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经常唱,砸碎万恶的旧社会,翻身农奴得解放。以为到了新社会就人人平等了,谁料想有关部门创造的户籍制度、城乡分割的二元社会结构,和一些大城市人为制造的门槛,让张青云这种出身于社会底层的人,感到人生是越活越复杂,似乎每前进一步,就有被脱一层皮的感觉。
就是因为你的出身、户口、贫富、长相、气质、社会关系,你随时面临和别人的不公平竞争。同是一个大学毕业的,就因为人家会投胎,父母是北京人,他天生就有了留京的指标。你是外地孩子,学习不进入前几名,得不到留京指标,你就只好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可以不劳而获,不用跑就到了终点;而你必须拼命跑完全程,还要把大批的对手比下去,获得好的名次,这你才有资格到达终点,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什么狗屁的制度设计?照这个逻辑推出的结论只能是这样的——首都是北京人的首都,不是全国人民的首都。
张青云带着儿子在街道上溜达时,每每看到在城市的建筑工地上打工的农民兄弟,穿着脏脏的衣服,戴着安全帽,皮肤被晒得成了焦碳的颜色,裤腿上不是泥就是油漆,脚上的皮鞋早已经变了型,看不出原来是黑的还是白的,肯定从来没有擦过。他们嘴里叼着劣质的香烟,走路一摇一晃的,还哼着小曲。
张青云看着他们就出神,就想到自己当初要是没考上大学,就会和他们过一样的日子,每天乐乐呵呵的,农忙时回家种种地,帮帮乡下的老婆收割庄稼;农闲时就到了城市里,凭自己的手艺打工挣点活便钱,也没有时间读书思考问题,也不会有任何怨天尤人的想法。随便得到一点东西,就感激得要命,满足得要命,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另一种“幸福”。
“幸福”,做农民实在是“幸福”,不是有一个调查吗,问中国现在哪个阶层的人感到最幸福?结果网上公布出来了,是农民,农民的幸福感最强。
于是就有专家学者出来,立即论证为什么农民感到最幸福?发了一通鸿篇大论,结论是农民们生活在现在,实在是应该满足了。张青云看了他们的议论,心里骂了一句“王八蛋!狗日的!”就你们那水平,还配称专家,歇了吧你!要是在一个公平竞争的社会里,就你瞎子摸象似的搞出的那种东西,也叫成果!不饿死就算不错了,实在不配坐在那么好的位子上搞研究。
还有一些假假的文人,所谓的作家,一天到晚歌颂乡村的美好、优雅、情调,认为只有乡村,才是文明的所在。只有农民的生活,才是真正有诗情画意的生活。张青云每每看了他们的所谓大作,都要恶心得想吐。
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东西,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口袋里有用不完的钱,不用为自己的一日三餐、养老疾病发愁了,他们可以享受乡村生活的闲雅了,他们就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也会坐在田埂上、小河边,静静地欣赏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一点一点,坠入西边的晚霞里。
他不知道,作为一个农民,守着那家里的二亩地,除了化肥、种子、浇水、收割的投入,打到手的几百上千斤粮食,基本是平局,只是落了白辛苦一年。一亩地就是打上一千斤小麦,也就是七百块钱的收入,除去投入,也就是三五百块的收入,这要一个人花一年,吃穿用度,门头差事,他能潇洒得起来吗?不出去打工,挣个活便钱,孩子上学、家人看病,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等死。乡下人许多都是小病不舍得去看,拖成个大病,大病更没钱看,只能眼睁睁的等死。
农民最幸福!农村最有情调,张青云觉得,要是农民兄弟学会了看报纸或者思考问题,脑子里转过来弯,那发表这些奇谈怪论的所谓专家、作家就惨了,走在大街上,要化装,要不然被人认了出来,脸非被人打肿不可!
在省政府秘书长袁保山的办公室,张青云努力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向初次打交道的袁大秘书长简单汇报着自己的工作经历。
他心里非常明白,袁保山这样给自己面子,第一天就屈尊和自己这个小箩卜头拉家常,关心自己的进步,实际上是看着王天成的面子,是向王天成主动示好的表现。
这官场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想当年袁保山在整个清河省那多红啊,是省长李大化的铁杆兄弟,在整个省政府,除了李大化,他就是最有实权的人物了。像当时的常务副省长王天成和后来的林正义,说是省政府的二把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实权。
这个常务副省长,有时候虚得很,会做了,你还有点权力;不会做了,你很可能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架空。什么叫会做不会做?说白了,就是要主动和一把手搞好关系。这个对别的人不难,但对二把手来说,或许是天下最难的事情。
中国有自己的国情,这个二把手,不是一把手让谁做谁就能做得了的,是组织上安排的。组织是谁决定的,还是人,是说话更算数的上级领导。具体到一个省,谁做常务副省长,还是由中组部说了算,当然还要象征性地征求省委书记和省长的意见。
说了一圈,就是为了说明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不管是王天成或者是林正义做李大化的常务副省长,李大化都没有最后的决定权,他就是不喜欢谁,那也没办法,只能够接受现实。否则你就是不服从组织的决定,就是没有胸怀,缺乏大局意识,一句话,作为一把手,你的素质太差了。如果给组织部门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那你的仕途基本上就走到尽头了。
所以即使有不满,也要憋在心里,脸上决不能使出来。反正你是一把手,只要动心思,你就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把不利因素向有利因素转化。在官场上典型的做法是,通过巧妙的授权和分权,把二把手的权力分散,不动声色地就削弱了这个最危险的对手。
多年观察政治,看过听过研究过太多的权力争斗,张青云知道,正职和副职永远就是一对冤家,党校的校长和副校长,市政府的市长和副市长,省里的省长和副省长,只要在台上一天,就会斗一天。
至于怎么斗,却是各人有各人的斗法。
具体到省政府来说,就是李大化和袁保山只要密切配合好,可以玩弄任何一个副省长于股掌之中。重要的财政权、人事权,都在李大化手里握着呢,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具体由袁保山负责落实。
他们两个可以完全撇开任何一位副省长,按自己的意愿做决定,他们两个就是省府大院最大的游戏规则的制定者。
而现在,李大化已经淡出政坛,只剩下一个袁保山,凭自己的实力,独角戏根本就唱不起来,主子换了,这个新的主子就是代省长王天成。
而作为王天成的秘书,张青云知道,自己的地位在这个节骨眼上陡然上升,成了谁也不能忽视的力量,袁保山对自己的重视和关心就是最好的证明,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政治旋涡的中心,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让人还来不及做周详的思考和准备,就已经进来了,成了这个高速运转的权力机器最核心的一部分。
坐在袁保山对面的沙发上,张青云满怀谦虚、感激的心情,和袁保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袁保山又问了一下张青云的住房情况和爱人、孩子的情况。
当听到张青云说还在党校住着七十多平方的破房子时,袁保山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说:“我安排他们赶快把你调过来,调过来你就有资格分房子了。省政府办公厅在东郊有二百多亩地,准备建新的办公楼和家属楼,到时候省政府就要整体搬迁过去。设计早就做好了,就等着上省长办公会定了,明年初开工可能没问题。到时候你就会有一套大房子,处级干部可以享受一百五十平方的。”
省政府整体搬迁,清河省委、省政府早已经有这个规划,之所以迟迟没有实施,就是因为换一任领导改一任规划,换一任领导有一任领导的看法,轻重缓急,大家看法不一样。
李大化当省长时,就想上马,按张青云的估计,如果他能够顺利当上省委书记,省委、省政府早就搬迁到郊外去了。李大化这个人敢想敢干,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也是八匹马拉不回,从这个脾气上说,他和王天成属于同一类人。
但清河省爆发的系列腐败案,让李大化上升很猛的政治势头来了个急刹车,中央从稳定全局出发,从外省调来了郭云石做省委书记,可能考虑到李大化确实能力非凡,廉洁上又没有问题,就又让他做了一届的省长。
做省长和做省委书记,虽然都是正省级,但一个是一把手,一个是二把手,按党内通行的叫法,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副班长。谁是主谁是次,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郭云石可能是受《毛泽东选集》的影响太大了,又是老军工出身,搞什么东西都爱带点战争的味道,他到清河省主政五年,张青云看清河电视台的新闻和省委机关报《清河日报》,发现他着力抓的几大著名工程,都带点火药的味道,像“扶贫攻坚战”,“基础设施大会战”,“工业强省战略”,“人才兴省战略”等等,让人感觉似乎又回到了战争年代,他到了哪里,电视画面上都显示出到处是红旗飘飘、战鼓擂擂的场面。
这样一个整天沉浸着在战斗幻想中的省委书记,自然和一贯我行我素的强人李大化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李大化有李大化的办法,他就是闷着头,不争论,踏踏实实地干实事,反正省政府由我说了算。但像省政府整体搬迁这样的大事,他李大化一个人是定不了的,要向省委书记郭云石汇报。
郭云石看李大化心里根本不服自己,就想借机敲打敲打他一下,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老李啊,这省政府搬迁的事情我看先缓一缓吧,最少也需要四五个亿吧,这么大一笔钱,对于我们清河省也不是小事情,老百姓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们西部山区的三个市,有一百多万老百姓连吃水都困难,出门要走几十里山路,我们还是多为他们考虑考虑吧,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条件。至于省政府大楼,我看比着别的省虽然说不上先进,但也不是最落后的,先凑合着用吧,等我们的经济条件好了,再动工不迟。”
官场就这样,谁的官大谁说了算,谁有理,虽然他另有目的,或者是心理阴暗,你也毫无办法。李大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件事只好一拖再拖,直到李大化的省长届满,也没有任何动工的迹象。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该聊的也聊了,袁保山就低头看起了文件,张青云知道,这是领导要开始工作了,人家是领导,不好意思赶你走,你得自己会察言观色。
张青云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了,就站起来对袁保山说:“多谢秘书长关心我,我刚来省政府,许多规矩还不懂,还望秘书长多批评指正!领导批评我,才是真正的关心我的成长,领导要是不批评我,那就说明我没有什么希望了!”
袁保山笑着点点头,用手中的钢笔指着张青云说:“小张,你小子,讲话有水平,要不王省长离不开你,走到哪把你带到哪。你这句话我爱听,有些年轻人在机关里呆了好多年,就是弄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以为只有受到了领导夸奖才有希望,偶尔挨了领导批评就失魂落魄,这是完全错误的。领导敢于批评你,是关心你,是没有把你当成外人,你身上的毛病改了,少了,不就有希望了吗?我们这些老同志不就是这样上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