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人间天河。不知不觉中,已是深秋时节。
这天午饭后,梁仲轩拿了本《杜十娘》的连环画,想到大门右侧的石凳上坐着翻看一阵。
刚从门里探出头来,就看到阿豹和小赵沿着西南方向走。看样子,他们要先到西街,然后往西再折向南,到圩场上去。
这时,仲轩所看到的,是他们的背影;当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野尽头时,仲轩就来到自家大门右侧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坐在微微渗出一丝凉意的石凳上,仲轩一时也不想去翻看什么“杜十娘”,他在想这么一个问题:阿豹,我的邻居阿豹,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惯偷扒手,”仲轩皱着眉头,一任那思绪在眉宇间轻轻荡漾,“自然,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个坏人。只是,问题似乎没那么简单。那天中午,我从外面回来;刚从西街走进东街,就看到一个人影闪进家门。尽管只是一瞬间,看得不真切,但我仍能肯定:他,应该就是阿豹!”
“大白天的,”石凳上的仲轩将思绪拉回到那个中午,“他闯进我家,要干什么呢?平时,图方便,我家很少上锁,从外面窗台一伸手,就能拨开左侧大门的门闩,然后就能进到客厅了。我总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靠近左侧大门的窗台是虚掩着的,稍一动脑,就能想出其中的奥妙来。如今——”
这样想着,仲轩屏住呼吸往家门口方向走。
到了左侧大门边,仲轩发现,左侧大门只是虚掩着:刚才那人匆忙入内,并没有将门关上。
大门所在的,是仲轩家的第一进房子,客厅所在地。仲轩入门时,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
仲轩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向第二进房子走去:怕也没用;事不宜迟,先到里面看个究竟再说。刚走到第二进房子的门槛上,就看到那人转过身来。
没错,是阿豹!
只见阿豹拿着一只碗,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仲轩一时想不起该怎样开口,只听阿豹说:“梁弟啊,你回来了——”
仲轩下意识地点点头,看他怎么往下说。
阿豹扬了扬手中的碗,这样说道:“今天我煮的菜蛮多的,想到你老鬼(爸爸)身体不太好,就舀了一点儿送过来——”
“原来是这样——”仲轩松了一口气,瞬时也把心中所想的说了出来。
阿豹似乎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少年微妙的心理变化,只是接着说:“梁弟啊,刚才,我看见你老鬼吃得蛮香的,看来还有好几年的时间——”
面对阿豹的真诚、热情、极为自然的关心,仲轩一时接不上口,只是再次点点头,片刻之后,才说道:“唉,他的病,吃得睡得,就是没力气——”
阿豹走上几步,拍了拍仲轩的肩膀,说道:“吃得睡得,就不错了;你们两兄弟,平时要多辛苦一点,多耐心一点——”
仲轩闭了一下眼,接着“嗯——”了一声:在当地的“话语”系统里,“嗯”表示赞同、同意,或照办;总之是表示肯定的意思。
阿豹听了,就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赶圩去了——”
“那你忙先——”说着,仲轩将阿豹送到大门口。
“这样说来,”秋日石凳上的梁仲轩自语道,“阿豹也有淳朴、热心的一面。唉,如果他能够改邪归正,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那该多好——”
阿豹的脑袋、手脚,都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仲轩自然不能改变什么。
一阵感慨之后,仲轩翻阅起《杜十娘》来。
这本连环画,以前也看过;看了十几页,仲轩一时像孤身来到陌生的十字路口,有点茫然了。于是,他索性合上书,不再往下看。
再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望着街道对面屋顶上的瓦片,只看到白里带黄的阳光洒下来,黑灰的屋顶,一时镀上了些许柔和的金黄。而随着阵阵清风,那些瓦片泛起丝丝缕缕的轻尘,那轻尘,正袅袅升腾着,像飘渺的仙境中的曼妙舞姿。在这曼妙舞姿中,梁仲轩的心灵深处,展开了一幅幅带着秋日气息的画卷,他的遐思,就在画卷上轻扬——
天似穹庐,天幕像着了墨的画布,或浓或淡。似乎,天底下的人都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所拥有的,就是整个天地。这个冬天,也不算太冷,那吹在身上的风,也不曾深入骨髓。生产队的仓库里,仓库前的地堂(晒谷场)上,人们正围在一起,掰花生。大冬天,没什么田间地头的活儿了,就开始干点轻松的了。掰花生,很简单,把花生去壳,留下花生米,丢掉花生壳。这种活儿,稍微有点手劲的人,都能做。于是,围坐在一起干活的人,除了正规的劳动力,还有平时挣不了工分的老人和小孩。
我,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
其实,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有些也能挣点工分的,如帮队里积肥、放牛、割草。和他们相比,我倒有点像“公子哥儿”。当然,父亲对我的学习要求很严,轻易不会让我和哥哥到外面干活儿挣工分的。至于掰花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只要你喜欢,尽管去吧。
和不少孩子一样,干这活儿时,我们想起的,不是工分,能在年终带来实际收益的工分,而是——
趁大人不注意,将掰下的花生米往嘴里扔。那花生米,香脆甜润,吃起来很爽。
当然,也不能放开肚皮吃。花生米的“产量”,一般按七成算,一斤带壳的干花生,要掰出七两左右的花生米。如果吃去太多,就不好交差了。于是,就只能偷偷地、久不时地吃上一两颗;而且,最好是这里拿一颗,那边拿一颗。对于微笑着走来走去的孩子,大人们也不怎么警惕;就算他们知道了我们的“花招”,也不便于大声呵斥:孩子嘴馋,吃一两颗花生米,没必要大动肝火。
花生米是安全的,木薯就不一定了。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父母不在家,大概是午饭没吃饱吧,他一回到家,就揭开锅盖。这时,他发现一锅煮熟了的木薯。饥不择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起那锅里的木薯来。当他的父母干完活儿回到家,发现他已是奄奄一息了。一番抢救后,他仍然没能活过来。原来,没泡过的木薯带有毒素,吃多了就会危及生命。他父母一不小心,就让自己的孩子送了命。
这,该怪谁呢?
生产队的时代,“超支”这个词,我是经常听到的。我想不明白的是,一年辛辛苦苦干到头,居然会“超支”!那么,怎样才能不“超支”呢?是不是一年要多出一些日子来,在这些日子里,人们只干活儿不吃饭!“超支”有点难懂,我只知道,每年都有那么几天,一家人只能靠吃红薯芋头顶餐。另外,那些个飘着细雨、刮着冷风的日子,我们上学时,还只能时常光着脚。一些人,双脚裂开了纵横交错的血口子,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口子里的一道道血印。如果把这血口子比作深井,那么,这“深井”里冒出来的,只能是血水了。
在那些个生计艰难的日子里,我时常能从母亲与她的几个姐妹的交谈中,听到“乔伯”这个词。
“种点菜也不容易啊,忙完队里的活路,回到家还要到菜园里挑水淋菜——”
“辛苦一点都没什么,上面还要说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难懂啊,说这些话的人,怎么不吃草去?”
“我也不懂什么草呀苗呀的,我只晓得,没有几个钱,连油盐都买不起——”
“本地不准卖菜,没办法,只能挑到十公里外的太阳村去卖。唉,也是造孽啊,三更半夜就要到菜园里去了,本来就是自己种的菜,倒要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的——”
“装好菜,就趁着天黑,往东南方向走,大概五公里这样吧,就到‘乔伯’了——”
“是啊,忙了几个钟头,也很困了,我们几个人,就在‘乔伯’歇一下——”
“那时我们胆子也大,几个女人婆,也敢走夜路——”
“也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为了生活。再说,我们有刀,有扁担——”
“大家都是穷人,有什么好抢的?!”
“‘乔伯’也真好,守在道口,让我们进去歇一下,有时还给我们热开水喝——”
“他怎么不去揭发检举我们?还帮我们的忙——”
“大概,他也知道,卖点菜也是很正常的,又没偷没抢——”
“是啊,好心人,还是有的——”
这些话,梁仲轩听过好些次了;就是在这几年可以光明正大做小买卖的日子里,母亲和姐妹们叙旧时,一旁的仲轩也常常能听到这些话语。
那么,“乔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刚一听,仲轩觉得是个地名,可是又有点疑惑:方圆几十公里之内,可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名啊?!接着往下听,他又发现,其实,“乔伯”是一个人,姓乔,是一个守铁道口的工人;由于他为人正直热情,年纪较大,这些前往太阳村卖菜的妇女,就亲切地叫他“乔伯”。这样说来,这“乔伯”既是地名,又是人名: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就这样为小街平添了一段传奇;尽管,这传奇只是口头流传着。
想到这里,石凳上的梁仲轩露出一丝笑意。
这时,他发现前边走来一个人。
看到这个大概要去赶圩的人,仲轩的眉头再次舒展开来:他想知道,这个人见了自己,会不会再半开玩笑地说上一句“二公子,忙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