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怕就怕想得通，一通百通，无往而不利。一旦通了，甘为敬就不再灰心丧气，怨天尤人，而是一门心思扑到了改造上。甘为敬身上的流里流气，为他找了麻烦，但也使他比较能够接受逆境的试炼：他自吹但也不怕自贱，他享惯了福，但也由于流里流气挨惯了骂，他有一种天生的厚颜、天赋的自我保护和与阿Ｑ相颉颃的乐观主义--想当年，老子阔多了!在劳改队，他照样吹牛冒泡。他高高兴兴地劳动，表现不错，又加上劳改农场的书记与甘为敬的老爹有旧，对甘为敬多有照拂之意，他来劳改队劳动了四个月就抽到了场部去办黑板报，由黑板报而油印小报，由小报而变成铅印的报纸了。有一段时间，上级一再要求劳改农场加强政治思想教育，不能是单纯劳动生产与劳动惩罚观点。谈起思想来别的犯人哪里有甘为敬这两下子!甘为敬乘着这股东风变成了戴罪立功、卓有成绩的劳改报人了。他编的供劳改劳教人员阅读学习的《新生报》在各家劳改报纸的评比中跻身先进，为此，甘为敬被奖励了三十块钱，记功一次，在劳改新生积极分子表彰座谈会上吃红烧肉一次喝鸡骨汤放鲜葱花一碗。于是他在自己编辑的《新生报》上发表了这个消息，而且配上了自己撰写的对劳改农场感激涕零歌功颂德以及自己认罪服罪、弃旧图新的诗歌，把自己树成了积极改造的典型。一九六○年冬，粮食困难时期，许多劳改犯没有挺过去，而他由于出入于场部，多少有些机动的可能，囫囫囵囵地度过了困难。一九六一年五月，他在编务之余去田里起白薯秧，正好看到一个死刑缓期执行的犯人钻铁丝网企图逃跑。甘为敬不顾该犯狗急跳墙什么都干得出来，跑过去把他抓了回来。他立了大功，提前一年释放，作为新生人员留在了农场就业。
就业以后，他住在单身职工宿舍，与一个食堂管理员、一个司机、一个电工共住在一间房子里。每晚打牌参禅，他获益良多。熄灯准备入睡的时候，大家谈话的主题从牌理禅机转向了另外一个--那就是性和女人。在此之前，甘为敬觉得自己就够"坏"的了，来到这里与劳动人民一比较，他真是自愧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他们谈的，有器官--各种名称代号，谐音谐形，直截了当与旁敲侧击。有动作手势，能传神韵，盖各种戏曲的表演艺术大大丰富了劳动人民的动作与手势也。此外还有拟声口技，有故事，有笑话，有谜语，有成语，有术语，有暗语，有顺口溜；有形容--色泽、气味、形状、比喻、转借，有描绘--感觉、过程、反应、比较分类……血花流烂，打鼻子撞脸，虎狼驴狗，臭鱼烂虾，吃吃淫笑，嗷嗷乱叫，吱吱晃床，啪啪自打自肉……虽说经过两年劳改，甘为敬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刺激得撂蹦干吊，惊诧莫名，鲤鱼打挺，鹞子翻身，横空出世，垂涎三尺，异峰突起，力顶千斤，饿虎扑食，少林崆峒，蛟龙失水，巨蟒悬空。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落得了个向隅而泣，涸辙之鱼，跑马平川，失手跌落，怀才不遇，辗转反侧，枕席狼藉，如泻如注，如呕如吐，如牲如畜，如哭如诉的下场。
农场附近公社生产大队，有一家主要卖过路客的面馆，开面馆的是一位粗声粗气的大寡妇，不是年龄大而是块头大。由于这里地处偏远，社会主义改造搞得没有那么彻底，寡妇开店，也只是名称上加了个大队经营的字样，实际上她是自负盈亏--只消截长补短地招待大队干部吃几次，也就保持了面馆的社会主义性质了。
一九六一年，还处于三年困难时期，肚腹的饥渴并不比那话儿的饥渴好熬，甘为敬新就业，工资又少，仗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家里的接济，时而到面馆吃一点肉丝汤面、猪头肉猪耳朵就散白酒之类。三吃两吃，他发现女老板--块头颇占空间的胡姓寡妇对他很好。一开始是别人先交钱后吃饭，而他是先吃饭后算账；后来改为优惠打折扣，一般是七折六折。胡寡妇说是，对你我收回成本也就行了。后来看着甘为敬吃得得趣而又可怜，香甜而又卑贱，不禁母性爱心春心大发动，索性连折扣也不打了。"你只管来吃就行了。"胡寡妇对甘为敬说。
胡寡妇声音嘹亮，胸高臀圆，一个人一次扛三袋白面，汗滴如珠，坠地有声而面不改色。她喜欢短打扮，穿短袖衣裤，胳臂大腿经常是匀匀称称粗粗细细白里透红凸凸胀胀地暴露出来，令甘为敬浮想联翩，咽下不少口水。
这天晚上甘为敬梦见与胡寡妇睡在一起，龙腾虎跃，摸滚爬打，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紧紧结合，化为一体，取得了真正的新生。只是云雨以后，只见胡寡妇愈来愈高，愈来愈胖，而他愈来愈小，愈来愈细，比例如大象之与蚂蚁，使他且喜且惊，面有得色，兼有愧色。醒后不知吉凶如何，但是仍然止不住想好事。
第二天他见人就说自己的梦。三下两下，众人皆知，连胡寡妇也听说了。胡寡妇听说了甘为敬的梦，脸红脸白，吃吃笑个不住。于是君子有成人之美，大家连哄带促，他与胡寡妇结了婚。
谁知道，是因为命运突变的刺激，是因为三年困难的条件，是因为双塔园的一幕受了惊吓做下了病，是因为过多地谈论挑逗反而消磨了锐气--他在初中二年级就学过《曹刿论战》一鼓再衰三竭的故事--他失败了，失败得一塌糊涂，所有劳改农场的职工都传诵着甘为敬被胡寡妇从床上踹到地上去了的轶闻，这段轶闻大大调剂了生活单调的农场职工的情绪。
踹到地上他就又饥渴起来了。越饥渴越敏感，越敏感越脆弱，越脆弱越窝囊，越窝囊越自卑，越自卑越难分难解以致肌肉颠狂神经疟疾，也就越发没有戏了。他干脆算不上个男人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令人十分齿冷的事。说是他跑到苇席搭就的女厕所边探头探脑，顺缝窥视，还搞了什么旁人无法出口的勾当。他自己坚决不承认，说是完全误会。但是上厕所的女犯发现了他，女犯们正苦于孤独郁闷，到了晚上无事可做。她们逮住了甘为敬，不禁又愤怒又兴奋，她们把甘为敬一顿好揍，只揍得他脱落了两颗牙齿。幸亏党委书记保他，由上级找他谈了一次话，给予了严厉的警告，这才没有再次把他送到大墙后面去。但是他已经成为众人异口同声取笑的一个笑柄了。
甘为敬尴尴尬尬，便请假一个人回Ｖ市探亲，在家一住住了两个月。回农场以后，突然破门成功，攻下一城。他得意洋洋，见人就吹，确实为自己捞回了一些面子。吹完了再注意胡氏的反应，他才明白，他的小小成功其实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小打小闹，蜻蜓点水，隔靴搔痒；蚂蚁缘槐，蚍蜉撼树，惊大国而又谈何易!他是手忙脚乱，汗流浃背，浮皮潦草，浅尝辄止，不深不透，偏高偏低，雨过地皮干，竹篮打水一场空，蚊虫叮佛爷不疼不痒，豆腐当炮弹岂能杀伤，人一走茶就凉，人没有走茶就凉了--不，茶压根儿连乌涂都谈不上。
于是胡寡妇加强对他的饲养，猪蹄猪脑，猪血猪腰，直吃得他嘴唇起泡而又腹泻不止。
养而无功，胡寡妇不免心烦，便说了些让他有失自尊心的话。
他一生气，与胡寡妇离了。临分手的时候他凸着眼珠当着旁人对胡寡妇说："别看我现在是这样，早晚有你看着我坐小汽车的一天!"
胡寡妇的回答是："俺不稀罕那个，俺只是想嫁个男人!"胡寡妇的话使许多人笑了。
甘为敬从此更加痛恨胡寡妇以及他还没有忘记的冯满满以及一般的女人。他想起了近日读到的曹禺的新作《明朗的天》，剧本里有一个资产阶级的博士，博士有一句台词，说是"女人不是人，女人是女人!"太精彩了。我要报仇!他拉屎攥拳头，暗自使劲。
离婚以后甘为敬到处讲他与胡寡妇的故事，绘声绘形，啧啧称奇而又夸张叫苦，唉声叹气，自愧弗如，敬谢不敏，直把胡寡妇描绘得血盆大口，无底黑洞，敲骨吸髓，高炉化铁，王水融金，鲸吞席卷，穷追不休，如同山魅海妖一般。说得大家同情他羡慕他嫉妒他却又喜欢他，都说他改造得好，一点知识分子的酸溜溜也没有了。
他还嘲笑胡寡妇不懂得柏林莫斯科，不知道东德与西德的分治，更不知道歌德和贝多芬……这些话传到了胡寡妇耳朵里。胡寡妇说："喂个兔子还能糊一嘴油呢，知识分子呀!又馋又懒又赖又孱，永远喂不饱，永远喂不熟，反过来还得咬你一口。老天爷有眼，怎么不打个雷劈了他没良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