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凌空，静待着万星来朝。月光如烟如纱，从天空中曼落下来，有几点微妙的光辉落在了月神的殿宇之中。
精雕细琢的神殿内，一名美丽的少女正光着脚丫坐在清池边上，对着千年的榕树下翻飞的金蝴蝶讲述着那个古老的传说。
“传说，天空已经死了。我们现在所仰望的只不过是它的躯体，天空的灵魂早已转世幻化为人。而月亮执著地眷恋着天空，漫漫长夜里的泪珠便散作了漫天星辰……终于有一天，月亮再也忍受不了对天空无尽的思念了，于是月神便降临人间来寻找天空的转世。因缘际会月神来到了这里……后来，人们为月神修建了这座月华殿。月神有感于人们的虔诚，便留下了长生不老药于神殿中……可是，真的有什么能使人长生不老的仙药在这里吗？我怎么就从来都有没见到过呢……”
浮云划过月色，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静谧的月光。马上的人因长久地策马狂奔，使得银紫色的发簪已束不住一头银丝，全都迤逦在了脑后。没有了刘海与鬓发的遮掩，使得整张脸的轮廓格外清晰，是一张原本俊美极致的脸。新月一样的黑眉揉在了一起，原有的双眼皮也因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而搭成了单的，唇角更是已经干裂得出血了。他在凛冽的寒风中额角却不断地渗出大颗大颗滚落的汗珠。整个人干瘦得活像是被榨干了的木乃伊。
“风信子，快一点，再快一点！”虚弱无力的少年对着跨下长满了银白羽毛的奇异骏马道。
灵兽风信子喘着粗气拼命地抬蹄，落蹄，复抬蹄，再落蹄。但奔驰的蹄步却并没有能快多少。
少年的身体早已因体力透支而伏在了风信子的背上，颀长的双腿也似乎要跨不住马了。疲惫、饥饿正摧残着奔驰的生命，连马儿的蹄声也变得踉跄了。
离开帝都时，大祭师曾说过：“两百年前流传着一个传说。传说，月神曾降临过这片土地。临走前，月神留下了能使人长生不老的仙药于人们为她所建造的神殿中……这或许是救陛下最后的希望了。但是，传说月之女神为了惩治那些不务正道妄求长生之人，便立下了诅咒——‘月神之誓’。只要是步入月华殿之人便不能再活着离开……那么，殿下还是执意要去吗？就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不惜送命也要去？”
“嗯。”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大祭师点点头，然后左掌向上做了个托举的姿势，顷刻间一团蓝白色的火焰便在他的掌上跳动了起来。大祭师借着手上的火光，走入了宫殿的深处，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留下了一句温和的声音在少年的耳畔回荡。“去吧，孩子。”
突然一阵薄雾袭来，渐渐地弥漫了整个空间。少年的眼中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不禁令人胆寒起来。
已顾不得再多了，他突然变得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会在雾中迷失了方向似的，反而用尽余力挥动马鞭。此刻，除了目的地，少年的脑海里已几近空白。他只是下意识地加鞭策马，一个劲儿地扬鞭复扬鞭。他一直策马狂奔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走了多久，久到自己都已经忘了自己。
雾越来越浓了，浓到伸手不见五指时，刹那间竟又全都消散了。
突兀在之忆眼前的是一道高大厚重的城门。风信子放慢了蹄儿，行至门前便停下了。银发碧眸的少年缓缓伸出手指在城门上轻轻一点，十几丈高的城门居然自己慢慢地开始移动了。
“传说是真的！”少年喜出望外，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随着城门缓缓地打开，晶莹的光辉立刻一点点地溜了出来。待到高大的城门完全打开时，一道绚烂的彩虹便完整地抛了出来。顿时，屏息静止，时空仿佛在此刻凝结了。
不远处，彩虹的尽头有一颗参天的榕树，叶片上有晶莹的光点不停地上蹿下跳。树下，无数只金色的蝴蝶环绕着巨树飞舞翩跹。金色的蝴蝶晶莹到了近乎透明，看上去是那么轻盈，那么欢快，那么美丽，每一只都精贵无比。
一只金色的蝴蝶舞下，直到树根底下的泉水。在清澈平静的泉面上轻轻一点，水面立刻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片刻之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这时，一张极致秀美的容颜被清晰细腻地刻画在了湖面上。赤色的瞳孔，挺拔的鼻梁，薄如蝉翼的唇，再配上柳叶一样的眉。
今夜，月色很凉。洁白无暇的月光宛若柳絮，自天上飞舞而下，缓缓地曼落。无数的飞絮轻轻的落在云端之上，然后又从云雾中漏下，最后落到了那少女的发间。
她的鬓发从眉尾落下，曲成一个飘逸灵动的弧，直至身后融入发梢。长长的黑发一直延展到腰际，在末端微微上卷。在晶莹润泽的月光下，一头青丝近乎银色，发梢还插有镶了金丝的凤凰尾的羽毛。绛紫色的神裳裹在纤弱的身姿上，在微风中轻纱袅袅，正如夜空下的凝香幽兰，那般柔弱动人。
泉面深处，映照出了一匹无力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银白骏马。而在马儿旁边是一个正倚着马身，想要爬起来的银发少年。
少女心里一惊，立刻起身。她从未想过竟真有人能来到这里。
“你是谁？”她的嗓音清脆悦耳如铜铃。
银发少年仔细地打量着转过身来的少女。她眉如弦丝纤细黑密，眸若星辰似含轻烟，朱唇玲珑偶尔微启，气若幽兰似有凝香。肤如凝脂又透着点微红，水润细腻得好像只要轻轻一碰，便会散了似的。
在淡淡的月光下，两人的目光对视着。顿时，少年不由地心跳加速，好像呼吸瞬间就快要停止了一般。
“银发碧眸！难道，你是！你——怎么会？不可能！”少女好像是在猜测些什么，但很快又极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银发碧眸的少年却还呆呆地伫在原地，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你究竟是谁？来这里也是想求长生的吗？”少女的嗓音有些抖动，带着些许怒意，像极了审问的口吻。
“嗯？”银发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勉强支撑起身体，然后对着少女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父王之命危在旦夕，恳请月神赐药，请您垂怜。”
少女似有歉意地苦笑道：“我可不是月神，准确地说我是月之天女。还有，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玄之忆。”少年简洁迅速地回答道。
此刻他正为父王的安危而担忧不已，根本无心多说其它。
“哎—你还真只告诉我你的名字啊。”少女似有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便带上了惑人的笑容，笑意中带着戏谑的口吻，“之忆，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的存在吗？”
“嗯？你怎么，怎么可以怀疑，怀疑自己所信仰的神！”之忆有些震怒了，不是出于对神祗的崇敬，而是为了保留住这拯救父亲生命的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开始有所怀疑，就证明已经不再信奉了，不是吗？”红瞳的少女嗤笑了一声，“那么，你又认为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吃了能使人长生不老的仙药吗？”
少年碧蓝色的瞳孔瞬间失色放大，几乎就快要张裂了，露出了可怖的表情。
“长生不老，只不过是一个令妄求长生之人心醉的传说。”容颜绝美的天女仰头望向夜空，“所谓长生不老，就是永生呆在这座被月神施了时空静止之法的冰冷的神殿中。这即是传说中的‘月神之誓’。”
“失去了自由，永恒的美丽与生命又还有何价值可言呢？”银发少年黯然哀叹道，随后沉默了半晌。突然，他又蓦地望向红瞳的少女，“怎么会是这样！那我的父王呢，父王他怎么办？”
少女的嘴角挂起了诡异的弧度：“你现在该考虑的可不是这个。”
少女灼热的瞳孔中映照出了之忆痛苦挣扎的神情。此刻，身为月之天女的她正单手掐着银发少年的脖颈，轻而一举地将其缓慢地提了起来。少年感觉快要晕厥过去了，死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少女依旧笑得云淡风清，不缓不慢地说道：“既然你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么你就不得不做个选择了。要么用永远的自由来换得永恒的生命，要么以全部的生命去换取一刹那的自由。”
银发少年身后的夜空中，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从中间碎裂开，流出像血一样的东西浮于夜空中，即刻就染红了夜幕。而星辰的碎片也被朔月吸了进去去，最后被彻底吞噬掉。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疼痛的事是什么吗？”银发碧眸的少年竭力发出了最后的声音来。
红瞳的天女似乎对银发少年所提出这个莫名的问题似乎饶有兴趣，捏住少年喉咙的手指松懈了许多。
少年抓紧时间大吸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不是其它，正是当你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渐渐离你远去时，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无能为力。”
少女侧着脑袋，很漠然地眯起眼问道：“所以呢？”
“所以，既然已救不了父王，死或许对我来说疼痛更少。”少年用出所能使出的全部力气吼道，“我选择你说的后者。”
“是嘛？”少女用着略带怀疑的口吻，然后向右侧偏了下头，“既是如此，那么我就回应你的选择。”
月光如水，更如利刃，顺着少女的手指一点点地割开了少年枯槁的肌肤。鲜红黏稠的液体从少年颈部的伤口中流了出来，却怎么也染不上红瞳少女的指尖。
空气中也瞬间带上了血腥味。就在这时，少女望着血色的天空突然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铛！”
少年一下子摔到了地上，一个劲捂着脖子不停地咳嗽。惊魂未定的他，现在只不过是在为能够再次顺畅地呼吸而感到庆幸。根本不想再多想其它。因为只有在死亡的边缘上徘徊过的人，才会懂得生命的弥足珍贵。
隔了好一阵，少年才终于缓过气来，爬起身迷惑地看向差点杀死自己的少女。此刻，她正平静地望着夜空，若有所思地盯着皎洁的朔月。
“当你得到一切的时候，即是你失去诸如追求、信仰、希望这些可贵的东西的时候，那时其实你已失去了一切。反之亦然，你舍弃了对永生的贪念，对不老的执着，故而你才能拨开云雾看清自己，得到你所真正需要的。”少女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得明媚，笑得天真无邪。
尽管是面对这个差点致自己于死地的人，但银发少年还是看着眼前笑得越发璀璨的少女不禁怔住了。她那灿烂的笑容就像是冬日清晨初雪时洒下的阳光，美得让人沉醉，美得直暖人心。
“天空，真的是你。你，终于又回来了……”少女的嗓音不经意间变得温和柔润了许多，且带上了暧昧的气息。
少女对着银发碧眸的少年又是畅然一笑，一直凝视了好久。然后她对着少年眨了眨眼，转过身摊开双手，一只金到透明的蝴蝶飞舞过来，落在了她的掌上，微慢地扇了两下翅膀。红瞳紫衣的少女慢慢俯下身子，倚靠在千年榕树巨大的根上，对着这个金色的小家伙吟唱起了动听的古老诗谣。诗名是——《月神之誓》。
我要找一棵千年的榕树
那是月神亲手种下的树
叶片上，有晶莹的光辉在跳动
每一点，都是我许下的一个心愿
我要找一泓万年的清泉
那是月神亲手开拓的泉
水面上，有金色的蝴蝶在翩跹
每一只，都是我放逐的一抹思念
若有一天
找到那一棵树，找到那一泓泉
背倚树根，我踏着清泉浅眠
唱着唱着，美丽的少女就背倚树根，踏着清泉陷入了长久的浅眠。
洁白无暇的月光下，一阵美丽醉人的银紫色光波四散荡开，吻过殿宇中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在顷刻间归于静止，仿佛从未有人打扰过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