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午间的花草气息,渗入梁仲轩心间,甚是幽香。仲轩一时恍如来到了酒席前,酒肉香正扑面而来。
“哦,这是表叔家的院子,”仲轩暗自想到,“我正跟着妈妈来吃喜酒——”
想到这儿,再定睛看时,只见一张张大桌上满是鸡鸭鱼肉;而其中的一碗排骨莲藕汤,数枚红枣、几丁葱花荡漾其间,色香味俱全,真让人馋涎欲滴。只是,客人正陆续到来,开桌时间未到,仲轩只得暗暗吞了一下口水。这时,他发现,同桌也跟着她父亲来了。大庭广众之下,仲轩只是点头示意,接着又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欢声与笑语齐飞,人面共桃花一色。看看自己所在的这一桌客人已满,仲轩再也忍不住,将筷条伸向那碗排骨汤,刚夹起一块莲藕,要往嘴边送的时候,突然觉得手腕一抖,那莲藕暂时就停在半空中了。这一瞬间,仲轩微微感到诧异,转头一看,原来是同桌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手,示意自己还要稍等片刻,要等大人先动筷子,不要像刚从牢里放出来一样..随着肘关节被外力一阵轻推,仲轩睁开眼来。
果然,是被同桌推了一下;这一推,把那一桌酒菜全推到九霄云外了。
仲轩何尝看不出,同桌小苹果似的脸上,洋溢着关心与热情;而那清泉般流淌着的眼波,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急切与不解。
这是怎么回事呢?仲轩正想开口询问,之间同桌柳叶眉轻扬,丝丝波光抛洒门外。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仲轩意识到,同桌分明是在叫自己往门外看。
仲轩向门外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正扶着门沿向教室里张望;那眼神,满是关爱与焦急。
哦,原来是母亲,她找到这里来了!
仲轩蓦地站起来,向教室前门走去。脚步匆匆,一时也来不及看清小军、同桌等人的神情。
来到母亲身边时,仲轩没有说什么:很显然,母亲是来叫自己去吃饭的;而吃饭的地方,自己也知道。自己走在前面,母亲很快就会跟上来的。至于为什么不跟母亲“寒暄”几句,是不想让教室里的人知道得太多。
走过屋檐下一段五六米的走廊,来到阳光底下,再往西走出十多米,仲轩来到中学足球场北侧的树荫底下。
这时,仲轩停了下来,目送着母亲自东向西,向自己走来。阳光下,母亲的几根白发,正闪着刺眼的银光:看来,母亲已经知道这几个小时以来发生的事了。不然,她就不会来到教室大门边,叫我去吃饭。那么,是谁告诉她的呢,或者说,她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如果她不来,我只能饿着肚子,一直到下午放学了。母亲这么关心我,我到底给了她一些什么呢?或许,我们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深深地伤透了她的心!可是,她从来不计较这些,一知道我还没有吃饭,就冒着烈日匆匆赶来了。唉,要是父亲还在,那该多好啊!这些天,我们兄妹几个,站在伯伯、表妈、姑姑一边,跟母亲唱对台戏,是不是太过于感情用事了呢?如果,如果双方都能做出一些让步,是不是就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呢?生活中的事情,真不是凭空想就能解决的。如果,如果——
好些天过去了,这个暮春的午间,仲轩再次跟母亲吃了一餐饭。
这天下午放学时,梁仲轩还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慢慢走在人群后,看着前边扬起的轻雾似的微尘,仲轩下意识地把步子放得更轻更慢:人生的遭遇,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多年以前,阿豹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当然,阿豹走上今天这条路,也不能把责任全推给家庭的变故。可是,如果家里境况再好一点,有一个完整的家,他也不会一条路走到黑吧?那天午后,在阿豹家,我跟他学下象棋。下棋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我记得他曾这样问我:“梁弟,如果有一天,你老鬼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我手中的棋子格定在了半空中,我支吾道:“我,我也说不清楚——”
阿豹叹了一口气:“你也十多岁了,该想点问题了。”
我放下棋子,说道:“我能想些什么呢?”
他也放下棋子,盯着我说:“你成绩这么好,在学习上,我很放心。在生活方面,你要多学一点,想想以后怎样做人。哦,还有,要听你妈妈的话。唉,要是当初我多听老妈说几句,就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说着,他掏出一支烟,默默地吸着。
我望着他,想起一件事,就问道:“阿豹哥,你龙潭边的房子呢?”
“卖了,”他吐出一大口烟,黯然说道,“卖给人家了。”
“那,钱呢?”我接着问道。
“早就吃光用光了——”
“你后悔吗?”
“后悔,后悔有什么用?!当初,我先是租给余师傅,后来我觉得,一个月就那点钱,日子太紧,就卖断了。谁知道,钱来得快,用得也快。”阿豹叹道。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来了好奇心,这样问道,“你想点什么?”
“我啊,想办法赚它十万八万,然后到外面尽情的玩一趟,再留点钱来过日子——”
“十万八万?哪来这么多的钱?”我不解的问道。
“这世上,能赚大钱的人,也多的是。”阿豹这样回答我。
“唉,钱啊钱——”我也感慨起来。
“梁弟,你一个小学生,也说什么钱啊钱的——”
“有了钱,就可以随便到书摊租书看,也可以随便买东西吃,还可以随便到外面玩——”
“倒也是!如果天上掉钱下来,那该多好!”
“我听人家说,”我接口道,“天上掉钱下来,也要起早,要不然,人家早捡完了。”
“梁弟,你蛮聪明的。其实,我也做过不少工,总觉得钱来得慢用得快。唉,钱这东西——”
“你,还想做点什么工?”我问道。
“做工的事情,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我总是想,要是有一些既轻松又赚钱的工,那就好了。我也想过去摆点小摊,赚点生活费,一直下不了决心——”
“为什么呢?”我问道。
“辛苦,赚钱又少——”阿豹回答道。
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处。望着阿豹,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往下说了。
这时,一旁的小赵说道:“阿豹,赚大钱的事,以后再说吧。也差不多了,买菜去吧。”
阿豹将拿起的棋子放了下来,说道:“这半盘棋,你来陪梁弟下?”
小赵白了他一眼:“你下完再去也可以,我不会下象棋。”
阿豹问道:“那你会下什么棋?”
小赵淡淡地说:“我只会下军棋——”
“那你就跟他下军棋吧?”
“这么啰嗦,要买菜就快点去。”
“哦,”阿豹说道,“再过一两个小时,就散圩了,莫要耽误了今晚上的菜谱——”
“什么意思呢?”我暗自思忖道,“是不是说人少了、机会就少,阿豹想在散圩之前‘捞’一把——”于是我说道:“卖菜的人,很晚才收摊的——”
阿豹露出诡异的笑容:“我不担心他们收摊早,我只担心口袋里的钱不过。趁着人还多,该行动了——”
原来是这样!我放下手中的棋子。
阿豹掩上门,出去了。
小赵放下手中的一张报纸,说道:“仲轩,你忙着回家煮饭吗?”
我摇摇头:“不忙,我可以过一阵子再回家——”
“那就陪我下两盘吧?”说着,她拿出一盒军棋。
下棋时,她的长发不时溜了下来;于是,不多时,她就伸出手,理一理那乌黑发亮的长发。她的手,像是镀了一层银光。手面、手背上的肉都很厚实,那筋脉,就像深埋土中一样,极不显眼,所谓“柔若无骨”,就是这个意思吧?两人脸对脸的坐着下棋,她口中、鼻中的气息,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暖暖的,夹杂着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就像在春风里的花园中漫步,又像信步走在绿油油的草原上..“哟——”的一声响起,仲轩当然也知道,这声音,是自己发出的:刚才,边想边走,一不留神,脚趾就踢在了一块石头上!
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梁仲轩眨了眨眼,向家的方向走去。