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服务员进来提醒我应该登机了,才将我们两个分开。我可不像卢远航那么脸皮厚,两个人大清早跑到机场诉衷情,在女服务员好奇的眼神中我先红了脸。
我态度虽然温柔,但依然很坚决地表达了我的想法,也希望卢远航尊重我的意愿。我和他之间必须坚守三个月的约定,这期间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底线,之后顺其自然。
卢远航明显不满意了,“你巴不得永远不见我才好吧?这约定不都是为了限制我吗?不行,我回了北京,一定要见你,我保证遵守底线承诺就是了!”
我终于被他逗乐了,拉了拉他的耳朵,让他将头低下来。他疑惑地附耳过来,我响亮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拉着行李跑了。
当我最后一个通过登机口的时候,无意中一扭头,却发现卢远航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
整个机场人来人往,可我的眼中,似乎就只能看见他一个。他的眼神如星子般明亮,右手仍抚摸着我刚刚亲过的右边的脸颊。
一下飞机,我就感受到了广州亚热带如火般的春情。身着轻薄春衫的青春少女从身边跑过,浑身无一例外地闪烁着晶晶亮的细碎阳光。
曾经有人不无羡慕地说,太阳专门为我预留了一道光线,就象舞台上的射灯一样,使我看起来勿必比别人亮堂三分。这话倒也没错,此刻我走在机场的出境大厅上,脚步轻快如四月穿过花丛的清风。
这种轻快在候机厅见到睿云第一眼,就消失地无影踪。我本以为睿云回了温暖的南方,精神和身体都能得到休整,应该焕然一新。
可分开不过十几天,她苍白依旧,似乎更加消瘦。长长的颈项优美如湖里的白天鹅,看上去我见犹怜。
我和睿云彼此端详了一分钟有余,然后默默地拥抱在一起,两人都红了眼眶。珍妮花大年夜欢喜的笑声,似乎又在我耳边飘荡,脆生生地,带着娇嗲的颤音。
午夜梦回,我曾经刻意地回眸,张冬键捡回家之前睿云滋润的小日子。那么澄清明净,如同一条清澈的宛然流转的山间小溪,河床上布满了晶莹润泽的鹅卵石。
此刻,我抚摸着睿云骨节突出的脊背,遥想一下以后睿云的生活,我的心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
睿云摒弃了以往直接将我带回家的习惯,居然直接开车将我拉到了宾馆。我们进门之后,我先脱下外套,打算换上衬衣。一推开衣柜门,我大吃一惊,赫然看见了两大箱行李。
我回头看睿云。
她叹了一口气,避开了我的视线。“夭夭,我已改签了明天晚上6:00的机票飞巴黎,所以……”
“他们都知道了,是吗?”我狠狠地捶了一下衣柜门。
睿云正在激烈的生理反应期,在一个慈爱的母亲身边,想隐瞒下来本就不容易。何况,那位妈妈还是个优秀的妇科大夫呢?睿云的父亲,一个老派的高级知识分子,显然不太可能接受,自己直接被升级为一个便宜外公的现实。
看来,在强大的世俗社会的面前,亲情也要经受着煎熬和考验。我总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家总能包容一切伤痛。也许真相的确如此,但有时也需要时间来弥合分歧。
手机不合时宜地、或者说善解人意地响了起来,我拿出电话一看,登时有种要崩溃的感觉。
手机上跳跃着的,赫然是珍妮花的手机号。哦,上帝啊!她为什么总是第一时间给我添乱,我下意识地朝睿云看去。
睿云也十分敏感地朝我看过来,我暗叹一声。只能抱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卫生间,并且关上了门。
珍妮花整个人似乎被幸福感胀成了一个大气球,声音轻飘飘地,似乎转眼就要飞走了。“夭夭,你在哪里呢?我去找你,有重大的消息……,先不告诉你。你在哪里呢?”
我大吃一惊,重大的消息,又有了什么大事件了?“珍妮花,你们回了北京了么?”
“是啊!我回来两天了,这两天忙着给冬雪找医生安排住院的事儿,就没给你打电话。我等不及了,你在哪儿呢?”
“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呀?要么你在电话里说,要么你等我回去再说!我不在北京呀,我在广州呢!”此时此刻,我实在没办法将我的情绪,调动到可以配合她情绪的热度。
“你不在呀!唉呀,太失望了!”即使远隔着千里之遥,我似乎也能看见珍妮花捶胸顿足,大失所望的表情。
“喂,珍妮花,你搞搞清楚呀!你有老公了,可以找他先分享呀,干嘛非得找我?找他去吧,他可没地方跑去!”我翻了个白眼。
“这事,就是不能先告诉他嘛!”电话里,珍妮花居然羞答答地,向我撒起娇来了。
不可抑制地,我全身浮起了一层鸡皮颗粒,后背嗖嗖冒凉气。“珍妮花,你,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夭夭,你成巫婆了么?”珍妮花先吃了一惊,随意喜不自胜起来,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娇羞。“我刚从我的医生那里出来,她说可能是,只是现在月份太小了。可我有预感,夭夭,我真的是怀孕了!我忍不住了,只能先告诉你了,祝福我吧!”
我当然不是巫婆,灵感来自于睿云,此刻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我张大了嘴,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你妹的,张冬键的身体那么好么?这繁殖能力未免太惊人了,概率算得上百发百中了吧?如果每一个男人都如他那么强悍,那些专治不孕不育的医院是否要倒闭了?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他?这事和他关系大了,你不能太自私了!”憋了半天,我才有些悻悻然地说。
“夭夭,我要等他下个月生日再告诉他,这是绝佳的生日礼物吧?”珍妮花得意洋洋地说,“上帝啊,我太高兴了,我终于要做妈妈了。还记得你劝过我的话么?美丽的女人要及时生育。我和冬键的宝宝,那得多漂亮啊!夭夭,我等不及要看见他了!”
“唉,我在这里先祝福你了!等不及也要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好,一定会为你保守秘密的!”我在珍妮花的殷殷叮嘱声中,终于挂了电话。
两个女人,为同一个男人而怀孕,一个幸福地要飞上天,另一个却只能黯然飘零异国他乡。我诅咒着命运这个不合格的编剧,这写得什么烂剧本,先让我发疯算了。
怅惘了一会儿,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我的眼睛,一下子撞进门外睿云悲伤的泪眼中,犹如一脚踏进了沼泽地。泥泞、危险而无助,越想挣扎就只能更加深地陷进去。
我无言地走上前去,将瑟瑟发抖的睿云紧紧搂入怀中。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的腹部,这是我这次见到她以来,她身上最常见的一种姿态。
这美丽而聪慧的女孩儿,以一种决然的姿态,打响了一场挑战命运的战斗。她以她的勇气表明,即使这场战斗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要坚持到底。
我不知道,这场战斗以她此刻的心态和健康情况,能否坚持到最后。
第二天开车与我一起送睿云离开的,却是詹元柏。
本来他打电话只是与我商量,是否启动网站销售的事儿。中介公司的肖总告诉他,卖家已经出价到了三百五十万元,他也认为到了出手的最佳时机了,所以征求我的意见。得知我在广州,两个小时以后,他就出现在我和睿云的眼前。
那天的天气热得反常,仅穿了一件衬衣,我仍感觉热得满头大汗,似乎一跤跌进了夏天。睿云却穿着羊绒短袖毛衫,羊毛裙子,如古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冰骨玉肌,自清凉无汗,我觉得可能是轻微的贫血造成的体寒。
我和她依依不舍地在安检口分别,她坚决要求我先离开。詹元柏也被我俩的情绪感染,拽了拽我的胳膊,要我尊重睿云的意见。
当我走到候机厅外,回首看去,睿云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眺望着我离开的方向。
睿云身边有一个人工装饰的花坛,此刻密密麻麻摆满了正盛开的簕杜鹃,紫红色的,正开得灿烂无比。阳光在娇嫩的苞叶上流转,踏着细细的脚步跳着舞,一闪一闪的,直闪到我的心里。
我知道这花有个别名,叫九重葛,比簕杜鹃来得动听。它开花时,成簇而生,另有苞叶重重叠叠排列拥着花朵。花不显著,反而是苞叶颜色鲜艳,先夺了人的眼。
九重葛在东南亚最是普遍,阳台、街道、庭园处处可见。象现在这样,它兴高采烈地装饰着睿云背井离乡的身影。
紫红色,耀眼的紫红色,看着紫红色衬托下愈加暗淡的睿云。我忽然想起杜丽娘的一句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惆怅地坐在副驾驶座上,随詹元柏去深圳吃晚饭,广州距离深圳不过一点多小时的车程。道路两旁绿树枝繁叶茂,草地上有小小粉色雏菊初绽,含着三分羞涩。
“人生初见,花发初枝,真是好。但终是禁不得岁月悠悠,风尘滚滚。”我悠然叹气。
半刻,身边的詹元柏轻笑一声说:“夭夭,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吗?”
我摇头表示不知。他说:“你的最大问题在于,你总想要面面俱到。每个人在生活各个方面要扮演不同的角色,不可能做好每个角色的,但一定要做好其中一个角色。”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问他:“你能否告诉我,为了做一个成功的男人,你不介意一直做一个毫无牵挂的人?”
此刻,暮色已经四合,华灯初上。我眼前深圳这个繁华的不夜城,已经开始点亮,热气蒸腾的扑面而来。
詹元柏沉默半响,噗嗤一乐,“夭夭,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满呢?”
我侧过头问他,“元柏,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儿?”
他给了我一个俏丽的眼风,“我洗耳恭听就是了。”
“你的问题就是,你总是要先给自己找好退路。也许在商场上,这种习惯能让你总是能未雨绸缪,立于不败之地。可情场之上,这种习惯,只能保证你可以不败,胜利却只能靠天意。”我第一次尝试剖析了我和他之间,为什么总是不能同步的根源。
他骤然沉默下来。
车子开到皇岗立交时,詹元柏忽然对我说:“我曾在这座立桥底下睡过两年。”
我第一反应是不信,摇头说他骗人,这下面如何能住人?
他也不分辩,偏过头看了我一眼,嘴角轻撇露出一个了然笑容。
我一怔后,突然明白他在尝试告诉我,我曾追问过的属于他的故事。心头渐渐地升起了一种温热的感觉。
于是我婉转地问他,过去的生活是否可歌可泣?
他双目炯炯直视着面前的道路,笑容淡去,眉峰微攒。“在立交桥下住了两年,当时觉得是可悲的,但隔着十几年的寒暑回头看,却又觉得没有记忆中那么辛苦。或者这就是记忆的好处吧,它总是将苦涩淡却,将甜蜜加深。”
他说的淡然,然而我想到一个人在天桥下露宿了两年,当中的辛苦自然非言语所能概括的。身体的苦还在其次,最紧要的还是心灵备受折磨。
“最艰苦的时候,不仅我整个人,我的身体,甚至我的生命,都是可以折价的商品。我只怕全告诉了你,会将你从我身边吓跑。”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说起来,深圳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也不在少数。而多数有这种经历的人,最后也成了大器,这真是奇怪而矛盾的事情。
与这些大成功的人相比,我算是一帆风顺走过来,听到别人类似的经历,虽然说者自己已淡看了,我却生出不忍之心。然后,我戏谑地说:“不错嘛,你居然没被深圳的蚊子分尸。”只是一句话,便将车厢里淡淡的忧郁一扫而空。
詹元柏惊讶,十分地惊讶地瞥了我一眼。那一眼闪着柔细的光芒,带着莫名的探究和淡淡的失望。我的心脏忽然失去了节奏,在他那样的眼神中,我生出了逃避的欲望。
“夭夭,我究竟错过了什么?莫非,你又恋爱了么?”他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
“也算不上是恋爱了?可是,我也不能否认,我心里有了一个人!”我想了想,还是勇敢地抬头正视他的眼神。
车里一时陷入无奈的静默。
“假如你能再早一点遇见我,假如我们此刻再相遇,也许就会是另外一个结局。”他的脸在窗外不断变化的光影中变幻,风采如昔,令我怅然。“我不是输在谁的身上,只是输给了时间。夭夭,你快乐就好!”
詹元柏的热血冲动,也许早就丢在了艰苦岁月。此刻,他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眼底那一丝怅然也很快消失不见。
吃过晚饭,按照深圳的时间还早,他要带我去消遣一下。我想无非是去酒吧坐坐,点头应下。
车子转到八卦四路,远远便看到黑夜传说四个粉色的大字,詹元柏径直将车停在黑夜传说的停车场。
我可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粉色,第一次看见这种风格的设计,是珍妮花约我去过的“午夜飞行”。这种装饰风格太特殊了,看过一眼的人,就再也不会忘记。
再次看见的时候,我仍惊讶不已。在黑夜里,它无比招摇浅薄,透着一股邪气。“元柏,这酒吧怎么这么眼熟?如果换个名字,我会以为回到了北京呢!”
詹元柏却似乎一点不惊讶,一边给我拉车门,一边不经意地说,“你说的是亚运村的‘午夜飞行’吧?你也经常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