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天成的做法,张青云觉得,他照这个路子走下去,和杜茂林发生矛盾是迟早的事。以王天成的个性和阅历,他是不甘心做一个附庸的,他也是一个强势的省长,比李大化丝毫也不差,这是清河省所有的高官今后几年要面对的最主要的形势。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省委书记和省长一旦不睦,那些常在官场上混的老油条一眼就能看出来问题,这样在官员们面前摆好的有两条路,要么完全投靠书记,要么完全拥戴省长,想坐在中间,做骑墙派,两边都讨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到头来谁都不把你当自己的人,你的政治生命就完了。
看不清楚这个,糊里糊涂的在官场上混,那叫做缺乏政治头脑,没有政治敏感,早晚会被淘汰出局。
想想张青云就觉得悲凉,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管你内心里多么反感这种因人划线的做法,但一旦踏进了官场这个大染缸,你就没办法,身不由己,就像张青云自己,到了哪里,人家都把他看作省长王天成的人,他的脑门上似乎贴了一个大大的牌子,今生今世都别想抹掉,一旦抹掉,在官场上就一钱不值了,因为没有了保护伞,没有了大的后台,你就是个小人物,谁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你要是不服气,说我是谁的人?我谁的人都不是,我就是我自己,那你就是脑子进水了,早晚得滚蛋。
党代会开了一个星期,不停的开会,讨论,酝酿,外人看来,还真是看不懂,以为那么民主啊,其实知道内情的人早就得到可靠消息了,谁该提拔了,谁该离休了,上的人欢天喜地,下的人失魂落魄。
到了最后一天,谜底终于揭开了,在当晚清河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播出了会议的公报,大的人事问题全部尘埃落定,谁进入了省委常委会,谁当上了省委委员,公报里写的清楚清楚的。
张青云没机会参加会议,也接触不到核心机密,在范小玉家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名字。
范小玉看他严肃的吓人的样子,就逗他说:“这么上心啊,又没有你啥事!”
张青云摆了摆手,让她不要打乱自己,一口气看完,才回过头来给范小玉说:“你不懂!这当不当省委委员可大有讲究了。那些新当选的省委常委就不说了,那是中组部说了算的,而这些省委委员,却是杜茂林和王天成说了算的,看里面的人选,你就会明白,杜茂林的人占多少比例,王天成的人占多少比例。特别是那些原来不是现在新当选的,意味着自己的乌纱帽不仅保住了,还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比如从不重要的位子换到相对重要的位子。而那些原来是现在不是的,就是明确发出了信号,要退休了,要交出权力了,要靠边站了。”
范小玉说:“那么严重啊!你们这种在官场混的男人,真可怕,这么敏感!”
张青云说:“这是小儿科的东西,在官场上混的人都看得懂的。”
张青云特别留意了一下范红堂,他知道范红堂作为省水利厅长,上一届不是省党委委员,而这一次,他当选了,这证明范红堂的仕途又上了一个大大的台阶,至于他的下一步是什么位子,张青云觉得,有必要继续观察。
开了一个星期的省党代会,除了安排重大的人事事项以外,另一个最大的成果就是,制定了清河省新的发展思路,那就是杜茂林半年来在大会小会上经常讲的“一紧二抓三突破”。
“一紧”就是紧紧抓住工业这个牛鼻子不放松,继续做大做强工业规模,把清河省由中部的工业大省变成工业强省,由清河制造变成清河创造,在全国凸显清河工业的位子,迅速提升清河的制造水平,这是整个发展的关键所在。
“二抓”一是抓住农业这个基础产业,做好农业增产、农民增收这个大文章,继续巩固清河作为全国农业大省的地位,把粮食安全放在非常突出的位置,一刻也不能放松;二是抓住第三产业这个新的经济增长点,争取在旅游、服务、餐饮、商贸、酒店等行业培植新的经济亮点,提升清河在全国的地位。
“三突破”中第一个就是争取经过五年时间的发展,使全省的国民生产总值突破11000亿元,在中西部地区率先实现奔小康的目标第二个突破就是进一步加大招商引资力度,五年内争取引进国外资金和省外资金1500亿元。
第三个突破就是初步建立规则明晰、公平合理的用人制度,建设一支高素质、能够适应全省经济和社会发展需要的公务员队伍,为干部人事制度的改革探索出一条新路,争取进入全国的先进行列,为政治体制改革积累经验。
张青云觉得,这个思路看起来还行,最起码通俗易懂,让人看一遍就记住大部分了,不像当年郭云石提出的“八大战略”、“九大突破”,拗口不说,又臭又长,想记你都别想记得住。张青云当年当教师时,要结合清河省的实际给学生们上政治课,看了一遍,越看越糊涂,不是记混了就是颠倒了,自己三十多岁尚且这样,他相信那些五十多岁的厅局长和市委书记市长们,也没几个能完全记得住。
再说了,什么是战略目标,那是非常宏观的东西,就像解放战争时,毛主席领导全党制定的“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中所说的,我们每月只要消灭国民党正规军七个半旅,那么用五年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基本实现全国解放,彻底打败国民党反动派。这多清晰具体,目标多么明确啊,只要不是傻子,看一遍听一遍就懂了。
而郭云石搞的是全面开花,四面出击,结果哪个是重点哪个是非重点,谁也不知道。都重要就都不重要,下面也摸不清楚上面的底细,就按自己的理解,结合实际干起来了。这就出现了省长李大化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该咋干咋干,想请示就说一句,不想请示自己就闷头干起来了,向来不把他这个省委书记放在眼里。
而东州市委书记王天成呢,名义上经常汇报汇报,算是表示了对他这个省委书记的尊重,实际上自己大刀阔斧的干起来后,也不看他的脸色行事,各路诸侯,各显神通,清河的局面反而一天天好起来了。有时候看起来这思想不统一也有好处,各人跳自己最拿手的自选动作,结合在一起,就是百花齐放的大好局面了。
思想统一,步调一致,这个问题一定要辨证的看,在战争年代,为了保存实力,战胜敌人,是要思想统一,突围从几个方向,谁是主攻,谁是佯攻,谁来断后,谁要随时面临牺牲,以确保全局的胜利,这是事关全局的大事。谁想咋干就咋干,就会是一盘散沙,到头来谁也活不了,出不去。
而和平年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什么事情都要求统一,像统一休假,全民创业,全民大炼钢铁,全国大串联,那就会造成不大不小的灾难。
每年的黄金周,“五一”、“十一”、“春节”大假,看看报纸上、电视里的报道,车站、码头、机场都是人满为患,千千万万的人疲惫的坐在那里,到处出现了一票难求的局面。
为了应付这种局面,有关部门马不停蹄,加班加点,投入了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以应对这种局面,所有的环节在这一段时间里都超负荷运转,让偶然到中国旅游的外国人看到这种情形,以为中国人都疯了,到处去逃难,花钱买罪受。
前两年郭云石还提出来一个“全民创业”的发展思路,就是要求每一个清河人要发扬敢于拼搏、敢于挑战的精神,下岗了不怕,失业了不怕,咱谁也不求,自己干,能摆摊的就摆摊子,能设点的就设点子,一时间大街上、马路旁出现了千千万万的小商贩,卖小吃的,小商品的,小服装的,小百货的,遍地开花。工商不能撵,城管不能管,说是上面有规定,要千方百计为个人创业创造条件。
那时候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张青云觉得,这和老家的县城实在没有太大的差别。一样的脏,一样的乱,到处是马路市场,小商小贩。最好玩的是在党校门口的街道拐弯处,也就是二十多平方米的地面上,竟然摆了三家修自行车的摊子,为了争客户,你看着我像有杀父之仇,我看着你像有夺妻之恨,同行竞争到这样惨烈的程度,张青云看了他们千篇一律的灰头土脸,心中不住的叹气。外地人到了东州,给它的最高评价就是——东州是中国最大的县级市!
更好玩的是,那一段时间清河省电视台一遍又一遍地在重要时段播放着一首歌:“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张青云一开始没在意,听着听着,就明白过来了,感情是用这首歌鼓励人们创业、自谋生路啊!张青云想想假如在党校自己辛辛苦苦干到五十岁,身体垮了,精力不济了,却又莫名其妙的下岗了,没有了收入,没饭吃了,这时候却要重新走进风雨。
张青云觉得,那些制定政策的人真他妈不是玩意!不要良心,我那么大年纪了,要身体没身体了,要技术没技术了,为革命辛苦了一辈子,献了青春献子孙,临老了,不中用了,却被一脚踢开,连饭也不让吃一口了,这公平吗?这是什么的政策设计,有一点人性没有?想想心里就感到特别悲凉!不是为自己,是为千千万万个唱着歌儿、走进风雨的老百姓。
接下来的事情是“跑部”,就是省里的各个部门的头头和分管的副省长、副书记都要到北京对口部门活动,对于那些特别重要的部门,则由省委书记和省长亲自带队去。
张青云看了看省长办制订的王天成的日程安排,总共是一个星期的时间,要拜会国务院西部开发办主任、国家发展改革委主任、国家开发银行行长等,都是牵涉为清河省要资金、要政策的大事。
这样的事情张青云是第一次参与,许多问题不懂怎么安排,为了稳妥,袁保山秘书长就安排省长办主任秦远哲一起去北京,协助张青云做好服务工作。
机票早订好了,接待办就是干这个事情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是最忙的。土特产也早就准备好了,都是清河这里的名优特产品,什么红枣、雪犁、茶油、牛肉,张青云问秦远哲总共准备了多少。
秦远哲说:“两个车皮,早运到北京了,已经拉到清河省驻京办了,每年都这样,他们都轻车熟路了。”
张青云觉得,这样大规模的送土特产,前些年还可以,现在谁也不会稀罕这些东西了,超市里有的是,想吃了自己去买,还都是新鲜的。这么多东西运到北京,又不是专业贩运的,其实算一下成本,比在北京本地买都贵多了,是两下不合算。
但这一次算的是政治账,不算经济账的。你在北京的超市买了一车,送给谁,谁也不稀罕。你说是专门从清河运过来的,对方才感到你是真心诚意的。这就是中国的国情,没办法,谁都知道这样做费时费力,没有太大的意义,但谁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一年一年,按习惯做下去。
张青云在东州市委做秘书时,有一次王天成的一个朋友从外地给王天成空运了一批水果之类的东西,让张青云到机场去提。到了机场,张青云才知道,这批水果坐的是飞机来的,金贵的很,光运费就用去了三千多块。提的时候,机场方面又让张青云交八百块钱的装运费。张青云又雇了一辆车,找了一个班的武警帮忙,才装上车,拉到东州宾馆的一个仓库里。
不就是水果吗,又不是没吃过,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给谁吧王天成不发话,张青云也不好处理。就是给谁,还不是张青云一个挨一个的去送,张三两筐,李四三筐,张青云觉得自己一个书生,此时成了搬运工和水果贩子。所以到最后,这批坐飞机来的金贵的不得了的水果,烂了一大部分,送人一小部分,到最后,张青云想想自己最辛苦,竟然没来得及吃上一个尝尝。想吃的时候才发现水果都过期了,成了垃圾。只好安排宾馆的人又扔出去。
这种不计成本,不算经济账,只算政治账的做法,张青云觉得,世界上或许只有我们这个国家最擅长做这个,因为钱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是公款,多少没关系,只要人情做到了,管他花多少,反正可以报销。浪费人力、物力、财力,浪费所有参与者的生命,最后是暴殄天物。
这样的结果,没有人去想,去思考,也没有人去阻止,究竟是为什么?张青云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往往为了一个个形式,付出了一个又一个实质上的代价,缴了一次又一次的高额学费,这实在是令人痛心的事情!
在王天成的主要随行人员中,除了秘书长袁保山,张青云又看到水利厅长范红堂的名字。本来水利部也是一个重要的部门,清河是农业大省,也是水利大省,每年都要从国家水利部要不少银子,水利厅长陪同省长去“跑部”,也未可厚非。
但敏感的张青云觉得,这里面可能另有文章。范红堂最近春风得意,在王天成这里地位明显的在提升,这一次袁保山把他列入进京的主要随行人员名单,这证明袁保山这个老狐狸已经闻出来什么味道了。
到底是什么味道呢?张青云判断,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范红堂可能已经获得王天成的充分信任,成了接任秘书长袁保山的最佳人选。
果不其然,在清河省住北京办事处建设的清河大厦的总统套房里,王天成慢条斯理的问张青云:“小张,你和范红堂是一个村子里,这个人怎么样?比你如何?”
张青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老板,你真是当局者迷!他范红堂算什么东西?典型的一个跑龙套的,他怎么能跟我相比?我张青云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有智慧,有骨气,是天地间一个奇男子,只要上天给我机会,我说不定比你王天成干的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