧不明,就连先曾待过的地方在此刻回看起,也变为难再洞明的暗黑一片了。鬼哭和狼嚎声毕竟在杳渺的远处,并无挂碍;有挂碍的却是自己为了走出这密林——虽不知出路在哪儿,但比之于坐以待毙,显然试着前行会更有希望——每挪上一步,便会听得脚下踩着落叶的“哧哧”声响,仿佛正是自己,为了自私的自我寻求,残忍地践踏这地上无数虽卑微但依旧可发出苦痛呻吟声的渺小生命似的。这如落叶般的枯黄生命自我意识实在太低,低到根本不懂得向上索取,只实在地将身躯铺垫在这冰凉透底的硬地上,供与自己一样的所谓高等生命寻求那终极的出路。然而自己既已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便永远再无法将它们忘却,永远的要在前行的途路中忍受内心烈火烹油般的自煎。
正这么裹着无望的希望、伴着自弃的自励间,忽抬头见着前方的黑幕中央有两只虽隐约却温润的眼眸,如渔火、似萤虫。刘意冰雪般的心地随即就添有炭火的燃烧。眼眸下随即发出熟悉却杳渺的呼唤:“刘意,我在这里。”刘意听得真切,知道这正是唐心!情感又在瞬间战胜了理智。他的眼泪早已盈眶、心头似被箭穿,忙疯子似的向前奔去。
跑得越快,黑影也退得越快;总是隔着一段虽咫尺却终究无法企及的距离。刘意终于在某个时刻停下来,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忽仰面瞟见一旁巨树的枯枝上正立着一只猫头鹰,双眼炯炯发光,似在冲自己冷笑。刘意身上的热流即刻化作冷汗,理智的电波随即冲上高地。他的双腿支持不住,“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继而双手捶地,放声大哭。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