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敬闻之大喜。她主动提出来要去他住的地方，太顺利了。真是势如破竹!真是现代意识!真是热辣如火，自行燃烧!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他自己才是不够现代了呢。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决定由他来为这次晚餐付账。这个钱总是要花一花了，到了这个时候再让人家小姐花钱，未免太肉头了，这种肉头可是要天诛地灭的啦。再说穿着开口很高的旗袍的服务员小姐的高跟鞋，也很令人神往，他时不时地看一看小姐的穿着肉色丝袜子的玲珑的脚丫，他多么想摸一摸亲一亲那脚丫呀。是的，在这样一个服务员小姐面前，他怎么能够自己不掏腰包而让女士买单呢。
但是，真的到了付账的时候，冯小红一把推开了他，迅速地接过账单，由她付清了钱。
甘为敬既喜出望外，又不安莫名。他何必在电话里与这样一个小姐谈判吃了饭谁来付账的问题?这不是，人家付了，不用你付，你还说什么?你这不是一下子反倒栽了面了么?
甘为敬为了在气势上挽回一点局面，出了"王子"的门，立即主动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总算是来得及付了的士钱。
"是这样的，我这里有一篇稿子，和您有一点关系。我想请您看一看，提提意见。"到了甘为敬的家，坐在甘为敬那乱乱的、发出一股酸败的气味的客厅里，冯小红笑嘻嘻地说。
甘为敬闻之几乎喊了万岁。别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只听说了小红自己有一篇稿子需要他帮忙。啊哈哈哈，没有比这样送上门来的更容易上钩也更钓之有理的了。一个貌美的女孩子，又喜爱上了文学，最好是还没有多少文才，那就除了求甘为敬这样的人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文者情也，情者名也，名者钥匙也，美者本钱也。天之降美人于余，艳福也乎?桃花运也乎?命也乎?我的手气和鸟气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也明白为什么今天吃饭小红抢着付账来了，求他给改稿子求他帮助发表，能不孝敬他吗?我要的可不是你的那几百块钱呀!
他手忙脚乱地给小红倒茶，倒威士忌酒，又找出了一听夏威夷果罐头。为了高雅，他又打开了音响，调了半天，放送出一段舒伯特的《鳟鱼》。然后他急急地给小红开罐头，请小红吃。这种易拉罐罐头本来是最容易开的，甘为敬由于激动居然为开罐头而割破了手，他又忙着找来"创可贴"贴了上去。他仍然很兴奋，他知道女人的心是最软的，女人看到血就会感动起来，那不更是多了一分情义了吗?
他显出了甜蜜的笑容。他坐好，款款地说道："很好嘛，文学是蛮好的嘛。我很愿意读你的习作，这么可爱的人，写出东西来一定也是蛮可爱的嘛。"他的声音都变了，他大笑起来，笑自己快六十的人了忽然变成了奶油小生，奶腔奶气起来了。他一面笑一面向小红的身上靠。
小红立即挪动了自己，与甘为敬拉开了距离。她随手把自己的一个牛皮革"马桶包"放在她与甘为敬的中间，以示保持界线与严阵以待。同时她改变了称呼，居然说："甘为敬作家叔叔，我的"习作"是不值得您看的。我不会为了我的一篇习作来麻烦您。其实……"
小红的举动特别是突然召来的"叔叔"的称呼使甘为敬大感意外，这完全不合乎他心目中的情爱逻辑与已有的风流经验。他甚至有些气愤，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来找我做甚?谁又不是没有见过谁!这么枯枯燥燥呆呆板板还打扮个什么劲?干脆穿一身草绿军服，梳俩小抓髻再挂上红卫兵大袖标不就得了么?干脆一见面先背语录：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然后抓着我去游街不更合适么?他妈的!
小红继续说："其实我来的主要目的是采访您。您知道，我早就对您的遭遇感兴趣，但是我不了解您。我更多的是通过您的作品来想象您的，而年轻人的想象是多么地骗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小红略显激动，眼角上出现了泪花。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并不那么"现代"么?甘为敬皱起眉头来了。
"我和我的几个朋友读了您去年发表的中篇小说《男鬼》以后，非常感兴趣。我并不认为那是你实有的经历。经历当然是可以夸张的，然而小说反映的是您实际的心态。您的调子，您对女人的态度，那都是真的，甘为敬式的。经过我们主编的同意，我们自费公助到您呆过的劳改农场做了一次旅行采访。这次采访的收获大极了，特别是了解了胡寡妇的事。我们最感兴趣的是胡寡妇的命运，我们了解到了她而且很喜欢她……"
"我不想和你谈我的过去，谈我过去的私生活，谈这个没有文化、没有一点现代意识的卖猪耳朵和零白酒的傻女人……"甘为敬拉长了脸，不快地说。
"但是您已经无法回避。是您自己写了她，说是拿她做了模特儿也行，说是拿她这一个类型的人做素材塑造了崭新的典型也可以，说是她触发了您的伟大想象力也可以。"冯小红见到他的不快的表情，反而说得更加起劲，"是是，我们也是学中文的。这里的问题不在于对号入座，这里没有什么官司。这里我们谈的是文学，是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是作家的经验与性格，是知人论世的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文学批评方法。我们认为胡寡妇在您的生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对于您的心理素质和您的文学创作影响至为巨大，我们认为胡寡妇实际上到今天还与您在一起，她主宰着您的文学活动与情感世界。您当然可以不承认，作家提供的是作品而不是关于作品的说明。我们感兴趣的不是您自己说明什么，而是您已经流露出了什么……"她一面说着一面从他们二人之间的马桶包里拿出了两页打字纸，她说："这是我们写的一篇夹叙夹议的对您的名作的研究的大纲，可以算是论文，也可以作为报告文学读。我想它的可读性很强。除了本刊以外，现在还有七家报纸和刊物准备同时发表我们的文稿。我们写您和胡寡妇的故事，我们研究您和胡寡妇的关系……"
甘为敬火冒三丈，他一把抓过电脑打印得漂漂亮亮的文稿大纲，只几个大字标题已经让他轰的一声，血液乱流起来：
大标题是《从恋母情结到准精神分裂的白日梦》，小标题有：《一个恋母与自恋者的呻吟》《从亢奋到疲软--试析甘为敬小说中的性意识》《强奸与手淫--论甘为敬小说的犯罪意图》《虎头蛇尾的罗曼斯--甘为敬与胡寡妇的情与性》《嫖妓心理与甘为敬的所谓爱情故事》《怯懦与自私的男子的自供状》《在保姆与娼妓之间--甘为敬的女性理想》《卸磨杀驴--甘为敬是怎么样抛弃了胡寡妇的》《从饥渴到贪婪--甘为敬小说的原型与重铸》《阿Q的辫子与甘为敬的才子佳人模式》《性无能与性解放的自欺欺人狂想曲》《弱者，你的名字是男人!》《在男权主义的祭坛上--胡寡妇之死》《恩将仇报的作家与贩卖无耻的市侩》……甘为敬一面看一面不相信这是事实。他不断地捏一捏自己，确实感到了疼痛，又看一看盛装袅娜胜任愉快的小红，小红面不改色地微笑着望着他，仍然是那样美丽那样文明那样亲切而又大方。甘为敬只觉得五雷轰顶，却原来他以为自己是如何风流倜傥，如何情场老将，如何处处得手，如何艳福花运；他以为无论怎么样高贵纯洁庄重的女子，到了他的肚皮下边左不过也是那么一回事……结果，在今天的女青年面前，他算老几!只算个老土!一个没有开化的野人!他翻了翻文稿，却原来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竟是性学专家精神病大夫恶德研究与审丑专家兼深文周纳的刀笔吏。那文章简直把他描绘成了畸形羸弱病态丑陋自私而又狠毒的一个怪物。冯小红，冯小红，冯小红怎么会是这样的呀?早知道是这样，他是无论如何不敢招惹她的呀!
"我们的文稿大纲请北京安定医院的留美归来的医学博士赵有风先生审读过，他认为我们的文稿是经得起专家鉴定的。我们的文稿也给劳改农场党委送去了，他们也认为情节基本属实，我们有他们的公函，盖了章的。我们在G市也已经将文稿分送给一些有关人士，包括省委领导与各部门负责同志，以及您的老朋友们像冯满满呀、邹晓腾呀、侯志谨呀、李门呀什么的……"
"我抗议!"不等她说完，甘为敬已经大吼起来："这是污蔑，这是人身攻击!这是侵犯我的隐私权!这是侵犯我的名誉权!我告你们去……"
"您不要这样么!"小红嫣然一笑，口气如娇似嗔，嗲嗲地瞪了甘为敬一眼，还拍了甘为敬的胳臂一下。"您怎么这么不现代呀!所有这些分析都能扩大您的知名度，扩大您的魅力呀!您看，经过我们的重述和解构，经过我们的提示与更换语码，您的生机不是更加盎然了吗?您的遭遇不是更加痛苦了吗?您的个性不是更加真实叫做栩栩如生了吗?没有痛苦又哪儿来的光辉灿烂呢?没有罪恶又哪里有人类的繁衍与社会的进化呢?我敢断定，我们的文稿发表出来以后，您一定可以收到西自帕米尔高原，东至东海之滨，北起大兴安岭，南至海南岛与西沙、南沙群岛的女性来信，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您这种梦游型与犯罪型的人，是最能满足性变态妇人的要求的。说不定，您会收到一位美国或者英国贵妇人的慈善加情感的馈赠，这回，就不止八十万美元了，说不定是八百万，八千万，八个亿，你不但可以终身受用不尽，而且能投资开发，对祖国的现代化事业做出卓越的贡献，也可以挑选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做投资移民……"
"胡说!我没有变态!我的一切正常!不行你可以找医院去检查……我这是说什么呀!真把我给气糊涂了呀!我不同意!你们没有权利擅自对我说三道四，信口开河!我就是要对你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说着他鼓了又鼓自己的勇气，他大呼小叫地壮着胆，哆哆嗦嗦而又气急败坏地把《从恋母情结到准精神分裂的白日梦》的大纲稿给撕成了碎片。
冯小红笑得更美丽了。她满意地说："您可真是太孱弱了。您写了别人那么多那么多，您随便讽刺糟蹋挖苦包装打扮别人，您爱怎么分析就怎么分析，您爱怎么描写就怎么描写，爱怎么刻画就怎么刻画，爱怎么胡说八道就怎么胡说八道。怎么我们青年人做一点纯学术纯理论的探讨，就把您吓成了这个样子?您还动不动说别人不现代呢，您还整天提倡民主呢，瞧您这点气量!又喊起加强专政了吧?您撕什么?这是电脑打的，仅仅征求意见稿已经打了不少于五十份。文稿贮存在电脑硬盘里，又录制到了普通软盘和密纹软盘上。文本有不同的格式：WPS也有，XLBR也有，WM就更有。如果您需要，我可以送给您一个软盘。您有什么意见的话，可以直接在软盘上修改，也可以另起炉灶重开张。比如说，我们可以搞两种文稿，一种是我们写的，一种是您自己的说法，两种文稿同时刊出。我们从来都反对独断论，我们不妨认为世界上可以有一个以上的真理……"
"你混蛋!"甘为敬骂了起来。
"我、看、你、才、是、混、蛋!"
"出去!出去!"甘为敬干脆动起手来，他前去拉冯小红，想把小红从沙发上拉起来。
冯小红轻轻拨了一下他的手，他只觉得腕子生疼，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使他坐到了地板上。
"气功!你有气功!"甘为敬鬼哭狼嚎地喊道。
这时电话铃响了。
谁?是不是妻?甘为敬呆了。
冯小红若无其事地拿起了电话。甘为敬前去拉她的手，一想到她的气功就又退了回来。只见小红柔柔地拿起了电话，她说："是的，电话没有错。哦，您是甘老师的夫人吧?是的，是的。我是《男男女女》的编辑。甘老师他……他现在……我看是有一点……"
连一旁的甘为敬也听到了对方砰的一声挂断电话的声音，他能够想象出太太挂电话的那种愤怒的样子。他真是叫苦不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这天深夜，甘为敬发作了脑血栓，幸亏他在最难过的时候拨通了市急救站的电话，否则情况实在不堪设想。他被紧急送到了医院，经过抢救和时间长达半年的疗养，总算大体恢复了行动与语言的能力。他最关心的是自己今后性事上的表现，医生的回答很含糊也很被动，没有一个明确的、让人放心或者让人死心的说法。甘为敬急得不行，心想中国人的观念就是太不现代，如果是在美国，医生首先要告诉病人的就是他的性功能预后。怎么能这样不清不楚，不负责任?好就好在，他这么一大病，太太就回来了，与他和好了，对他的治病不能说是不关心。当他极其恐惧而又伤感地与太太谈到今后的性事不容乐观的时候，出乎他的意外的是，太太不但没有痛不欲生或愤怒绝望，相反，一听他说自己"恐怕不行了"，太太喜形于色，竟然一下子与他热烈拥抱起来，并且安慰他说："那没有关系，我不在意那个，你多保重自己吧。你说说，你到处拈花惹草的，最后你究竟得到了什么?你再别这样了……"
中国文化的劣根性呀!自己得到的一定不准旁人得到，而自己得不到不要紧，只要别人也到不了手，心理就是平衡的。中国的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中国哪一个世纪才能与世界接轨?让一个这样的人做妻子，还不如抱住一个木头墩子呢!
甘为敬住医院期间，居然还收到了冯小红送来的一枝鲜花--只有一枝而不是一束。一看护士拿来了花，甘为敬一喜，以为是哪一位崇拜他的女子送来的，及至一看到冯小红的名字，他一阵晕厥，立刻按响了病床床头的紧急呼叫电铃……
由于突然得病，也由于心境变化，他原来计划要写的关于侯志谨剽窃的丑闻的报道没有写成。出院以后，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确实是力不从心了，过去也力不从心，但是他还有某种信心，以为自己今后会有好转。这一回，他的眼前已经没有这种鼓舞人心的前景了。没有了气力，他的嘴里更加满口脏话了。他只剩下了嘴上功夫，滔滔不绝，臭气熏天，顺口流涎，终于显露出了凄凉晚境。听过他的一套"黄话"的人，始则厌恶，继则为之鼻酸。
已经过了许久了，甘为敬担心的那篇《从恋母情结到准精神分裂……》始终没有踪影。难道这是一个计策?是冯满满设计的虚晃一枪?是为了制止他写揭露侯志谨的文章而设下的心理战圈套?太可怕了，冯家母女，他真算是服了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