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淋雨,常笑回家喝了姜汤,吃了感冒药再蒙头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一切安好。
但李哲就没这么幸运了,感冒药也抵挡不住病毒的侵袭。到半夜的时候,李哲发起烧来。不同于常笑的装病,他是真的生病了。浑身如同一块面团在烈火里炙烤,身上滚烫不已而又软绵无力。这下,连方文静的照料也无济于事,只好急匆匆地将他送往医院。
也许潜意识里,李哲想生病。只有在病中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抓住母亲的手,去祈求他一直奢望却无法得到的温暖。也只有在病中,他才可以感觉母亲一直漠视他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片刻的温暖。
清冷的医院,只有晚风轻轻的回响。李哲在不停地辗转中,触碰到一个人的手,细长的手指,指尖的温度如山后的溪水,清凉怡人。他是那样孤独的一个少年,即使一点点的温暖握在手中,他也舍不得放弃。
那只手挣扎着想要挣脱桎梏,烧得迷糊的李哲却有股执拗的韧劲,紧紧攥住那只手,怎么也不愿松手。生病让他失去故作深沉的懂事劲儿,如同一个撒娇的小男孩,执拗着、任性着。
不知过了多久,李哲从一片混沌中渐渐清醒,张开眼看见的却是常笑含笑的双目,继而他发现手中紧握着的,是常笑的手。他不禁大窘,赶紧丢开她的手。
她揉揉被握得发疼的指尖,清脆的笑声回响在整个病房:“嘻嘻,知道抓错人了吧!”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现在知道错啦,刚才抓着我可是好疼呢!”
看到他窘得说不出话来,她说:“看在听到你秘密的分上,我就不怪你了!”
李哲反而糊涂起来,“我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被同学欺负啦。”常笑一语就点破他的困惑,“你发烧说胡话自己都说出来了。”
李哲低着头默认了,他自以为心思深沉,没想到一生病,脆弱的心思便都暴露出来。
“光是抱怨有什么用,你还击呗,用拳头打回来!”常笑怂恿他。
李哲怔怔地不说话。不知人间忧愁的常家小姐怎么会明白他的感受?她如同一颗珍珠,受到众星捧月一般的呵护宠爱,而他呢?他只是一株小草,粗糙地生长着,有谁会在意一株小草是不是会被人踩上几脚,吐上几口唾液?没有人,一直都没有人。
见李哲不说话,常笑神神秘秘地说:“既然你不愿意打架,那我再教你一个办法好了,保证让你的同桌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你?”李哲有点不相信,这古灵精怪的女孩,又有什么歪招?
在门外和方文静谈话的冷清萍走进来,把手放在李哲额头上问:“怎么样,烧退了吧?”
“嗯,今天差不多已经好了。”方文静说。
“有什么需要记得告诉我。”冷清萍道。
“谢谢。”冷清萍客气地说。
冷清萍对常笑伸出手:“笑笑,咱们走了。”
临走的时候,常笑还不忘向李哲挤挤眼睛道:“你等着啊!”
到底是孩子,李哲的病,来得快痊愈得也快,等他病好之后上学的那一天,常笑不忘她的承诺,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给他,“给你的。”
“这是什么?”李哲好奇。
“你猜猜?”常笑调皮一笑。
李哲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块蛋糕,奶香扑鼻,香得他偷偷咽了一口口水。
“不过,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同桌的。”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李哲不满地说。常笑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说起来同桌也是欺负他,怎么还会受到如此优待?
“你没听说过吃人家的嘴软吗?”常笑颇有理,“这样,他以后就不好意思欺负你啦!”
“这就是你所说的办法?”李哲失笑,一块糕点就想把他那顽劣的同桌收买,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不过他倒是蛮为常笑的行为感动,常笑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他的事情她都记在心上。
“反正你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对不对?”常笑咯咯直笑,“那试试我这个武器吧!”
李哲半信半疑地接过,准备在恰当时机送给同桌,看看常笑的“武器”到底是不是这么管用。
没想到几天不见,同桌态度已经大为改观,虽然表面上不像和其他同学好友一样勾肩搭背、窃窃私语,却在李哲写错字的时候适时丢过来半块橡皮,在他上课失神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给出一点提示……男孩子之间的友谊从来就不是靠嘴上的甜言蜜语。也许是李哲那天的行动让他有了一丝愧疚,从而作出了改变,但不管怎么样,这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至于常笑的蛋糕嘛,估计只有他代为享用了。想到这里,他心里美得冒泡,一上午都是对美食的期待。
好不容易挨到午间休息时分,李哲赶紧找一僻静地,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盒,拿起蛋糕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只听见咔嚓一声,混在蛋糕里的石子被他咬碎了,他的面部表情随着嘴里的石头变得扭曲起来。
看着手心里几颗大大小小的石子,李哲不知道应该哭还是应该笑。原来这就是常笑所说的“武器”,他用脚趾头想也应该想到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不会按常理出牌。
幸好今天阴差阳错没有将蛋糕送到同桌手上,不然他和同桌刚刚解冻的关系恐怕又要陷入僵局。
不管李哲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他的新生活这就样向他拉开了帷幕。即使换了一个环境,他依然还是从前的性格,对每个人都礼貌谦恭、小心翼翼。
尽管他很喜欢常笑,很喜欢听到她明朗爽快的笑声,很喜欢她对他的友好。但他和她,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温室里成长的花朵,是受到众星捧月般宠爱的公主,她的恶作剧都是小小的,带着小女孩的娇俏和顽皮,但只要看到她浅笑,即使有心责备,最终都只是宠溺地摇头。
李哲不愿和常笑有过多交往,他宁愿待在自己家简陋的两室一厅里,也不愿意踏入常家豪华的居所。也许他不愿意看到的,是常家一家三口温馨的场景,这让他觉得自己的亲情世界是如此贫瘠。一个人之所以会嫉妒,是因为有了对比。
冷清萍是一个很温和的女人,与方文静的冷然傲气不同,她更多的是一种不问世事的温和。她本就出身良好,父亲是C城赫赫有名的地产商人,母亲是大学里备受敬重的物理系教授,书香门第、财富显赫令她从小就是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女。
她一生唯一一次受挫便是与常万峰的相恋,是她先爱上他的,谁先动心,谁便会低到尘埃里。那时候常万峰有一个相交甚好的女友,甚至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后来,因缘际会,常万峰还是选择了她。常、冷两家的联姻在当时还曾经轰动一时,被人津津乐道,人们都在猜测常万峰在此当口选择和她结婚,到底是不是另有目的。
不错,在结婚之后,她父亲的企业为常万峰的公司注入一笔可观的资金,令他在濒临绝境的时候东山再起,此后的许多年,他再也没有犯过当年的错误,商业版图也日渐扩大,使一个进出口贸易公司成长为涉足多行业的峰华实业集团。
不管双方的结合刚开始带着什么目的,婚后的常万峰和她一直琴瑟合鸣,在看到她长年备受头痛之苦还专门为她请来一位家庭医生,加上他们之间有常笑这个可人儿作为纽带,家庭氛围一片和睦。在这团和气中,李哲第一次看到常万峰动怒是因为常家伯父常万山的到来。
不管李哲如何躲避着常笑,常笑却似乎很喜欢和李哲玩耍。她是家中的独女,身边又没有什么朋友,突然之间来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李哲,她自然喜不自禁。
她年纪尚幼,天真无瑕,心里一片明澈,更不会体会到一个少年隐隐的自卑。而李哲每次想拒绝她的话语,都消融在她的笑语嫣然里。
今日李哲更是被她缠住,要为她雕刻一只木头小熊。
“怎么突然想起要做这玩意?”李哲一手拿刻刀,一手拿着木头,问。
“马萌萌有一个,我就想要一个。”常笑咬着下唇,嘻嘻直笑,“这算不算理由?”
“算,很大很大的理由。”李哲无奈地摇摇头,不由自主地微笑。
他慢腾腾地拿刀刻着木头,常笑坐在他旁边翻书,突然听到楼下传来杯盘破碎的声音,还有常万峰陡然提高的声音:“你又来干什么?”
“万峰,哥哥希望能够在你那里找个工作。”这是常万峰的哥哥常万山的声音,带着一点祈求,也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不可能。”常万峰一口拒绝。
“弟弟,我现在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找你的,想当年我们一起创业的时候……”
“别提当年。”不提以前还好,一提当年常万峰更加火冒三丈,“当年若不是你突然撤资令我毫无办法,我又怎么可能会走投无路?”
“我当年也是无可奈何……”常万山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说。
“无可奈何,你知不知道当年我是怎么度过的?”常万峰涵养此刻尽消,他可以原谅下属的离去,却无法原谅亲人背叛。
“弟弟,你就原谅哥哥当时的鬼迷心窍吧,你也知道当时如果我不撤资,万一全盘亏损的话,我们全家就得喝西北风去啊,你说是不是?”常万山说。
“西北风,哼!哥哥,你就只想到自己,那我呢?”常万峰冷道。
“家里好吵,咱们出去吧。”常笑噘嘴说,大人世界的纷争,她此刻是不懂的,更不想理会。
花园里的阳光正好,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微风送来花草特有的清香。李哲专心致志地对付手中的木头,一只笨拙的小熊慢慢在他手里呈现出轮廓。而常笑在花园里奔跑着,不时过来看看进度,她软软的呼吸在他颈间游荡,弄得他颈间痒痒的,但他又不愿移开。最好的时光,莫过于此吧!
“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个清脆的童音打破此刻他们两人之间的静谧。
李哲眼前出现了一个模样乖巧的女孩,一袭粉色的短披肩小外套,一条嫩黄色天鹅绒齐膝裙,她的面容和常笑有些相似,都有着清澈明亮的眼睛和弯弯的柳眉。在这一刻,李哲对她是不反感的,他还带着一丝欢迎的意味,友好地望着这个可爱的小女孩。
“心心,是你啊!”常笑看到她倒是非常高兴,她跟李哲介绍说,“这是我伯父的女儿,我的妹妹,常心。”
“你在刻什么?”常心问李哲。
“给你看看。”常笑乐得跟妹妹分享她的心爱之物,“这是他给我刻的一只小熊,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看起来还不错,那就送给我吧!”常心直截了当地说。
“这……”常笑面有难色。这是她让李哲帮忙雕刻的小熊,也许不如买的精致,可是她没有想过要送人。即使那个人是常心。
“你不愿意啊?”常心嘟着嘴说。
“我再叫他另外给你刻一个,好不好?”常笑对妹妹说。
“反正你有那么多的好东西,送我一个破熊又怎么了?”常心不满地说。
听到常心用如此轻蔑的语气对待他的劳动成果,李哲更不愿让出手中之物。常心眼见语言行不通,索性上来抢夺李哲手上的小熊。李哲虽然一贯的好脾气,但他在委曲求全中又带着点执拗,认定的便不会放手。双方在争抢中,锋利的刻刀划破李哲的手指,有鲜红的血,滴落在草丛里。
常心胜利了,她抢到了那只木雕小熊。但小熊已经沾染上李哲的血迹,常心拿起它看了两眼,又鄙夷地丢在地上。
“脏兮兮的丑熊,还当宝贝似的。”常心嘟起嘴,指着李哲说,“你妈是他们家的医生,难道你也是他们家的用人不成,这么听常笑的话!”
说完常心骄傲地昂着头,扬长而去。
李哲捂住受伤的手指,他的手指只是被刀子划了一道口,拿块创可贴贴住即可止住血,过不了两天也许就会痊愈,受伤的是他的心。常心用最尖刻的语言挑破李哲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自尊。
那是李哲第一次看到常心,双方都给对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她的飞扬跋扈、蛮横嚣张令他避之不及。原来不是每一个女孩都是从天而降的安琪儿,他也并不能和每一个人都做朋友。
常笑看到李哲默不作声,内疚地对李哲说:“我和常心从小就合不来,咱们不理她。走吧,咱们去游乐场玩。”
坐上游览车的时候,整座城市的风光一览无遗,那一刻,他与七岁那年的心境相通,禁不住悲喜交加。他的眼里涌上一片热潮,为怕常笑笑话,他默默地转过头,望向窗外。
常笑还是看到了,问:“你怎么哭了?”
“没有。”被识破的少年别过头。
“你看,这是你的眼泪。”她伸出手指触到他的脸,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他的心一动。
这天夜里,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觉得长夜漫漫,焦躁难安。他迷迷糊糊进入梦乡,黑暗中仿佛感到她指尖的温度,她明媚的双眼还有那温润的双唇……
在辗转反侧中他睁开眼睛,为梦里的旖旎场景赧颜不已。
他这天早晨的表情实在太别扭了,终于引起方文静的注意。
“你这孩子怎么了?”方文静伸出手试试他的额头。
他别扭地转过头,脸红得像燃烧中的炭,体温却一切正常。
“没……什么。”他赶紧将早餐吃完,匆匆离开饭桌。
方文静看着他慢慢离去的颀长身影,突然惊觉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他们母子似乎总少了一些亲密,在李哲视方文静为唯一的时候,方文静没有给他想要的关怀;在方文静想要了解日渐长大的儿子的心事时,他却紧闭心门,扼守住心中的秘密不愿与人分享。
是的,李哲也惊觉到自己的变化:他的喉结开始呈现,声音变得低而粗,唇角冒出青色的绒毛。他讨厌身边的男孩总是喜欢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用奇特的嗓声议论着男女之间的秘密,但是却又忍不住好奇。
在渐渐成长的岁月里,他有了自己的心事,但他只能诉说给无尽的黑夜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