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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核心故事(2)

补课一开始,侯志谨成了班上第一大拿。他几乎不再上课,成了专业的学生政治工作干部。先是动员,那个年月,没有比动员大家参加政治活动更容易的了。领导一讲,哭的哭,叫的叫,又是引火烧身(即交代自己的问题,吸引群众的批评批判烈火烧向自己,以利于自己的思想改造),又是洗澡搓澡(把自我批评比喻成"洗澡",把别人批评自己比喻成给自己"搓澡",很形象也很有信息量--注意,搓澡有时候也会搓得生疼的),又是连夜写大字报,叫做万炮齐轰骄、娇、官、怨、暮,又是搭梯子下楼(搭梯子是指分析旁人的思想问题并帮助他提高认识克服缺点,下楼是指自己提高认识做出令人满意的检查,从而扭转被动悬空局面走到实地上来),又是梳辫子(归纳自己的或别人的问题,使之眉目清晰,便于"提溜")。还有脱裤子割尾巴(彻底坦白,彻底改正)、竹筒倒豆子(亦指彻底坦白)及种种恨铁不成钢的举措,使思想的革命化大运作迅猛旋转起来。

愈是单纯的大孩子愈是重视自己的问题,他们从报刊上得知,许多人在这样的思想革命的高潮中,受到了冲击,进行了艰苦的有时是尖锐激烈的思想斗争,在思想的战场上取得了无产阶级的决定性胜利,揭发了自己,批评了自己,并且在群众运动的烈火中燃烧净化,求得了思想的大飞跃,大解放,大突破,大畅快,大自由。这整个过程对他们极具吸引力,处在迷惑、彷徨、热烈、轻信而又多变的青春时代的大学生们,他们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够在党所号召的政治思想活动中得到一种精神的洗礼呀!他们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获得一个类似的精神旅程--文化苦旅呀!他们是多么希望审判自己、洗涤自己、净化自己,并且从同辈人的反应那里得到这种精神飞升的验证呀!他们是怀着狂喜来参加这血肉横飞的精神战斗的活祭,这青云直上的精神升华的盛典的。在这个祭坛上,青年学生们交出了自己的活泼跳跃的心。有的交代自己儿时偷过家里的零钱买了糖豆,有的交代自己一次考试时与同学传了小条,有的交代自己占有了邻居家的母鸡跑到自己家的鸡窝里下出来的蛋,有的交代自己曾经无票乘坐了人民的电车汽车,有的交代自己曾经十分喜爱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的路翎的小说,有的交代自己对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丁玲十分同情,有的交代自己曾经怀疑过农业合作化究竟是不是真的能够多打粮食,有的交代自己不好好听政治课。

所有交代政治思想方面的问题的人心情都十分沉重,他们大呼小叫地说自己对不起党,自己的思想十分危险。同学们也都认为他们走到了阶级敌人营造的迷魂阵里,滑到了反革命分子挖好的毒窟陷阱的边缘了,于是群起而挽救--批评之。

有一位男生交代了自己的第一次手淫,另一位男生交代了自己的一次与绵羊的兽交。交代的人面红耳赤,浑身虚汗,咬牙切齿;听的人态度庄严,同样面红耳赤,心如乱麻,又如利刀割体。最后交代完了,全体女同学又羞又愧又气,不由得痛哭失声。

(在全体知情同学特别是女同学的强烈要求下,后一个学生终于被校方劝告退学。被劝告退学时,这个同学问:"不是坦白从宽吗?"校方回答:"中呀,从宽才劝告你退学呀,否则,像你这样的流氓分子早送去劳动改造去了。"于是该生唯唯。)

有一位女生交代了自己童年时期受到街口一家卖包子的店铺老板污辱猥亵的事情,女生边说边哭,最后在交心会的会场哭晕倒过去了。全班同学更是哭成一团,呼天抢地,大家一起控诉旧社会的罪恶,大家一起称颂新生活的光辉。哭完了又笑,你搂着我我搂着你,亲密得胜过兄弟姐妹。大家虔敬肃穆,人人经历了一个被污辱与损害,被强暴与撕裂,被解救与治疗,被震荡与冲洗,被抚慰与拥抱--终于获得了光明、幸福、健康、纯洁、新生的伟大历程。

(不久,这位女同学被补选为学生会的委员,主管文娱体育方面的活动,变得性格开朗,振奋有为,与交心前的那种压抑、神经质、思想落后、表现消沉的状况判若两人。这位女生还一下子收到了十几封求爱的信,所有的信都写得极其崇高,深挚,丝丝入扣,楚楚动人,读之鼻酸,肝肠火热--令人不能不承认新社会之好,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不承认新社会的好处,这样的人确实是应该杀无赦的了。)

不但交代了自己的隐私与一切见不得人的东西,从而更增加了人与人的心连心,而且也交代了自己凑巧掌握了的父母兄弟姊妹近亲远亲的一切隐私丑闻,从而使一切肮脏的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没有存身的余地。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啊,就是这样地被青年被人民被"大跃进"的浪潮埋葬的啊!

有一个学生在交心过程中揭发了一件大事,他说他的舅舅保存了一本蒋介石著的《中国之命运》,并且说过一些敌我不分、美化国民党反动派的话。这件事轰动了学校,而且愈传愈邪乎,最后人们已经认为该学生的舅舅家是反革命特务的黑据点,而他的舅舅也被隔离审查,搞得很严重,他算是立了一大功。最后,才弄清楚,他舅舅家里放着的不是蒋某人的原著而是解放区出版的、由陈伯达等革命的理论家执笔的对于蒋著的批判文字汇编。一场虚惊。

一场虚惊也还是受到了高度的肯定。请看,人民的觉悟已经有了多么大的提高!人民的江山已经是多么铁打般的牢固!这位同学的高度警惕性与大义灭亲的精神有多么精彩!连同学的舅舅也感谢他的外甥的揭发,使他受到了一次考验也得到了一次教育。特别是,正是经过这样一审查,他的嫌疑洗清了,他的面目更纯洁了,党对于他的信任更加增强了,这不正是盛世盛事,大好事一桩么?

所以,这位男同学被邀到各新生班联合大会上做交心的示范,也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唯忠唯诚、殷殷此心可鉴天日的示范。他的示范又掀起了交自己的亲属的"心"的热潮。

被搞到大会上交心的还有冯满满。她交代的中心是她的爸爸,她的爸爸是死有余辜的在逃反革命分子。冯满满的长篇发言是一次极其生动的地主阶级罪恶史的故事汇编。她先是从反革命分子的祖父--也就是她的曾祖父讲起。该老反革命曾经自己动手毒打一个抗租的农民至死,霸占了人家的房产,而且让人家的妻子儿女为自己无偿地扛了一辈子活。该老反革命年老以后,贪生怕死,听说人奶可以养生,便强迫五个刚刚生产的妇人给他挤奶喝。该老反革命活了八十五岁,居然在八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位十八岁的丫头作媳妇,一个糟老头子这样糟蹋人家黄花闺女,是可忍孰不可忍?地主阶级的罪恶罄竹难书!

到了在逃反革命的父亲--也就是冯满满的祖父这一辈,对于农民的压迫,对于革命者的仇恨与迫害更是达到了十倍疯狂百倍残酷的程度。该次老反革命--冯满满由于划清了界限,不能承认也不能称呼他们是自己的亲属--勾结官府,私设公堂,生杀予夺,草菅人命。在二十年代大革命失败后,他配合蒋介石在本地追捕共产党员和革命者,他的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他晚上睡觉要人捶背,捶得不好了又打又骂。一位刚刚十六岁的女孩子,因为受到了他的殴打与污辱,跳井死了……他因为罪恶太大,神经紧张,晚年老是梦见自己被人民枪决。他最后发了疯,被绑到了铁柱子上,恶贯满盈,死于非命,真是大快人心!

讲到这里大会全体喊起了口号:"向地主阶级讨还血债!""保卫无产阶级的铁打江山!""血债要用血来还!""跟着共产党永远干革命!""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冯满满一面呼口号一面已经泣不成声,然后她哭着控诉她的爸爸,他不但是革命人民的疯狂敌人而且是一个禽兽行径的色鬼流氓恶魔。冯满满才六岁,就看见了他与女用人光天化日之下,在谷仓行那无耻之事。在满满十来岁的时候,他甚至于猥亵自己的亲闺女!这还能算人么!这样的人杀十次也不足以平民愤呀!给我一把枪吧,我要亲手杀了他!冯满满杏眼圆睁,横眉立目,咬碎钢牙,字字作金石之声,一时掌声雷动,吼声四起,雷霆万钧,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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